十泉里风和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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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弦琶琮铮

王载笑从小明白,弟弟矜贵,她的一切都必须服从于弟弟的需要。学评弹,上学,都是为了弟弟进评弹学校,解决弟弟的户口问题。

王家姆妈打听得很详细,评弹学校考的主要是说、唱、形象,文化课是最后一关不重要,所以对两个孩子的学习毫不在意,一门心思等他们初中毕业就去报考评弹学校。王载言得到母亲这样的指示,功课便马马虎虎地应付,成绩一直是倒数,和李雪洁、蒯强差不多。但王载笑学习非常好,紧跟在沈友之和叶建华之后,尤其数学出众,经常是满分。班主任让她当数学课代表,王载笑很兴奋,当天数学课上作为课代表发考卷,神采飞扬;但第二天上学,低着头闷闷地找班主任,辞去课代表职位,说是要照顾弟弟,忙不过来。班主任诧异新社会还有此等重男轻女的荒唐事,上门家访,苦口婆心劝说,强调王载笑是个学习的好苗子,将来能上大学。但王家姆妈油盐不进,坚持说儿子的户口问题才是王家头等大事,两个孩子初中毕业必须去考评弹学校,绝不会让女儿独自上大学。班主任怏怏而归,那之后对王家姐弟不再多管,每次看到王载笑的满分数学考卷,暗暗叹息。

1987年初中毕业,五月初夏,王家姆妈亲自送姐弟两去考评弹学校,一到考场傻了眼,满眼黑压压的人群,足足两万名考生!正好是端午节前夕,门窗上挂着艾草菖蒲,和雄黄酒的气味一起弥漫空中,让王家姆妈心烦意乱;再听说只录取十五名,更觉得气也喘不过来。两个孩子走进两万名考生中,象两滴水滴在太湖里,瞬间无影无踪,而且无声无息。王家姆妈连忙去找启蒙张老师,但张老师已经退休好几年,有心无力。王家姆妈急得赶去玄妙观进香,听人说寒山寺更灵,又跑到寒山寺拜佛,为了儿子的城市户口向神仙菩萨夸海口,许重愿。考完后,天天盼通知书,到6月下旬终于等到一张,却是王载笑的;户口迁移通知书也有,但只是从十泉里迁进评弹学校。王家姆妈当场瘫倒,再次咒骂命运不公。王载笑小心翼翼地端洗脸水给她,王家姆妈居然和女儿商量,偷梁换柱让儿子去上学,惊得王载笑失手摔了洗脸盆,水洒了一地。幸好,十几年不吭声的王父发话,违法的事不能干,更不能再继续耽误女儿,王载笑去评弹学校,王家姆妈陪王载言回谢塘乡种地,明年再考!那是姐弟两第一次分开,王载笑送到长途汽车站,见母亲和弟弟无精打采,强颜欢笑地鼓励弟弟,却被母亲兜头斥骂,怪她幸灾乐祸。王载笑不敢多说,含泪挥别汽车,怏怏回家,不久去了评弹学校,背诵校训“出人出书走正路”,只觉得造化弄人,一家四口都被狠狠地捉弄了。

拙园中的另一个“差生”蒯强,虽然没中途辍学,但熬到初中毕业也是跌跌撞撞,对前途一片茫然:小学、初中这些年全靠沈友之的帮扶,可是沈友之考进了苏城中学,那么,独自上十泉里高中怎么上?

这时候的班主任是叶老师,主动找老蒯商量,建议蒯强报考三年制大专的美术工艺学校,学校的红木班很有名,考的文化科目相对容易,蒯强的成绩应该刚刚好——亏沈友之这些年帮助。老蒯很赞成,美工技校红木班的毕业生这几年红火得很,老蒯干活经常碰到,讲心里话,羡慕嫉妒。苏城木匠活和刺绣一样,讲究典雅精巧,小木的家具、屏风、窗格、栏杆、隔窗都有繁复花样,需要精雕细琢;大木活的架梁、上檩、铺椽、斗拱也同样造型各异,布满纹饰,要刻要画。红木班毕业生经过专业训练,手工熟练程度比不上老蒯这样的老手艺人,但设计新颖,丈量科学,做出来的东西符合八十年代新潮流,销量和价格都让老蒯望尘莫及。老蒯想,儿子若能跻身其中,既能子承父业做木工手艺,又能新旧结合挣大钱,真是四角周全。蒯强得到几重支持,争气考上了美术工艺学校,如释重负。对他一向严厉的老蒯很高兴,难得地,整整一个暑假都没打骂没叱责,让蒯强继续跟着做木工活,传授了不少技艺经验,还说些“你以后比我强”“家里指望你“之类的鼓励话。蒯强自己也以为,这辈子就当木匠了。

出人意料,九月入学,分班结果出来,蒯强被分在玉雕班。玉雕是什么玩意,和木工活不沾边呐!老蒯急得找到学校教务处,强烈要求换班,说报考时是冲着红木班来的。但是学校自有规章制度,不能迁就众多家长的不同意见,实际情况是报红木班的学生太多,玉雕班寥寥无几,只能学校分配。老蒯跑了几趟,次次被拒绝劝回,最后一次学校强硬地说,不想上就退学。老蒯其实希望蒯强索性下来干木匠活,但是蒯强难得地反对父亲,坚持要进技校,找到叶老师,恳求他帮劝说父亲。叶老师不忍拒绝,考这个学校当初又是他的建议,便备了好菜好酒请老蒯上门共饮,酒酣时好言相劝,技校短短三年,让孩子圆个心愿,挣钱也不差这三年,孩子还小,细胳膊细腿的,长个三年成大小伙子,能当个好木匠。老蒯菜也吃了酒也喝了,却不过叶老师情面,看看蒯强确实高瘦得轻飘,只好让他进了技校玉雕班。

对这顿酒,蒯强感激叶老师一辈子,报恩叶家人一辈子。当然,那时的叶老师一家并不知道将来,对邻居家一直闷声不响的、毫不起眼的木匠之子蒯强上技校学玉雕,没当回事。比那更重要的,自家孩子叶建华进了苏城最好的重点高中苏城中学,而且和沈友之同班,这两个孩子不用说,将来会象叶建国、李卫东那样进重点大学,成为栋梁之才。看他两,并肩而行则谈笑风生,促膝对坐则言笑晏晏,而且不是讲小情小爱鸡毛蒜皮,两个高中生,偏有说不完的国家大事,讨论不尽的世界局势,互不相让的理想抱负。叶老师和张老师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优秀生和差生,当然会有不一样的前途。

蒯强进技校上学,仍住在家里,每天走到子赤路坐公交。讲是玉雕班,一直并未教学生玉雕,而是学美术绘画为主,讲观察,线条,透视,速写,构图,每天画素描,几何的,静物的,人物的。还加上语文,要背唐诗宋词,学古文观止。蒯强是个老实头,多年来被沈友之监督的也成了习惯,按照老师的要求写写画画,认真完成作业。老蒯本就反感这玉雕班,看到蒯强学这些,更加生气,恢复了以往对他的态度,冷着脸嘲讽叱责,甚至打骂。蒯强习惯地默默承受,继续包揽所有家务,给父亲打下手活,“呲—呲-”刨木头的单调重复中,渐渐刨出两臂肌肉和蜂腰宽肩。

王载笑在评弹学校平平淡淡上学,十分牵挂弟弟,每天写一封信鼓励他继续努力。王载言在乡下心惊胆战地种田,日日夜夜担心从此留在农村,做一辈子农民。到了第二年再报考,王载言大变样,这一年的磨砺让他多了沉稳气质,原来不知天高地厚的浮躁被晒黑的皮肤、粗糙的手掌抹去,勤学苦练的三弦技艺更是出类拔萃。王载笑预感,弟弟这次一定会取。果然,6月暑天,王载言正在地里收麦子,远远望见沈友之、叶建华和蒯强骑着自行车,叶建华的车后座上坐着李雪洁,蒯强的车上载着王载笑,五个人又是挥手又是高喊。一直骑到田边,王载笑跳下车,跑到弟弟面前,双手递上录取通知书和户口迁移书。其他四人笑眯眯地看着,叶建华高声说“王载言,录取啦!”王载言哈哈大笑,激动得跳起,一把将手中锄头使劲扔进河里,以后,可就是真正的城里人了!

进了评弹学校,王载言很快成了名人。不光是三弦和琵琶谈得最好,口技学得最快,更在表演上展露非凡天份,说、噱、弹、唱样样皆能且转换自如,形体动作和面部表情完美配合,一个人轻松演绎出丰富多彩的一台戏。上到台上,讲笑料妙趣横生,表感情娓娓动听,说忠良正义凛然,叙传奇抑扬顿挫,演女声则轻清柔缓,配上弦琶琮铮,令观众不由自主地跟着笑,跟着叹。老师们都说,这孩子天生是评弹的料,祖师爷赏吃这口饭的。

最得意的是王家姆妈,十几年辛苦没白费,远见卓识,儿子的农村户口成功变成苏城户口;而且是个公认的评弹之星!王家姆妈摇着蒲扇,得意洋洋地自夸自赞,十泉里的邻居街坊们都听得耳朵起茧,嗯嗯啊啊地敷衍,脚底抹油赶紧开溜。幸好,还有个最好的听众,沈友之的母亲陆勤,因为这些年远在滇州,对王家的事听得很新鲜。

陆勤和沈文夫妇,春节前总算从滇州调回了苏城。不容易,那是全家人多年努力的成果。陆勤常回忆,每个月领了工资,必定上肉厂,买四指厚的肥肉,回家细细切成薄片,下锅慢慢熬成猪油,趁天黑无人时悄悄送到大队书记家;每次春节回苏城探亲,同样如法炮制,熬好的猪油装在铁饼干筒里,一夜冻得板实,三四十个小时的回程路,到滇州的书记家也不会融化,软硬适度,正好食用。十一年送了总有几头猪的油,终于调动成功,回到苏城在国营单位十泉里家具厂做正式工,户口落在十泉里。不过,厂子效益不好,不可能分房子,夫妇两人挤进陆家拙园老屋,利用两面隔墙搭出间三平方米的卧室,晚睡早起,尽量在外面园子多停留。问题是,工资不高,且常常被拖欠,一家人入不敷出,吃、穿、用、住无不紧张,日子过得艰难。陆勤早上倒马桶,中午井台边淘米刷碗,周末拎衣服被子去河边洗,种种不便之时,总会高声抱怨,后悔不该从滇州回来,为两个孩子牺牲太大,倒了八辈子霉等等,对丈夫横眉冷对,对两个孩子呼喝叱责,十分乖戾不耐烦。沈友之开朗豁达,没受太多影响,尽量在学校学习,减少在家的时间;而乐之纤弱敏感,日日小心翼翼,只怕哪里惹毛母亲,遭遇雷霆之怒。陆勤感觉到两个女儿的疏远,更加生气,骂她们“忘恩负义”“白眼狼”,常对王家姆妈哭诉。王家姆妈对儿子十万分宠溺,对女儿却有无穷不满,与陆勤你一言我一语饿,聊得十分投机。

可惜好景不长,王载笑毕业进了苏城评弹团当演员,而沈友之、叶建华高中毕业,双双考进苏大这个名牌大学。陆勤自觉扬眉吐气,在王家姆妈面前难掩倨傲,两人短暂的友谊基本走到尽头。八月某天,沈、叶两家人共同摆了酒席,宴请街坊邻居,庆贺拙园又出了两个名牌大学的大学生,席间不少邻居讲起前几年考到省城的叶建国和考到上海的李卫东,称赞这三家人教子有方,陆勤、李婶娘和张老师都听得笑眯眯的。张老师平常是个低调的人,那天大概实在高兴,讲到叶建军军校毕业进了省军区,已经升了少尉军衔;叶建国在省级机关实习受到一直好评,估计毕业后会留在那里。李婶娘不甘示弱,抢着告诉大家,李卫东的设计得了大奖,将来进设计院绝对不愁。陆勤连忙介绍,沈友之取的苏大社会学系,都讲是好学校好专业,毕业生极抢手的!三位骄傲的母亲讲得兴起,王家姆妈当时就坐不住,借口身体不适,提前退席。老蒯在酒席上没说话,闷头喝酒,喝得醉醺醺地回家,看蒯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见园子里刨木花还没收拾,拎起木棍兜头就打,骂骂咧咧怪蒯强“偷懒”,“不争气”,一直到叶老师闻声赶来劝阻,夺走木棍才罢。其实,蒯强三年技校毕业,真的如叶老师预料的,成了个棒小伙,模样性格都极好;不过没当上木匠,而是被分配进苏城玉雕厂,成为一名玉雕工人。

王家姆妈那之后再不找陆勤聊天,有时候井台边淘米碰上,也尽量低头避开。到了第二年高考,乐之和蒯超分别考出文、理科的第一名,王家姆妈索性连井台也不去了,让友谊的小船彻底沉没。蒯超听老蒯的,报了省城的东南大学,顺利进入物理系,成为地道的理工男。乐之则背着父母姐姐,悄悄把志愿填了一排上海高校:第一志愿上海外国语大学,第二志愿复旦,第三志愿上海财大,结果录取在外国语大学德语系,头也不回地离开家,一去不返。

也就是那时候,王载言评弹学校毕业,也进了苏城评弹团,很快成为业务骨干,几乎天天上台演出。几经尝试,团里认为姐弟两人搭档演二档评弹最为合适:年龄相当,外形相称,更主要的,姐弟两有常人难以企及的默契,互相衬托呼应。团里商量后,郑重推出“载笑载言”二档评弹,在光裕书阁表演下午场,菊兰书苑演出晚场,很快赢得了业内人士的好评。

但那个年代,是改革开放后海外文化产品大量涌进、中华传统文化受到极大冲击的年代。光裕书阁旁边的苏城电影院,天天放映进口欧美大片,好莱坞的《第一滴血》《阿甘正传》场场座无虚席;菊兰书苑左右各有一个DVD室,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播放盗版的香港电影,五毛钱门票进场,不限时间尽看;还有满街的迪士科舞厅,卡拉OK;哪怕电视节目,也充斥着《上海滩》《霍元甲》等港片,洋气的俊男美女,大胆肆意的爱情故事,吸引了乍开洋荤的中国观众。对,“洋荤”这个词是那时出现的。这样的大环境下,有几个年轻人会去听评弹呢?一个字,土!

所以高水平的“载笑载言”评弹,观者寥寥,而且基本是老年观众。评弹团的效益可想而知,勉强发得出工资而已。姐弟两回到家,要不没精打采,要不唉声叹气。王载笑不敢多说,王载言不止一次抱怨:“都怪姆妈!选评弹做职业!啥个弦琶琮铮,呒人听!”

王家姆妈很不服气,恨不得也象陆勤那样骂“忘恩负义”“白眼狼”,但宠儿子宠惯了,话一出口都变成安慰的和风细雨。并不需要编谎话,在王家姆妈心里,评弹明星,比绣娘,比玉雕工人那是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