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阖闾大城
太阳已经落山,夕阳的余晖从西面斜斜洒来,微风习习送来玉兰花和栀子花的花香,凉爽舒适。孩子们一窝蜂地跑出拙园,聚集在门口,叽叽喳喳地叫着嚷着,任由年龄最大的李卫东和叶建国分派。
沈友之牵着妹妹在最后,开始到苏城后的第一场游戏。沈友之很兴奋。大家会玩什么?回想中午来时的情形,沈友之只记得外公佝偻的背影、外婆慈祥的笑容、妹妹汗浸浸的小手。会不会,也是编草帽?沈友之的心脏怦怦怦急速跳动,满怀期待。但令人失望,并不是编草帽,而是躲迷藏。“石头、剪刀、布”定了蒯超找,其他孩子躲。蒯超伏在墙上,高声倒数,“四十,三十九,三十八。。。”其他人嘻嘻哈哈笑着奔散去,啪嗒啪嗒隐入苍茫暮色中;沈友之初来乍到,牵着妹妹,望着眼前四通八达的弯曲狭窄小巷,迟疑不决。
“二十九,二十八,二十七。。。”蒯超数得越来越快。沈友之感觉到妹妹的小手在焦急地摇晃,低头一看,沈乐之正仰着头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中满是依赖。沈友之一咬牙,拉着妹妹,转身追往其他人奔走的巷道中。
但沈友之不知道拙园的位置,不知道东西南北,更不知道哪些地方可以躲藏,只是凭着一腔孤勇,大胆牵着妹妹在窄巷中狂奔,耳听到蒯超数到“三,二,一”,慌不择路地转进身侧的月洞门,躲在了门旁的太湖石后。蒯超的脚步声呱嗒呱嗒走近,沈友之又紧张得又后悔:这块太湖石上一处处都是洞,蒯超只要进来,一眼就会发现!可是能换到哪里去?就在此时,突然一个黑黢黢的身影窜过来,一把拉住姊妹两,示意跟他躲到后面的屋子里。是蒯强!沈友之顾不上多想,牵妹妹跟蒯强蹩进老屋——后来知道那是潘尚书府的正厅,爬到供案下,放好帷幔,遮住三人的手脚,躲得好不隐蔽。
很快,听见蒯超在外面喊,“逮到一个!叶建华输了!”“又逮到一个,李雪洁输了!”感觉到妹妹兴奋地靠紧,沈友之只觉得开心畅意,看向蒯强,他还是紧抿着嘴巴不吭声,两只眼睛在昏暗中却叶多了几分欢喜。见乐之捂鼻子,蒯强做个手势示意“没关系”,低声说:“那是雄黄酒的味道,定是端午节时洒在墙角的,还没散完。你们看,那几户人家门窗上还有艾虎和菖蒲,虽然已经干了,味道也重咯!”沈友之好奇地嗅嗅鼻子,并不知道,此后这些味道,每年夏季都将如影相随。
一直躲到游戏的最后,三人也没被找到。蒯超认输,在巷子里走来走去高喊,叶建华等其他人跟着作证,蒯强示意沈友之钻出供案,三个人象凯旋将军一样,神气活现地接受了蒯超的投降。
回到拙园,已经月上树梢。一进门就看到蒯伯叉腰等在树下,看到两个儿子,兜头一顿臭骂训斥,命蒯强立刻干活刨木板,蒯超去洗澡。沈友之想上前劝说,被李雪洁拉住,恰好外公来接姊妹两,沈友之只好牵妹妹回家睡觉,睡梦沉沉中还听到园子里蒯强刨木板的声音,“呲--”“呲--”的一下一下,像蒯强讲话一样,单调低沉。
那是到苏城的第一天,后来每天每晚,沈友之总看到蒯伯打骂蒯强,罚他打井水,拖地,搬运木材,擦洗工具,最多的是刨木板,“呲--”“呲--”的声音常在园中回响,一响好几个小时。蒯强虽然长得比其他同龄孩子高大,可到底还只有七岁,够不到木工台,只能站在旁边的小木凳上,吃力地倾斜身体,前进,后退,小脸和细胳膊很快被面前的刨木花淹没。这些木花也是他的职责,隔个二十来分钟,蒯强必须跳下小木凳,将木花收拾装进麻袋,按压紧,装满一袋捆扎好,等蒯伯拎走卖钱。那麻袋比蒯强还高,他装木花、按压、扎口,每一个过程都很吃力,但蒯伯像是没看见,蒯强也总是抿着嘴,碰到各种麻烦比如麻袋倒了,手破了,刨子坏了,都是他自己默默应对,一声不吭,简直比电影里旧社会的童工还要凄惨。
外婆看出沈友之愤愤不平,悄悄将蒯家的事讲给她听。老蒯本来是个开朗人,整天乐呵呵的,娶个老婆是乡下盛圃公社的,又漂亮又能干,绣花、裁衣、烹饪、包馄饨、裹粽子样样都能。最拿手的做香囊,附近服装厂里捡来的零头布和丝线,中药铺里挑些香药,玩儿一般,制成精巧的香袋,端午节前摆在花漾桥头的子赤路口售卖,几千个一抢而空,能赚好几百块钱。而且,第一胎生了蒯强这个胖儿子,一家三口小日子过得很滋润,老蒯走路带风,总哼唱着小曲儿!可惜,第二胎生蒯超时在娘家,碰上难产,农村里缺医少药,痛叫了两天生不出,再急急忙忙找拖拉机送到苏城医院,医生问老蒯保大还是保小,老蒯急得只说两个都要保。在医院住了四天,花光了所有积蓄,大的到底没保住,眼泪汪汪地把刚生出的婴儿交给老蒯,撒手人寰。那之后老蒯的性情大变,钱没了,老婆没了,一个单身汉带俩孩子,还要照顾盛圃公社那边穷得叮当响的岳父母一家,艰难辛苦可想而知。小儿子蒯超是老婆闭眼前郑重交到他手上的,不舍得打,大儿子蒯强就成了他的出气筒,天天打骂。唉,这也算是父子两的一种相处之道,外人不好多管。
沈友之听了,对蒯家十二分可怜,再看到蒯伯打骂蒯强,也象邻居们一样,若无其事地转身避开。每日还是听到那“呲--”“呲--”单调的刨木声,沈友之捂上耳朵,心底总禁不住地涌上同情,对蒯强,也对蒯伯。
好在拙园里孩子多,不愁没人玩。叶老师一家不用说,对沈家姊妹最为关注,沈乐之的毛笔字在叶老师的教导下突飞猛进,很快超过叶家老大叶建军和老二叶建国,只剩了老三叶建华一起练字,金童玉女一般在树荫下并肩挥毫。沈友之则与李雪洁投缘,夏季天热日长,李家的绣花绷架子总摆在园中,李雪洁端坐刺绣,沈友之便在旁好奇端详。开始见到绣的猫咪栩栩如生,吓一跳不敢碰,熟悉后凑上前细看,惊讶其巧妙生动之外的细密秀雅。再后来变得无动于衷,笑嘻嘻地坐在李雪洁身边只顾说话闲聊,目光掠过她穿针捻线,绷架上不时跳出一朵花儿和一只鸟儿,习以为常地再不大惊小怪。
王载笑在旁练着琵琶,会伸头看看绣品,笑盈盈地品论称赞。王载言一脸严肃地拉三弦,或是练口技,鲜少参与女孩子们的话题。姐弟两还只是六、七岁的孩子,身量没乐器高,琵琶和三弦架在腿上,练得很辛苦。李雪洁悄悄告诉沈友之,王载言不是王家亲生,是从谢塘乡带来的,户口一直上不了,要是将来考不进评弹学校,要回农村种田的!
原来,王家父母是附近雨巷沙发厂的工人,王家姆妈身体不好但想要个儿子,生了女儿王载笑之后,一直请病假在家,天天熬中药调理,中药味弥漫整个拙园。坚持一年后,王家姆妈断了生儿子的念头,从娘家谢塘乡的一个远亲家带了个男婴来抚养,取名王载言,因缺少出生证明和领养文书,上不了户口。好容易有的儿子是个农村人,难道以后要回乡里种田?王家姆妈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现实,发誓要改变不公平命运,走街串巷四处寻访,找到了苏城评弹学校。王家姆妈惊喜地发现,只要考进去,农村户口立刻转苏城户口!更惊喜的是,拙园中的老邻居叶夫人原来是评弹学校的老师!这些年大家一直喊她“张老师”,见她日日与叶老师同进同出,以为她也是教语文或者数学,搞错了,人家是当年的名角,评弹学校响当当的艺术老师。
王家姆妈欣喜万分,为儿子确立了奋斗方向,当即郑重其事备了拜师礼,领儿子上叶家拜师。张老师很谦和,多年老邻居,了解王家盼子心切、如今上不了户口的实际问题,当即收了徒弟,取出她自已原来用的三弦,认真教授。但王载言一个被溺爱惯的小顽童,三天新鲜劲过去不肯再练,扔下三弦,只在院子里疯玩,和蒯超尤其配把子地淘气。王家姆妈愁得吃不下饭,思量再三,索性带女儿也找到张老师,再三恳求,让两个孩子做同门,一起学一起练。王载笑从懂事起就知道弟弟矜贵,每次弟弟偷懒或犯错,挨打的都是她;姐弟两一起学评弹,是为了弟弟的户口大事,所以不敢懈怠,小小年纪不但自己勤学苦练,更时时哄劝弟弟,想方设法让他下功夫多练多学。姐弟两跟着张老师,总算学得像模像样。所以上学读书,王家姆妈吸取学评弹的经验教训,让女儿等一年,等王载言到了年纪再一起入学。
沈友之这才明白,王载笑明明大一岁,却为何还没上学。好在,很快到了九月,学校开学,王载笑和王载言姐弟两同时入学,沈友之也如愿成为小学生,蒯强、叶建华、李雪洁都是那年上一年级,六人分在同一个一(三)班。李雪洁、叶建华、王载言在前排,蒯强和沈友之同桌在中间,王载笑在班上年纪最大,个头最高,坐在最后一排,而且不管是平时在教室里,还是体育课在操场上,大个头总像是杵在中间,扎眼得很。
不负父母的期望,沈友之从一年级第一次考试考一百分起,次次考第一,顺理成章地做了学习委员。叶建华紧随其后,是语文课代表,因写得一手好字,常代表学校参加书法比赛和作文比赛,也经常得奖,名字出现在喜报和光荣榜上。王载笑也不错,数学极好,本来班主任让她做课代表,可惜王家姆妈没同意。其他三个则是是公认的“差生”,尤其蒯强,常常只能勉强及格,性格也还是沉默寡言,被老师提问到,总站着不回答,杵在桌前,低着头不吭声,渐渐便没老师喊他。有一天语文课上到伍子胥,那是两千多年前建造苏城的名人,在苏城家喻户晓,老师讲得很兴奋,声情并茂:伍子胥当年“相土尝水,象天法地”考察地理条件,构筑了姑苏古城“阖闾大城”,开挖世界上第一条人工运河胥江,解除水患,便利漕运和灌溉,所以苏城人民感谢纪念伍子胥,“胥溪”“胥水”“胥江”“胥浦”等许多地名由此而来,建了不止一间伍相祠、伍相庙。对,还有苏城的端午节,不同于其他城市纪念屈原,而是纪念伍子胥,这在全国是唯一一个。
沈友之听得入神,听到老师布置作业要求写读后感,心中很欢喜,洋洋洒洒写了一篇。虽然不少字是拼音代替的,但逻辑清楚,言辞铿锵,结合幼年在滇州的回忆、初到苏城的印象,以惊叹古城来赞美“阖闾大城”的原始构筑者伍子胥,十分真切感人。语文老师给了满分。叶建华的一篇写苏城端午节的,通过裹粽子、插艾草、胥江赛龙舟等传统习俗,描述苏城人对伍子胥的怀念,也生动有趣,一起被当作范文,在课堂上朗读。蒯强的呢,语文老师气呼呼地展开给大家看,上面写着三个字加一个拼音,“我看不dong”!教室里哄堂大笑,沈友之侧头看看蒯强,他还是抿着嘴,一声不吭。
那时候的学校,讲究将优秀生和差生搭配,让优秀生影响差生,帮助差生。那天课后,班主任找沈友之和蒯强谈话,要求沈友作为优等生,辅导同桌蒯强功课。沈友之觉得责无旁贷,便象小老师一样,监督蒯强写作业、做习题、背口诀表和方程式。蒯强虽然内向不做声,但总是默默服从,让写就写,让做就做。但一方面家里事情包括家务和木工活重,另一方面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尤其是数学题,做对一次要付出纠正十次的成本,所以总也达不到要求。沈友之常常灰心,几次想找班主任推掉这份责任,但是等坐到蒯强旁边,又忍不住再次进入小老师角色,有模有样地教导。
放学后是最开心的,六个孩子常常一起回家,或者在花漾桥上你追我赶,或者在潘尚书府、龙公使府邸和仁孝坊中你躲我藏,玩到天黑也不想走。叶建军、李卫东和叶建国三个高年级的,有时候会奉命来找,找着找着变成一起玩,在李太史巷、鸿儒巷、雨巷、木桥巷、钮氏巷中呱嗒呱嗒地奔跑嬉闹。后来蒯超、沈乐之也上学了,放学后游玩的队伍更壮大,十泉里的老宅院和老街巷,都成了孩子们的嬉戏之地、畅玩之所。开始几年,沈友之常会想起滇州,那高远无垠的苍穹、那连绵起伏的崇山,但是如此欢乐忙碌的生活,使得回忆变少,变淡,越来越是模糊。到三、四年级的时候,沈友之已基本忘记滇州,而以苏城人自居,口音变成一口地道的吴侬软语,不管上学还是放学,唧唧呱呱地讲个不停,与几个小伙伴浑然一体。
不过,同进同出、亲密无间的时光并不长久,拙园同年级的六个孩子,渐渐分散,渐渐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