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丝帛丹青
六个孩子中,蒯强和王载言是差生类的难兄难弟,难分伯仲,常与几个顽童混,刻木头,炫口技,捉鱼摸虾,玩得昏天黑地。王载笑受母亲嘱托,不管愿不愿意,都随时跟在弟弟身后照顾。而叶建华和沈友之领头,有一帮学科竞赛、读古文、习绘画、练书法的好学生,与差生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群体。虽然沈友之始终监督蒯强的功课,有时候严肃得甚至严厉,使得蒯强没留级;但随着年级升高,两边越来越走得远,到初中时,基本不再一起玩耍。
唯一特殊的是李雪洁,论成绩,属于差生类,常常要和王载言一起被留校补课的;论爱好修养,却与沈友之脾性相投,看书一目十行,文言古文读得行云流水。美术课更是甩所有同学一大截,有次被提问,居然侃侃而谈,见识不凡。美术老师本来很惊讶,得知李雪洁是拙园李家后人,笑着连说“难怪!难怪!”
十泉里的街坊邻居都知道,李家祖上是清朝同治年间的翰林院修撰,告老还乡回苏城,建了拙园,老百姓尊称他为“李太史”,所以拙园所在的巷子名为“李太史巷”。可惜李家人丁一直不旺,七、八代都是单传,好容易到李雪洁的爷爷这辈有了两兄弟,碰上战火纷飞的年代,经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一个战死在抗日前线,一个随大部队去了台湾地区。留在拙园的是二房独子李闲,私房改造时分住在厢房,后来因为身体不大好在家休养,幸亏妻子原本是湖镇的绣娘,不辞辛苦地刺绣做活,抚养一双儿女就是李卫东、李雪洁兄妹。不过,李雪洁和李卫东虽同样是李太史后人,但男女有别,或者说家里重男轻女,对兄妹两的设想从出生就不一样。儿子李卫东要为李家光耀门楣的,从小精心培养,他也确实不负众望,品学兼优,与同年级的叶建国是一时瑜亮,长期霸占光荣榜的第一名和第二名。唯一的业余爱好是绘画,吴门画校学国画,帮母亲画些绣花花样只当练笔。
而女儿李雪洁要帮母亲养家糊口,三岁开始刺绣,不仅母亲教,而且时常住回湖镇外婆家,跟外婆、舅母、嬢嬢等绣娘们一起绣。她的手极快,五岁时能一天绣一幅两平尺的富贵牡丹,最神奇的,别的绣娘刺绣要画样,她却不用,对着绷架上的空白丝帛,一针针刺下去挑上来,自然而然成图,而且构思巧妙,色彩图案俱皆秀美清雅。别人问她什么缘故,她说她自己也不知道,和沈友之私下讲起,十分疑惑。沈友之哈哈大笑,指着墙角的几箱书籍,让李雪洁谢谢那些书,惹得李雪洁嗔怪地打了她几下,但想来想去,也觉得有道理。那些是李家祖上留下的旧书,大多数是民国时期的画册,李雪洁从小性格内向,常常宅在屋里翻阅,对书中的图画烂熟于心,达到“胸有成画”的程度;而且兄长李卫东画国画时,李雪洁不声不响地旁观,所以不管是山水、花鸟还是人物都有相当见识。绘画和刺绣看似不同,实则相通,李雪洁的针线就是笔墨,丝帛当作纸张,一针一针绣出绝美的丹青画卷。
所以美术课上,美术老师和其他同学惊讶李雪洁的表现,只有沈友之毫不意外,为好友得意洋洋。可惜,虽然美术老师邀请李雪洁参加绘画兴趣班,但是被李雪洁谢绝了,理由很简单:没时间。
那是改革开放不久的八十年代,五湖四海的游客涌进苏城,许多外国人和港澳台华侨对苏绣慕名已久——二十世纪初巴拿巴太平洋博览会上轰动一时的嘛,到苏城看园林的同时,纷纷购买苏绣产品,整个市场火热得发烫。李婶娘做几家旅游商场的绣品订单,属于上档次的精品类,设计和绣工要求高,量也不小,她一个人忙不过来,便带着女儿一起绣。渐渐地,李家母女小有名气,收入不断地水涨船高。李婶娘每次收到货款都很激动,摸摸绣花绷架,捋捋丝线,有种美梦成真的陶醉,恨不得不吃不睡地绣出绣品,绣成钞票。自然,对绣工女儿也是一样要求,见不得她空闲一点点,同意她继续上学已是天大的恩惠,怎么可能再上什么课后兴趣班?
李雪洁性格温婉懂事,体谅父母的难处,一放学便立刻回家绣花。沈友之没办法,找李雪洁玩也只好去李家,坐在绣花绷架边和她说话。有一次,李婶娘去送货不在家,李雪洁起身倒水喝,沈友之大胆坐到绷架旁,拿起针线一阵乱戳。等李雪洁回来时,只见好好的一幅绣品“鱼跃龙门”被戳得乱七八糟,线迹粗大,针脚歪扭,象顽童在墙上的涂鸦。沈友之懊恼闯了祸,李雪洁却温柔一笑,将沈友之戳的粗针仔细拆去,然后唤沈友之细看,如何穿线,如何刺辍运针,让她再试试。沈友之按照李雪洁教的,一步步慢慢学着做,渐渐有些样子,鲤鱼肥敦敦地在丝底上缓缓游动起来。沈友之得意洋洋,简直感觉她也成了绣娘。李雪洁抿着嘴儿笑,坐到李婶娘的绷架前自去刺绣,任由沈友之继续。沈友之是个胆大粗旷的性子,男孩子一样大大咧咧惯了的,绣了一会儿便坐不住,放下针线还给李雪洁。李雪洁还是温柔笑笑,接过针线自己忙碌。过了十来天,李雪洁递给沈友之一个布包,说是赠她的玩物。沈友之打开一看,是那幅“鱼跃龙门”绣品,忙推辞不要。李雪洁老老实实地说这是沈友之绣的,次品不能交货,她已经另外重做了,这幅次品要不扔了,要不沈友之留着玩。沈友之大为惊讶,看看绣品中鲤鱼摇头摆尾,奋力跃过龙门,怎么就次品了?苏城人真是太讲究!
那以后,沈友之不敢乱动李雪洁的绣品,和李雪洁讲话的时候,就坐在绷架旁边看她忙碌。李雪洁过意不去,找出个旧绷架子摆好,随沈友之自己绣。沈友之大乐,找李雪洁聊天闲话时,经常也拈起针线绣几下,虽然还是坐不住,但时间长了,渐渐也会了不少针法,戳纱,接针,滚针等等;基础的花样象猫、鸟、鱼那些也能绣出来。有一次学校接待外宾,学生干部们表演中华才艺,沈友之煞有介事地端坐刺绣,一只猫咪在绷架中成型,硬是唬弄住那群外行,赢得了阵阵掌声。沈友之回来感谢李雪洁,顺带归还旧绷架,李雪洁却摇摇头,说是送给她。沈友之很高兴,收起绷架,伸头看看李雪洁手下的绣品,是一幅国色天香的富贵牡丹,比起她表演时绣的粗糙小猫,精雅得不可同日而语。
李雪洁告诉沈友之,苏绣和其它门类的苏城工艺品一样,被称为“苏作”,早在明清时就以“雅、精、细、巧”的特点闻名遐迩,故宫博物院藏的文物,很多都是明清苏作;清朝书籍中记载苏城的专毅巷,“琢玉、雕金、镂木、刻竹、髹漆、装潢、针绣,咸类聚而列肆焉,概之曰‘苏作’”。苏作名家的作品,工价昂贵,很多时候,高价也买不到。李雪洁说着,随手递给沈友之一个香囊,说是她昨晚做的,即使小小一个香囊,苏城人做的也必定是一丝不苟,器形要雅致,绣工要精美,香料要纯正,滚边要细密,丝绒线的粗细长短色泽要相配,“爸爸讲,以前蒯强母亲做的香囊,个个都是‘苏作’的水准,所以总被一抢而空,几乎是那时十泉里端午节家家户户的必备品。我做的这个,勉强能与其相媲美。”
“真好看!就要端午节了,我挂在床头,睡觉老香!”沈友之接过香囊,十分喜欢,想起以前闯祸绣的“鱼跃龙门”,确实留有沈友之笨拙捣戳的痕迹,有悖苏作之“精、细”,难怪被李雪洁判做次品。李雪洁这个性格真是太温婉了,隔了几年,才婉转解释!不对,这个香囊上,绣的字是“友谊”而非常见的“平安”“吉祥”“如意”,有什么特殊含义?而且她今天神色有异,强颜欢笑掩不住黯然神伤,出什么事了?
架不住沈友之追问,“那个,友之。”李雪洁吞吞吐吐地解释,目光望向窗外:“姆妈让我回家专心绣花,我今天已经办了退学手续,明天不去学校了。”
“你辍学?”沈友之惊讶地站起来,又坐下去,急得手脚无措:“你初中还没毕业,九年制义务教育,必须要完成的!”
“友之,你知道,这是早晚的事。我成绩不好,上学是浪费。”李雪洁轻声说:“哥哥明年高考,一定能上个重点一本,我早些下来绣花,哥哥的学费不用发愁,爸爸身体不好,我也能跟着姆妈一起照顾。”
“可是你,你小小年纪!”
“我不小啦,湖镇的绣娘,很多没上过学咯!”李雪洁语气平静,是那种认命的灰心,只是讲到后一句,终于带上了哭腔:“友之,倷覅嫌我是个绣娘,倷同以前一样,常来找我玩,好啘?”
沈友之红了眼眶,拼命点头,这才明白香囊上“友谊”两个字的份量。那之后沈友之信守诺言,依旧常到李家厢房,与李雪洁作伴,边聊边绣。当然,大部分时候,是沈友之讲,李雪洁听:学校的趣闻,同学的糗事,精彩的活动,激烈的竞赛等等。李雪洁常常目露伸往,但从不曾抱怨。与母亲一起,刺绣挣钱,照顾父亲,资助兄长,这是李雪洁的命运,也是大部分十泉里女孩的人生路,有几个能象叶建军,进省城的军校呢?传闻那不仅要成绩好,更要各方面包括家庭出身过硬,叶建军的爷爷,也就是叶老师的父亲,是解放前的老革命,曾在仁孝坊开过苏城党小组会议,现在在省城军区当官,高干!叶建军进军校,大家服气得很。
第二年,叶建国毫无悬念地追随姐姐的步伐,去了省城,就读于著名的南都大学政治系,将来想必和祖父一样,要出仕为官的。李卫东则顺利考进了上海同济大学建筑系,如李雪洁祝愿的,重点大学的名牌专业。李婶娘想大摆宴席庆贺,被李卫东拦住,说叶家没摆,李家成份不好的问题才消停几年,别惹事生非。李闲赞成儿子的意见,悄没声息地送儿子去了上海。李雪洁眼泪汪汪地挥别兄长,回家后更加拼命地刺绣:必须确保哥哥每月三十元的生活费能按时寄出!
李卫东很快来信报喜,说是拿到了奖学金,让家里少寄生活费,母亲妹妹多歇歇。李雪洁感动得给哥哥回信,请求他别记挂家里,却与母亲绣得更加孜孜不倦。不久,又一桩大喜事从天而降,李家大伯,也就是李闲的堂兄李谦从台湾地区回来探亲,被统战部的同志们前呼后拥着进了拙园,轰动整个十泉里。兄弟两抱头痛哭,邻居们有的赞两人长得象,有的夸两人脾性相投,更多的是感叹几十年生离死别之后能再相聚不容易。李闲放下所有事情,陪李谦扫墓,观光,游览,购物;李谦的口头禅是“象,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对故乡的一切眷恋得经常老泪纵横。大家纷纷邀请李谦干脆叶落归根回苏城,但李谦解释,台湾地区那边是一大家子,老伴,二子二女,七个孙子孙女,不可能丢下。所以后来依依而别,讲好了有空就回来看看。临别时,李雪洁精心绣了几幅绣品,做了十来个香囊,腼腆送给大伯。李谦十分惊喜,捧着左看右看舍不得放下,称赞这是地道的苏城土仪,雪洁是地道的苏城姑娘。李谦料想雪洁不肯收钱,便坚持出资,帮李家装了电话,说是方便联络,回台湾后也确实三天两头地打电活过来;反而是李闲心疼电话费,每次匆匆讲几句就挂掉。结果那电话渐渐成为李婶娘做绣品生意的好帮手,下订单的、催货的、改设计的,每天响个不停。
沈友之每次去,都见李婶娘忙得脚不沾地,有时候一边接电话一边记录,有时候一边绣花一边算账,有时候一边装箱一边看画样稿,对沈友之的礼貌问候顾不上回答,扯着嗓子喊“雪洁,快点!”“雪洁,覅玩咯!”有一天沈友之在李雪洁房间里闲聊,讲到那个香囊乐之很喜欢,向李雪洁讨教如何做。李雪洁示范的时候,李婶娘突然闯进来,催她赶紧绣花,李雪洁手中的香囊来不及放下,答应得稍慢了些,李婶娘勃然大怒,扭头对沈友之发火:“友之大小姐!雪洁呒时间玩,要生活咯!”沈友之惊得红了脸,礼貌地道歉。但是李婶娘甚至没空理她,监督李雪洁开工绣花,催促几句便匆匆离开,“快点!快点!”的嚷声和脚步声一样急急忙忙。李雪洁眼泪汪汪,请沈友之别往心里去,手中的刺绣针线一直没停。沈友之倒没生气,但明白好友的处境,那之后便去得少了。
更何况,初三毕业班的功课紧,沈友之知道她必须加油,中考考进苏城中学。既然不想和李雪洁、王载笑一样被迫放弃学业,进苏中是她唯一的机会。王载笑和沈友之讲的时候,神情同李雪洁辍学那天一样冷静。沈友之十分同情,但同样无可奈何:王家姆妈的脾气邻居们都熟悉,比李婶娘还要执拗;王家姆妈的心事邻居们也都知道,王载笑不可能继续上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