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琢而成器
难怪王家姆妈瞧不起,玉雕工人蒯强,每天工作八小时,工资每月七十八元。从上班第一个月开始,老蒯命蒯强交生活费,每月七十元,理由很充足实际:剩八元给蒯强坐公交车和零花,绰绰有余。蒯强默默服从,觉得理所当然。
在玉雕厂,蒯强和其他新工人一样,分到一个师傅,姓祝,每天跟着打杂学手艺,规定是三个月到半年的培训期。别的新工人觉得师傅藏私,尽派徒弟干粗活累活;蒯强却觉得同样是打下手,祝师傅这里比父亲那边轻松多了,而且从不斥骂责打,简直是和蔼可亲。蒯强心里这么想,脸上自然表现出来,行动上更是手脚勤快,任劳任怨,和祝师傅很快成为厂里的模范师徒。更让人惊讶的,是蒯强的玉雕天分,看到一块玉材,他立刻能不假思索地跳出主意,随手画出图,器形花纹都是符合这块玉的最佳雕刻方案。技巧上更是学的又好又快,上机器象碰到老朋友,眼力准,手指稳,动作快;祝师傅猜想,这与蒯强从小做木工活不无关系。总之,新工人培训三个月的内容,他不到一个月完成,之后跟着祝师傅正式做活。一个月后,师徒两人轻轻松松得了车间产量第一名,再一个月,拿到了三季度的创汇奖——那时候是做出口外销产品,创汇即赚美元,是工厂的首要指标。祝师傅分了徒弟一百元的奖金,并给了他一块岫岩玉,让他自己雕刻。
蒯强回家把一百元交给父亲,老蒯又惊又喜,没想到玉雕厂奖金这么高!收起一百元,老蒯旁敲侧击地询问,奖金到底发了多少。蒯强老老实实回答不知道,都是祝师傅管的。老蒯打量蒯强,见他不象是编谎骗人,便提醒他小心提防,论理是师傅吃肉徒弟喝汤,就怕汤也不给,只给些碗底残羹;留个心眼,早些满师出徒,自己挣钱最妥当!老蒯一边说,一边破例端上一碗红烧肉,算是鼓励。蒯强嗯嗯答应,并不知道怎么提防,怎么留个心眼。
红烧肉香甜美味,入口即化,蒯强吃得狼吞虎咽。父亲在给新打的家具上桐油,油香味渐渐弥漫开;弟弟蒯超迎高考在做习题,钢笔在本子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蒯强吃着,闻着,听着,这一刻心满意足,再没更多奢望。
晚上取出那块岫岩玉,脑海中自然而然跳出了好几种方案,港澳客人喜欢的麒麟,台湾客人流行的龙凤,或者是仿古的玉佩,蒯强随手画出草图,看看却都不满意。起身走到院中,难得清净没人在,只有夜风阵阵,秋虫唧唧,满地的枯草落叶。蒯强攥着岫岩玉,随意踱步到井台边,站在银杏树下,一抬眼,看到厢房的窗户开着,纱窗后灯影幢幢,人影朦胧,两个少女正左右对坐在绣花绷架前,唧唧哝哝地轻声细语。蒯强想起来,今天是周六,沈友之从苏大回家过周末。
大学校园的生活让她更加意气风发,举手投足自信潇洒。难得她还和以前一样,与李雪洁要好,每次回来都去厢房。
蒯强一动不动地站着。泛黄的枯叶一片片在夜风中漫舞,落在他的身前身后,也落在他的头顶肩膀。一只蟋蟀蹿出,唧唧鸣叫着跳到他的脚边。他浑然不觉,手中的岫岩玉攥得紧紧的,渐渐温热。
过了半个月,蒯强将刻好的玉雕带给师傅看。火石青的玉石,雕琢成一对少女对坐细语的侧影,长发丰润的温婉可亲,短发瘦削的明慧潇洒,油脂光泽显出少女独有的粉润,长睫下翦水双瞳巧妙用在黑灰处,两个人物栩栩如生,象是随时会起身回头,讲一句“侬好”。可惜,这造型与流行的热门产品风马牛不相及,祝师傅看一眼就知道卖不出去,谁会要这块玉雕,要了又摆哪里?所谓“红颜祸水”,放任何地方都不吉利。不过,本来是块颇多杂点的粗糙玉料,让徒弟练手的,祝师傅并没指望收获,当下笑笑让蒯强自己留着。蒯强默不作声收起,闲时又刻了块鸡翅木的木架相配,架子上嵌了两个字“侧影“,算是他这处女作的名称,摆放在他的工作台上。祝师傅常看见他无声凝视,忍不住好心提醒徒弟,再别刻这种虚构人物,港澳台客人都喜欢传统的老东西,讲究个出处,唐朝的器形,宋代的纹饰,明清的工艺,象绘画临摹一样,要学那名家的;如果实在想刻人物,选些名人,苏城历史人物,象孙武,吴王阖闾,伍子胥,特别是伍子胥,端午时节最好销。但蒯强一反虚心受教的常态,凝望着“侧影”不吭声,目光温柔,神情不舍。祝师傅叹口气,知道另有别情,不再多说。
次年即1991年,刚过完春节,新工人们按厂子老规矩,赴上海玉雕厂学习,为期半年。蒯强临走被父亲叫住,命他生活费必须每月不落继续交,剩下八元钱省着用,在上海别瞎跑瞎混。见儿子顺从答应,老蒯心中猜疑,这小子定是藏了私房钱,否则,在大上海花花世界一个月只用八块?老蒯有心去玉雕厂打听,一时也来不及,只好追着儿子的背影,喊了好几声“覅乱花钱!”
在上海玉雕厂这半年,蒯强过得很舒心。日日泡在车间里,跟着老师傅们学习选玉,设计,雕刻,在琢玉的水沙声中,化璞玉为神器。同来的学员们逛大上海,去外滩,去城隍庙和西郊动物园;蒯强对观光旅游毫无兴趣,但随老师傅跑了几次友谊商店,仔细观看销售的玉雕产品,兴致勃勃。蒯强发现,祝师傅讲的对,仿古产品最抢手。仿古玉牌玉佩,仿古瑞兽,龙凤纹和兽头的手把件,特别是苏派的子冈牌,仿照苏城玉雕祖师爷的作品,形制仿汉,取法于宋,配上图章式印款,古意盎然;据营业员说,柜台里摆放不超过一星期必定售出,还有客人留下联系方式预定产品。蒯强默默学习,将“侧影”抛在了脑后。半年后的汇报作品,蒯强老老实实仿古,雕了一块“阖闾称霸”,用汉代瓦当纹饰,气韵生动,不但得了学员创作金奖,而且当场被来厂参观的台湾客人看中买下,售价高达两万元。
凭此成绩,蒯强回到苏城玉雕厂,顺理成章地成为车间骨干,虽然还是跟着祝师傅,但产品基本独立完成。蒯强牢记参观上海友谊商店的经验,设计仿古,雕刻仿古,每件作品都古色古香,子冈牌作为看家产品,器型纹饰俱古风古韵,把发挥到了极致。有次碰到回家过周末的沈友之,聊天的时候,沈友之听说玉雕要仿古,连忙拉着蒯强去厢房,向李雪洁借那些古画册,说对玉雕有帮助。蒯强细细翻阅,果然,古画不仅可以参考细微的纹饰、形制和人物,更能体味整体的布局、氛围和意境,蒯强一点点琢磨,整个人沉浸画中,恍惚得忘记今夕何夕。那之后蒯强的仿古玉雕作品,真正上了“古朴雅致”的艺术品台阶;他这个人,也变得象古代高士,更加寡言疏离。
本来,上海苏城两地的玉雕厂约定好,学员们学习期间的玉材由苏城玉雕厂买下,刻好的作品带回厂里,作为厂里的产品销售,所以学员创作金奖的“阖闾称霸”两万元收益与蒯强个人并无关系。但是老蒯听说了这个新闻,怀疑蒯强隐瞒收入,逼他把每个月生活费涨到了一百元。蒯强的全部工资奖金不够缴家里生活费,无奈只好也随大流,跟着祝师傅,上班之外接些外面的私活,具体收入多少,旁人不得而知。随着玉雕产品越来越热门,老蒯越来越怀疑蒯强藏有巨款,而为了小儿子蒯超,老蒯决心把这巨款夺到手。
蒯超在东南大学的学习很紧张,但坚持每周写一封信给老蒯,简短讲讲他大学校园的生活,问候老父亲。老蒯把小儿子的信视为至宝,常常追着送信的邮递员问“有信啘”,收到信捧在手中左看右看,碰到不认识的字和难懂的语句,则去厢房请教李闲。李闲身为李太史之后,古籍看惯了的,蒯超的信当然不在话下,不厌其烦地逐字逐句解释给老蒯听,老蒯频频点头,嗯嗯啊啊地答应,真切享受到与小儿子的舐犊之情。那时恰好李卫东大学毕业,分在苏城子胥规划设计院上班,并且恋爱对象徐芸是设计院的同事,都住在单位的集体宿舍;李闲对儿子满意,因此与老蒯颇有共鸣,一个文人,一个木匠,倒谈得十分融洽。
有一次老蒯去李家,碰到沈友之也在,正和李雪洁做香囊,象一只只裹好的小粽子,并排躺在红漆盘中,十分精雅。沈友之解释,香囊是乐之要的,她嫌大学宿舍里味道不好,八个人一间屋,臭袜子、脏衣服、没刷的碗筷臭气熏天,还有蟑螂和老鼠;多挂些香囊,除臭驱虫防老鼠。老蒯听了,连忙讨了几只,要去寄给蒯超。沈友之是个热心人,提议她把蒯超的一起寄,反正是跑一趟邮局。老蒯很高兴,将信封上的地址给沈友之看,又想了两句嘱咐的话,让沈友之写在包裹单上。沈友之一一答应,羡慕老蒯经常能收到蒯超的信,说:“乐之懒得要命,不写信!我爸爸妈妈半年也收不到一封,我要写好几封,乐之才回一封!”
老蒯此刻幸福到极点,手中的信件俨然是幸福的源泉,汩汩流淌出小儿子的深情。可惜,李婶娘冷着脸过来,催李雪洁赶紧干活,又告诉老蒯说李闲不在。老蒯无奈往外走,沈友之追上来帮他看信,将蒯超的话一句句细细读给他听,再次赞蒯超孝顺体贴,临别嘱咐老蒯,以后李闲不在的话,找王载言和王载笑看应该也没问题,都看得懂的。老蒯不置可否,背着手往回走,路过王家门口,特意绕到石子路的另一边,远远地避开,生怕遇到王家人。找王家姐弟看信?才不!
如此唯恐避之不及,当然是有原因的,主要怪王家姆妈,把一件好事生生变成了邻居间的尴尬。不久前,也就是1992年的夏天,中国曲艺家协会在鞍山举办“鞍山书会”,即全国曲艺大赛,苏城评弹获邀参加,评弹团有一个参赛名额。在让谁去这件事上,几位团领导产生了分歧。一方主张王载笑,认为比起北方的评书、大鼓、说书,评弹是江南一带的小众曲艺,影响力不能比,欣赏者少,这次是国家级比赛,全国各地高手如林,苏城评弹团应降低预期,重在参与,只需给协会留下好印象;王载笑形象好气质佳,性格温婉,绝不会出纰漏。另一方支持王载言,承认评弹是小众,然而作为江南文化的代表曲艺,四百多年来一代代评弹人光前裕后地传承,应当抓住这次机会,在全国曲艺界争取合理地位,王载言样样皆能,一定能脱颖而出,让这吴韵在全国流芳。双方争执不下,叫来姐弟两,征求当事人意见。王载笑当然想去,但是看着弟弟,最终垂首摇头,说弟弟的技艺更高,为了苏城评弹,应该他去。
沈友之询问王载笑,当时的真实想法,是觉得弟弟更强?还是习惯性地让他?王载笑老老实实,说的确是事实,弟弟的评弹更好,说噱弹唱,弦琶琮铮,不仅是功力深厚,更是天资天分,可遇不可求。“如果比数学,一定我更强。”王载笑开着玩笑,笑容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当年如果不学评弹,而是继续上高中的话,是更好还是很差,应该也考进大学了吧?沈友之拍拍她,人生这么多岔路,选择了这条路,那条路上的风景便无从得知,不想也罢。
在书会大赛中,王载言不负评弹界众望,以一段《岳传》赢得了满场喝彩。坐在最中间的评委是时任中国曲艺家协会名誉主席刘兰芳,一部评书《岳飞传》上百家电台热播、轰动全国的大艺术家。刘兰芳惊异王载言的评弹《岳传》,印象里软绵绵的吴侬软语,竟然也能表现出民族英雄岳飞的刚烈正气。尤其岳飞临终前高喊“天日昭昭”那一段,刘兰芳的评书中是配以大鼓,王载言则别出心裁,以私白的形式加低沉的三弦衬托,完美诠释了人物的内心,极具感染力,让观众激愤落泪,刘兰芳自己在内,好些人擦眼睛抹泪!所以,二十岁的王载言,来自苏城的青年评弹艺人,在书会中荣获一等奖,凯旋而归,为苏城评弹在全国曲艺界赢得了应有之席,也将评弹送进全国观众的视线。
本来这是件高兴事,邻居们都为王载言高兴;但王家姆妈好容易有个再次为儿子骄傲的机会,高兴得过了头,一而再再而三地炫耀,搞得大家渐渐都怕了她。苏城新闻报道王载言获奖的那天,王家姆妈事先从评弹团得知消息,特意拖着长长的接线板,将电视机搬到门前,挨家挨户地通知邻居们来看新闻。当晚拙园中聚集了五、六十号人,拥挤喧嚷,共同观看了时长半分钟的新闻。李婶娘本来要送货的,结果别说货,人出天井都困难,只好向客户推迟交期,打电话道歉的声音硬是盖过了电视的声音。第二天,王家姆妈天不亮再次通知大家,要收听收音机的早新闻,很多赶着上学、上班的邻居们被拦下,幸亏,居委会的秦阿婆和陈阿姨连哄带劝地将王家姆妈搀扶回家才罢。之后新闻变旧闻,王家姆妈改为摇着蒲扇散步串门,见到邻居们便把话题引向刘兰芳,一遍遍讲述王载言的得奖事迹。忙碌的李婶娘最烦她,背地里说她象祥林嫂;老蒯的木匠活不轻松,也怕碰见。叶老师和张老师夫妇,因为女儿叶建军在军区结婚,儿子叶建国在省机关就职,那一阵都在省城,躲过了王家姆妈。跑不掉的是陆勤,井台边次次遇见,桂花树下回回碰到,连到河边洗被子也要听王家姆妈夸耀。
陆勤敷衍着,含糊应付着,心底唯一的期盼是两个女儿:友之、乐之很快要名牌大学毕业,一定能进好单位,到时再和王家姆妈好好“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