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巧若拙
直到日落西山,暮色苍茫,山下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儿唤女声,沈文才惊觉唠叨得太久,连忙拉着女儿回家。乐之人小腿短走不快,沈文将她背负在背上,沈友之在旁嘻嘻哈哈跟着跑,到家已经天黑,昏黄的灯光摇曳。挨训免不了,但沈友之不在意:妈妈的手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口中数落着,筷子反而搛了肉,让两个女儿多吃点儿。沈友之将碗里的肉搛到乐之碗里,疼爱地说:“乐之吃肉!”
晚上睡在床上,沈友之听到隔着墙,爸爸小声说,“想办法回苏城好啘?今天她们在山上,玩艾草,等卡车,要成野孩子咯!”妈妈很赞成,“对咯,山村荒僻,还是回去上学好咯。”“倷天天教她们识字读书,哪里学得进?两个孩子再不回去,真就耽误咯。”“我爸妈也说,苏城崇文重教,基础教育一直是全国最好的,孩子们回去好好读书咯!”“但是调动工作回去,不容易吧?唉,讲到苏城,我做梦都想啊。小桥流水,粉墙黛瓦,亭榭廊轩,城墙城门,还有咱们家住的十泉里,端午节家家户户挂着艾草菖蒲,到处是粽艾的清香。。。”
苏城?十泉里?这名字似乎陌生,似乎熟悉。沈友之迷迷糊糊听着,困得眼睛睁不开。小桥流水和粉墙黛瓦是什么样,十泉里在哪里?端午节和这里过得不一样么?家家户户都挂艾草和什么“菖蒲”,那不是比编草帽递给司机叔叔更好玩?爸爸妈妈念念不忘呢!
没等她想明白,妹妹翻了个身,小手搭在了她的身上,鼻息细细,睡得香甜。沈友之默默念着“苏城”,打个哈欠,不知不觉也沉沉睡去。但是梦中,想象不出小桥流水和亭榭廊轩,只看见滇州的崇山峻岭,高远苍穹。
*******
到六岁那年,沈友之发现,天空并不都一样,苏城的天,是方的。沈友之和妹妹乐之生长在滇州,父母担心两个孩子的教育,想方设法要回苏城,但那时候工作调动非常难,父母无奈之下,决定让孩子先回苏城上学,像林黛玉一样托庇于外祖家。事实证明了他们的远见卓识,就在那一年,高考恢复,多少莘莘学子得以靠知识追求梦想;沈友之和乐之离开滇州回到苏城,来到外祖家所在的十泉里,从那一刻,开始与滇州山村迥然不同的人生。
沈友之牵着妹妹的手,仰望天井上的天空,好奇地往左转两圈,往右又转两圈。但无论怎么转,南北屋檐与东西围墙的上缘撑在上方,露出的天空永远方方正正,迥异于滇州的苍穹。沈友之侧过头,屋檐翘着角,弯弯地飞入空中,青砖上雕刻着花朵,福、禄、寿三位老人家笑眯眯地立在檐边,俯瞰着天井中奇巧的太湖石、荷花缸中一株株含苞欲放的菡萏。
再往北走,穿过回廊,园子中草木益发繁盛。粗大的香樟树枝桠横亘空中,象是想和远方蓝天里的南寺塔一争高低。亭亭如盖的桂花树和银杏树交相掩映着庭中的小池塘和塘边的八角亭,枇杷树上挂着颗颗黄澄澄的果子,石榴树上橙红的石榴花俏皮地一朵朵探出枝头。四周还有花团锦簇的绣球,争相怒放的蔷薇月季,淡雅素净的白兰花和栀子花。地上铺着青砖,中间由鹅卵石和碎石子漫出弯曲的小道,砖石俱磨得光滑,缝隙中冒着青苔小草。小道的尽头靠墙角一口水井,几个孩子正在井台上打水,听到一行人的动静,好奇地回头。
“你是谁?为什么来拙园?”中等个头的男孩走过来,毫不客气地质问。沈友之警惕地往前一步,挡在妹妹身前,目光找寻外公,却见老人背着包裹的背影已经没入桂花树后的浓荫中。
从滇州山村到外公家,要先走十里山路到镇上,搭一个小时公共汽车到昆城,坐十七个小时火车到江南省省城南都,再乘五个小时慢车到苏城火车站,然后坐公交车到十泉里。沈友之和妹妹都是无票,全程与外公挤着坐,所以这两天一夜的长途跋涉之后,岂止风尘仆仆,简直蓬头垢面,墨肌虬首。沈友之下意识地拉拉衣襟掸去灰尘,迎着男孩上下打量的目光,反问道:“你是谁?”
男孩愣了愣,对沈友之的反应颇为意外,挠挠头,手指着井边的孩子们,说:“我是蒯超,这是我哥哥蒯强。那边是王载笑、王载言、李卫东和李雪洁,还有叶建国、叶建军和叶建华。我们几家都住在这拙园。对咯,这园子叫拙园,以前是个大官的家!”
沈友之疑惑地环顾四周,这么小的院子,这么挤挤挨挨的几间房,住这么多人家?滇州山村中,家家户户都是老大地方,沈家虽是草房,但一排四大间,屋前屋后两大块空地,爸爸妈妈种着各式瓜果蔬菜,养着鸡鸭和阿黄。即使不上盘山公路去玩,孩子们也有的是地方奔跑,追逐,打闹。“你不信?看!那墙上有刻字!你识字么?”蒯超指着月洞门边镶嵌在墙中的石头,挑衅地问。沈友之牵着妹妹的手,远远瞥一眼,犹豫不决。还没上学,读书写字全靠妈妈教了点儿,那块石头典雅古朴,上面的字能认得全么?
“拙园。清光绪二年,翰林院修撰李益解官回乡,于十泉里筑屋种树为居,灌圃植蔬为食,以‘大巧若拙’之意自题。”沈乐之仰着头,轻声念出来。声音很轻微,但是很清晰,清清楚楚地传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蒯超为首,孩子们睁大了眼睛,看看石刻,看看瘦小的沈乐之,惊得面面相觑。沈友之握紧妹妹的手,挺直了胸膛。
“啊唷!了勿得!乐之才五岁,认得这许多字!”小姨陆慧带着夸张的表情、赞叹的言语,扶着外婆,欢欢喜喜地迎过来。沈友之知道,小姨是妈妈的妹妹,当年因为妈妈下乡去了滇州,她留在苏城陪外婆外公,这次外公万里迢迢来滇州接友之和乐之回苏城,是小姨帮着张罗的。爸爸妈妈说他们等办好了手续,也回苏城;但什么时候能办好,沈友之问了好多次,妈妈皱眉,爸爸叹气,都说还不知道。外婆搂住小姊妹俩,喊一句“乖囡囡”便红了眼圈,哽咽得不能讲话只会抹泪。陆慧连忙劝解,安慰,嘬哄,拉三人回家。沈友之实在太累,牵着妹妹的手,默默跟着小姨和外婆走向桂花树。听小姨说,外婆老早把床铺收拾好,外公在卸行李,到家赶紧洗洗歇歇;沈友之突然闻到了她自己身上的油腻汗臭,恨不得一步跨进家。走到桂花树下,沈友之侧头一看,只见刚才那群孩子们还远远地跟在后面张望,沈友之咧嘴笑笑,友好地挥挥手。
虽然有思想准备,眼前的陆家还是让沈友之吃惊意外:这么小,这么挤,这么旧!外公和外婆住一小间,房间里一张床、一个五斗橱就塞得满满;另外一小间,面对面放着两张小床,一张床头贴着画报,一张床头贴着妈妈陆勤的照片,她小时候的!床下抽出抽屉,外公正把背囊中小姊妹两的衣物一一放在抽屉里。外婆和小姨一边帮着收拾,一边唠叨,这是外公当年厂子里分的房子,院子里蒯家、王家、叶家是那时一起分的,所以四家人围着后院;李家则是私房改造留的自家房子,独占天井和厢房。五家人一直很和睦,二十七年的老邻居从没红过脸,陆勤、陆慧姐妹两从小到大这么住,二十七年房子还是老样子,家具都没换过。“看!马桶还是你妈妈小时候用的!”陆慧指着床尾笑道。那是沈友之第一次看见马桶,圆鼓鼓的木桶盖着盖子,木头本色油漆得油亮亮的。乐之走上前,好奇地想揭开木盖,被外婆拦住,解释了马桶的作用和用法,以及,早上倾倒洗刷的规矩。沈友之听得有些出神。滇州的家,后院砌着茅坑,左右脚下各有两块红砖,蹲在红砖上,仰头或是高远的蓝天,或是繁星点点的夜空。六岁的沈友之并不知道,之后几十年,她都要为这马桶烦恼,当然,还有墙角并排的脚桶和澡盆。狭仄的空间、破旧的水缸、简陋的煤炉,注定了女孩子保持清洁的艰难尴尬。
好容易,在外婆和小姨的指挥下,姊妹两洗完澡,换下了油腻腻汗津津的脏衣服,一身清爽地来到廊下的餐桌前,和外公、小姨对坐。外婆将一盘虾仁和两碗面推到两个孩子面前,怜爱地说:“来,吃虾仁。我们苏城话的‘虾仁’和普通话的‘欢迎’差不多,所以苏城的规矩,迎接客人必定上虾仁这道菜。还有这红汤面,你妈妈最喜欢的。”
沈友之从没吃过那么美味的食物,虾仁嫩滑爽口,红汤面鲜香味浓,让人放不下筷子,停不住嘴巴。一口气吃完,姊妹两互相看看,目光讲了同一句话:难怪爸爸妈妈想回苏城!还没完,外婆接着端来一盘粽子,说是早上现裹的,咸肉蛋黄粽。沈友之很诧异,端午节已过去半个月,怎么还有粽子?外婆解释,端午节时已经知道两个孩子要回来,用过的粽叶便没舍得扔,特意洗干净晾在屋檐下,今早用温水泡开,一样好用。外婆剥开粽子,说,“苏城老话讲,‘勿吃端午粽,死仔呒人送’。乖囡囡,以后每年都要吃外婆裹的粽子咯!”粽子里面,有碎碎的咸肉粒和圆圆的咸蛋黄,比滇州的白粽更糯更有味,小姐妹两吃得唔唔连声,头也不抬。外婆在旁边看着,好好地又红了眼圈,抽出绢帕擦泪。陆慧正背着包匆匆往外走,忙停下来安慰,笑语连连,最后变成外婆连声催促“快去快去!晚班勿好迟到!”
陆慧是苏城烟酒公司的营业员,一星期白班,一星期晚班。晚班讲起来是晚六点半到第二天早上六点半,但实际晚上营业是到八点,大部分时间是睡在店后值班。这份稳定又清闲的工作来之不易,陆慧颇为珍惜,当即匆匆跑走了。
六点半,并不能像在滇州时,看着红彤彤圆滚滚的太阳在西边天空一点点往下落;而是见到香樟树和桂花树的影子西斜,八角亭顶上没了光辉,天井中透过的日光渐渐稀薄,太湖石四周的天色慢慢暗淡。外婆去水井边洗碗,沈友之和沈乐之两个抬着竹篮跟在后面。井边的孩子群已经散去,只有老蒯带着蒯强和蒯超兄弟在打水,见到三人,热心地拎一桶水浇在外婆的水盆中,又命两个男孩帮忙。外婆谦逊推让之时,沈友之拿起抹布洗碗,沈乐之用另一块抹布拭干,小姊妹两配合默契,一篮子脏碗筷很快洗净,整整齐齐收拾在竹篮里。老蒯好一顿夸奖,作为对比,骂儿子“尽贪玩”“磨洋工”。蒯强紧抿着嘴不吭声,蒯超不服气,梗着脖子回怼父亲,说兄弟两一早帮着干木匠活儿,忙了整整一天,晚饭还没吃呢。
原来,蒯家是木匠。沈友之看见井边空地上,堆着木材、木板、木工凳,还有锯子、刨子、墨斗等工具,还有一只木椅初见雏形。乐之好奇地走近,伸手拉墨线,被蒯超一把推开:“不许乱碰!”乐之委屈地眨巴眼睛,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沈友之气愤地一步跑上前,拥住妹妹,狠狠地瞪蒯超。老蒯拉住儿子又要责骂,外婆忙两边劝慰,称赞两个男孩又勤快又能干,两个女孩新来乍到,还要请多照顾。老蒯听得笑眯眯地,满口答应。一场小风波在外婆慈祥的笑容、老蒯应承的话语、四个孩子的互相打量中消弥。
或许因这个风波,外婆领着姊妹两,环绕拙园,向邻居们一一介绍拜托。李雪洁坐在葡萄架下的绷架前,跟着李婶娘在绣花,花样据说是李卫东画的;叶建国、叶建华兄弟俩围着小桌子写毛笔字,姐姐叶建军在旁监督辅导;王载笑、王载言则在练习弹琵琶和拉三弦。沈友之牵着妹妹,跟在外婆后面挨个问好,看到绣花绷架上活灵活现的猫咪、桌上工整秀雅的楷书、琵琶四弦上轮飞的手指,心中有些发慌,这小小拙园中的几户邻居,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都不简单呢!
到底都是孩子,很快熟络起来。沈友之接过王载笑的琵琶,觉得又重又沉,勉强竖在腿上也摇摇欲坠,而右手五根手指更像是粘在一起,无法分别弹挑一根弦,只好摇头放下,笑着还给了王载笑。再伸头看看李雪洁的面前,两只猫咪目光灵动,像是随时要从绣花绷架上跳下来,沈友之不敢乱动,蹑手蹑脚地往后退了两步,逗得大家都笑起来。外婆说:“傻囡囡!那是绣的猫!”
反倒是乐之,站在小桌前提笔悬肘,写了两列字“大巧若拙大辨若讷”,轻松自如,浑若无事。叶家两兄弟惊得站起来,连声高喊,唤出其父叶老师。叶老师趿拉着鞋走到桌前,戴上眼镜细看字,再细看沈乐之,从外婆口中得知这瘦瘦小小的女童刚从滇州来苏城,尚未上学,只跟其母陆勤读过点书;不由啧啧称奇,当即提醒,学校九月开学,下个月就要报名。外婆连声答应,讲到姊妹两就是为了上学回来的,但大人的工作调动不知几时能办好,小小年纪离开父母,象林黛玉!那时候越剧电影《红楼梦》全国热映,远在滇州也都看过,沈友子听到外婆的比喻,觉得很满意:外婆说我们象林黛玉,美丽孤傲、才高八斗的林黛玉哎!
讲着讲着,外婆又有些伤感。叶老师无从劝慰,正在为难之际,幸好李卫东吃完饭了跑过来,喊孩子们出去玩。叶老师连忙赞成,于是绣花针、毛笔、琵琶、三弦统统立刻放下,孩子们你争我抢,一窝蜂地窜出了拙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