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筸城一个水手驾船到下河地方去,在青浪滩翻船出了海事,光脚光手爬上坎,只捡得条命。一路讨乞往回赶,日落时在麻阳高村歇脚。心想此去筸城已是不远,可这副样子如何进得屋?高村是筸城的进出口水码头,沱江、辰河汇流处,离城五六十里,橹歌起落,桅如旗悬。恰巧那天落霞处泊着一排油漆描金的官船,他想起本地水田乡张老爷跟部队打太平天国,吆喝喧天攻进南京城,抢得皇帝老子的金箫玉白菜,都收在棺材里偷运转来的事,决心来一次冒险。
用竹缆串连拴定的六七只官船上,每个篷舱里都堆着若干包袱和箱笼,天色已黑,却无人把守看管——兵弁随从们大都上了岸,去高村那条狭窄然而很富风情和诱惑力的小街上散心去了。这自然是个千载难逢,可以一显身手的大好时机。钻进一只篷船,瞄准其中的一个箱子,费了很大的功夫方把那铜制牛尾锁撬开,里头却溜出一大沓线装书来,金银宝贝看来不在此处。他忙在夜色的掩护下爬进毗邻的另一只船。那里照样摆着许多包袱和箱笼。经验使然,他拎起一只箱来,手感沉重;又摇了摇,听到其间有金银锞子摩擦碰撞声。为减少撬锁延搁而带来的风险,他索性抱了那箱子,轻手轻脚盘下船去。箱子一上肩他便扯起飞脚来,一身汗好歹把它盘到林子里一个极隐蔽处。且不忙收获那一派耀眼的金黄,先卷了一皮叶子烟,平息一下那沸腾的血。终于按捺不住,他要采撷满箱的收获了!
牛尾锁用石头捶,咔嚓嚓锁脱了,箱绊子也断了。箱盖打开,一块泥鳅样滑溜的绸布下还有一个小箱;小箱搬出来又是一阵砸,这下连箱盖子也砸破了;哗啦啦的声响,扑簌簌滚进草丛的声响。他抖抖地摸索着拾起那沉甸甸的东西来,然而,他收获的却是一串诧异和失望。里面装的竟全是石头——本地河边沙滩上屡见不鲜的矶子岩。
他自艾自怨,想起几年前另一个偷儿倒霉的事:点了翰林的熊凤凰转来省亲,也是大船小挑地运。那个偷儿拿了根又长又尖的铁钎子行窃,满船上箱箱笼笼各处乱戳,却连个铜骚气都没闻到。人家熊凤凰是读书人,“孔夫子搬家——尽是书”。
可我今日碰到的是哪路神仙?未必碰到个岩匠?他不死心,决定要看个究竟。
日头下了山,他爬上一棵高高密密的大青树,不久就看见了那些从官船上下来的人。
这是一支十分奇怪的行旅。数十兵弁,三顶大轿,许多抬盒挑箱,甚是气魄。天落起毛毛细雨来,兵弁们都戴着斗笠。有趣的是那为首的一顶四人大轿竟然掀掉了轿顶子,轿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官儿正襟危坐、纹丝不动。更有趣的是轿子前还横着一根铁链条儿,轿行间“叮叮当当”地响,像是补锅匠进了山。兵弁簇拥着轿子越走越近,几乎打他胯裆脚下穿过。这时他越发看清了那官员很是熟悉的面孔。这面孔联系着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他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几乎失手从大青树上摔到轿子上来。
这支奇怪的行旅慢腾腾地行进在高村通往筸城的官路上。
这是光绪十八年,即1892年暮春时节的故事。
日子像经书,枯燥无味,又翻了一页,筸城也按亘古不变的例规慢吞吞醒来。
但这一天似乎有些异样。那个驻守在南华山炮楼,专事放更炮的老守兵,被捏在手里的燃香烧醒,打着呵欠准备燃放“醒炮”,给城里官尹平民通报时辰,无意间朝矗立在旁边的黑塔瞥了一眼,那塔顶的八个跑马风铃全不见了。他惶惑了许久,在山坳口,他神秘地、小心翼翼地把这信息传递给阿贵。
“灾星,灾星啊!”阿贵眯着眼,望着背景已开始亮的黑塔尖尖,脸色发白。
是时,南华山头炮楼里的“醒炮”轰隆隆响了三记,山下的几十座寺庙里便此起彼伏响起了撞钟声、木鱼声、诵经声。天色其实还有些黑,但筸城的正街上、虹桥上、边街上家家铺板的开启声,骡马转圈推磨打浆声,油香下锅的“嗤嗤”声,都陆续响起来,无数的影子也都匆匆从北门城洞下到沱河边的红岩井去挑水洗衣刷马桶。
红岩井因水质好,在地方上颇有名气。这井在北门城外,旁有数人合抱的桂树,若待秋日,临风摇曳如满天星斗,暗香可送到城垣的每一处角隅。北门是小城主要街道出口,靠河码头,水清泉眼大,这里便成了人口集散地。正如这泉汇合了四面山壑的水,整座山城上至道尹县衙,下至九街十八巷,种种秘闻趣事,笑料谈资,时事新闻,集市行情,全在这里汇集、交流、传递、扩散开去。这股小泉是山城最敏感的神经。
泉水是从山岩石缝里流出的。流溢处为一个本地石匠就势镂刻成一个龙头,清清泉水总是不歇止地从龙嘴里吐出来。储水处为壁炉似的竖穹,上头青藤交缠,野花点缀其间。井沿边常年放着三两个竹筒子长勺,水里浮着草标。紧挨井沿,罗列着几口大黄桶,黄桶上书“杨记”字样——做豆芽生意的老者每天守在桶边淋水,起桶。老者为人随和健谈,“老少合三班”,故来这里喝水歇脚的人尤其多,阿贵是照例每天要去那里点卯的。
阿贵赶到红岩井时,那里的清谈会早已开始。一个托着画眉鸟笼子的瘦老头在揶揄那个出海事的倒霉水手,说他是五个指头挨不拢,天生的漏财手。
瘦老头说:“钱都漏到哪去了?嗨,你莫谎我。我晓得,都漏到桃源婊子的眼里去了。”
做豆芽的杨伯却为水手开脱:“一个人要玩得有些家底儿,我看他游德庆还不是这块料。桃源的后头街,辰州的撮箕湾,常德的上南门,不是随便哪个角色都去得的。进门是进门的钱,唱曲是唱曲的价。想挂衣没个二三十块莫打那碗米,若是要‘见红’外快小费不算,没得百儿八十的,你进得出不得。”
叫游德庆的水手转守为攻:“我说候补道你莫笑我,你才是桃源洞里翻船呛过水的老王八,人家都讲你硬是把个候补道玩掉了,才流落筸城来的哩。”
这话倒是点中了穴道,老头子无言以对。筸城人都叫他候补道,而他的真名却被遗忘了。见两人都有些面红耳赤,阿贵忙出来打岔,讲起那南华山顶黑塔风铃不见了的事。
在传说中,筸城是创世纪时遗留下来的一块漂浮的陆地,恰如一木筏。筸城的繁荣赖以船装水运而来,却也会因它的消逝而携走。如今这木筏已在慢慢向东南方向浮游漂动了。据堪舆家说,为了遏止它的漂移,须以一铁椿桩之。故一时地方上官绅巨贾纷纷解囊,平民百姓捐石出力,在南华山头用青石砌起一座九级黑塔来。塔顶八角则悬挂跑马风铃,闻声以窥其动势。如今黑塔之风铃无缘无故没影没踪,是一种什么样的预兆呢?
“筸城的风水只怕是真的要败了。”打更佬阿贵脸阴阴地总结说。
杨伯却宽慰众人道:“筸城是藏龙卧虎地,远些的田青树不说,像那门前立了皇帝老子赏的旗杆儿的熊凤凰家,三代举人,儿子才点了翰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筸城论文论武都总还抵挡得一阵。”
游德庆忙说:“嗨,杨伯讲起田青树我倒想起来了,他已经转来了。”
“啊?!”众人皆是一惊。
“田青树?!哪个田青树?”候补道问,他是外来人,到底不太熟悉地方掌故。
“嘿!我讲你这候补道呀也真是候糊涂了。这都不晓得。田青树就是讲起名字也吓得死人的田提督啊!”
这确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关于他的传闻逸事甚多。小时候,他是个穷得叮当响的马草客。清咸丰年间,为加强湘军镇压太平天国起义的力量,曾国藩决定从筸城绿营兵勇中征调数百兵勇。田青树扔了马草镰刀出山走上嗜血征战之旅。后来,他在乾城府参将郑绍良手下当兵,被太平天国军死死围在长沙城,像田老鼠被围在死洞里。太平军为攻城选好了一个隐蔽的城角,开始向城里掘洞,要筑满火药从根本上摧毁这座城池。他们做得很隐蔽,总是日歇夜掘,以至到城墙角落边了,城中竟毫无察觉。有味的是,那晚田青树跟人赌博欠钱,被人打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地被人扔在城墙根儿。有个叫王保升的长沙兵提着个纸糊灯笼巡夜查哨,在城墙拐角处发现了一具“尸体”,往鼻孔边摸摸,已是有出气没进气了。忙把他背回营里,拿姜汤草药酒灌醒。
那时节在长沙巡抚衙门当事的是广州花县人骆秉章。他请了本地湘阴人左宗棠当文案司爷,二人关系甚洽。那天骆秉章起得很早,邀了左宗棠给他圆梦,说梦见一只吊睛白额大虎进了自己衙门的中厅,吓得他一身的冷汗,问是否为凶兆。左宗棠听过后笑了,道:“中臣大人不必担忧,你这可是个难得的好梦,它兆你马上可得一员虎将。”骆秉章素敬佩左宗棠的才学机敏,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忙嘱当差的说:“今天不论是什么人来求见,都放他进来见我。”
恰巧不久就有个穿了件大号“勇”字对襟破衣的人闯了进来。他捋起袖子,露出青一块紫一块的伤,来告发谋夺他财物的罪犯,还说他倒在城墙根听到有掘洞子的声音。骆秉章一听急忙派兵去城墙角封锁,解除了破城的隐患,田青树当即被赏以武旗牌。后来,这马草客果然勇敢过人,武艺非凡,从此便开始了自己辉煌而曲折的宦途生涯。
筸军营在田青树的率领下,转战十几省,历二百余战皆胜,所向披靡。筸兵攻城格斗时,常裸左臂挥刀跃马呼啸而上。他们的左臂上多刺有“虎威常胜军”的青字——这是曾国藩授予这支部队的霸气名字。攻打都城天京,口衔一把鲫鱼刀,田青树带头爬上高高的城墙,其家族后被世人称为“爬城世家”。攻克天京庆功领赏时,筸军中两人升为提督,六人升作总兵,另升副将九人,参将十一人。凯旋之日,他们带着朝廷赏赐的黄金白银绫罗绸缎,带着从天京王府里掠来的古玩家私衣锦还乡,前呼后拥吆三喝四,那叫一个光宗耀祖、扬眉吐气!对这些一步登天的兄弟,留下驻守的老营兵们只能羡慕嫉妒恨。因恨而学,从此,用铁血和战功扭转命运便刻进了边远筸城人的世代基因。
“哦,我听讲过,听讲过。”候补道问,“是不是就是那个割马草卖的田黑崽?”
“正是他,筸城头块牌,如今总揽贵州军政大权哩!他回来了,昨晚便已到了麻阳高村,崽哄你们。嗨,那气势了得。”水手眉飞色舞。
“这么大的事情,怎么都没先有个信儿?”一个来井边取豆芽菜的老者问,他叫张纪敏。
杨伯边给张纪敏取豆芽,挽一个草网兜给他装好,边说:“那一年转来的气派了得!八人大轿,黄马褂加身,回来就直奔驻厅道台衙门,文武官员忙不迭夹路鸣炮相接。这一回怎会没丁点影信儿呢?”
“那只怕是暗访了。”阿贵插嘴道,“听讲他既是提督,又是钦差大臣。”
“我可是亲眼得见,昨天快断黑时节,我去麻阳高村水码头,突然听见那官路上闹腾腾的,一伙兵差开路喊回避。我便梭到一兜青树上看。嗬,百把兵弁,几顶大轿,数不清的抬盒挑箱,真不晓得运回几多金银宝贝来。”
杨伯说:“刘哈宝家财万贯就靠他老子那年转来奔丧,运回一棺材宝贝。这一回田提督转来,真不晓得又有什么东洋外国新板眼儿。”
“可不是吗?”水手游德庆道,“一顶四人轿,天上劈头浇雨,却把个顶篷子揭了让它淋,这不是新板眼儿吗?”
“你讲哪样?”张纪敏忙问,“轿子揭了顶儿?”
“是哪,田老爷坐的是光顶轿子,轿子前头还扯一串铁链子,一路上哐啷啷响,像补锅匠下了乡。”
井坎边的一拨人全是井底之蛙,谁也弄不清其中的缘由,只是都觉得蹊跷。
杨伯见张纪敏脸色有些迷糊,忙把话岔开:“算了,管那些闲事做什么?淡也扯够了,我要做生意了。”
他把豆芽菜兜挽了个结,却不见了张纪敏,抬头一看,那人提了长衫的影子已进北门城洞子了。
是的,各人都有各人自己名分下的事,都该去各自忙碌了。红岩井畔一时便沉寂了下来。
“我梦见了一条蛇,一条小小的白蛇。”
大脚婆张纪兰在自己布置的小经堂打坐,絮絮叨叨,给一位年轻的慧贞师尼说梦。
张氏属蛇,很信神怪。因小时候曾有个算命先生说她是屋后山洞里的蛇精投胎,只要过得了三劫三难,将来会有个好郎君,一生一世享福不尽。这话在不数年里果然得到了应验,故而她总把算命先生的话奉为经典,为不致有人惊动洞神,她特地让人在洞口盖了房子,房内筑神台,终年供奉香火。
但她昨晚跟蛇有关的梦有些恐怖:一根戴着红顶子花翎帽的小蛇被一只大岩鹰死命追赶。蛇请求她给予保护。她想起大堂的楼板那年被火烧蚀得留下个未补的眼,就让它从洞眼里钻进去。哪晓得那蛇在楼板脚下膨胀起来,各处乱钻,弄得楼板一块块要被揭起来。楼板屋梁也在开始晃,整个房子都在摇,好像就要坍塌下来。
慧贞年约三十,长得白净婀娜,她的遁入空门曾使地方上许多人大惑不解。她年纪虽轻,道行却颇见功底,故而张氏一大早就差人把她请了过来。
“我是不会替人圆梦的。”慧贞的话很坦率,开门见山。
她说,你虽然终年吃斋打坐,其实对佛祖的教义还没有入门,须知算命抽签、相面问卦、占卜星辰、阴阳风水、彭祖之术,都是同佛祖的经典无缘的。说什么得容、彭之术可延年不死,是不可信的。药的作用是攻伐疾病,调补养血,而不是养生。方士们的仙方,也不过是些草木金石,草木不能不朽腐,金石不能不消化,自己尚且不能永存,余气还能长存么?生必有死,物理之常,生就是为着死。人难好生,但求好死,这就是我们佛祖的经义。慧贞最后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猜想你这梦恐怕是有什么事总让你牵挂而成的吧。”
慧贞没说错,张氏的确日夜担心着这个风雨飘摇中的黑营盘。
这座用本地青石堆筑起来的围子,紧挨着月城笔架山麓。此处傍着青山,倚着溪流,茂林修竹,凤尾森森。屋后有一大岩洞,冬暖夏凉,倒是个极好的所在。这个好去处是她父母打祖宗手里接过而留下来的。父亲是当地财绅,膝下二儿一女。她是耍尾巴的满女,故而看得重,从小任性,如今还是一双大脚。
母亲死得早,待父亲两脚一伸,这栋巨大的黑营盘院子交给了她大哥张纪贵管家。张纪贵是个爱玩爱嫖的公子哥儿,早早地就想把妹妹嫁出去,两兄弟好分家霸产。哪晓得妹郎子出外当兵,一转眼成了筸城军政界的头块牌。年轻的军官回来打个转,草草结了婚,丢下大把的金银元宝,说是要找地基起院子竖大屋。张纪贵见有利可图,硬留着妹妹在西院子住。东院西院以一栋破旧的转角木楼为界,划一为二封了矮院墙。
真正的田家大院到底一直也没能修起来,因为她丈夫不久就有些倒霉,走了下坡路。说是杀了一个洋人传教士要充军,幸得有人讲情才留在秦川打仗。那地方不安宁,前一晌有人搭信来讲,他被围在一个什么坡了,生死如何没个影信儿。这一切,她两个哥哥虽不明底细,但见外头搭转来的金银日见匮乏,便也猜得了三五分,冷风冷雨也便时不时吹到她耳朵边来。
说着说着,大脚婆便呜咽起来,搓着手去揩鼻涕抹眼泪,对慧贞说:“他在前方打仗流血拼命,纵给我们金山银屋又有什么用?我是贱命,坐在这石头围子里总像不安稳。每回看到画着古戏里故事的大照壁,听着吊在楼廊头上画眉笼里的雀儿叫,时不时都在想,这是不是一场梦呢?说不定哪天一大早醒来,这一切就全飞了。”
“老嫂子,听你刚才这番话,倒是多少有些悟到禅机了。”慧贞欣喜地看着对方,开始阐释起自己的理论来。她说,功名利禄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死生转轮,因果循环,如恒河之砂砾,积数不可以测算;如晚霞苍狗,变化不可思议,难拘一格,但观其大势,则不外平冤孽纠结,生于财货者居多。她引用了一句名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又道:“天地所生财有数,这个得了,那个丢失,这个赢了,那个亏去,故械斗于是而生,恩怨由此而起,孽缘报应而延及三生。总而言之,观谋利之多,可以知道将来索偿之必不可少。”
慧贞扔下一串哲理、一串拗口的句子走了。
大脚婆半通不通,愈发焦急起来:如今自己家道艰难,莫非正是财货居多而获得的现报?
送走慧贞,她重新回到经堂闭目背诵《金刚经》。她给自己定有任务,每天诵念一遍。里面全是深奥难懂的句子,但她进过蒙馆,知道孩子们读《学而先经》时也总是先背诵后开讲的老规矩。只是,她今天怎么也不能摒除杂念,意守丹田。是的,这个家有好多让她操心不完的事啊!
经堂外有些荒凉味的花园,把一股凄凉气息弥漫进来。开着紫色小花的长藤爬上了窗沿。她从草蒲团上爬起来,揉了揉跪得发木的膝盖,觉得自己的心有如窗外那一溜杉木皮搭盖的长廊,空洞得没有尽头。
她突然听到一阵嘤嘤的谈话声,从那乱蓬蓬如凤尾般的大棚竹遮盖着的一座小假山后传来。
“你讲在我们屋里好耍不好耍呀?”是小儿子田昭全的嗓音。
“烦死人了。”竟是个女子的娇声,“上坡捡柴扯野葱才是好耍哩。”
大脚婆听出了是丫头阿彩的声气。“昭全这鬼崽也太不听话了!”张氏很是来气,心想,“真是一点儿也不记事,跟刘哈宝家的那场官司还没结案呢,又同这妖女子搭上了。”
阿彩本是得胜营乡场上一个铁匠的女儿,是她娘走二路亲自把她带到筸城来的。后爹做小本生意,也不富裕,对阿彩有些嫌弃,才十三岁的她就被送到田府来当丫头了。这妹崽虽出身贫苦,倒是聪明俊秀,天造化,那黑黑的铁屑炭灰里竟养出了这么个白净细嫩的女子来。大脚婆也曾怜她爱她,挑她作自己贴身丫头,没想到却沾了个“窝囊害”。
“真是个不求长进的败家子!”大脚婆很是气愤。
她略略偏了偏身子,透过棚竹稀疏的枝叶,看见了阿彩妖冶的样子:她靠在用吸水石垒起的假山旁,脸红红的,用手指头不停地绕着自己长长的毛辫子。
“坡上有什么好耍的?尽是些烂茅草窝。”田昭全右手攀着竹子,盯着对方的眼睛。
阿彩不躲闪,黑葡萄样的瞳仁溜来溜去。她还没有长到懂得该在男人面前表示羞赧的年纪。他俩争辩起来。
阿彩说:“烂草窝?你晓得那草窝里有什么吗?有花儿,有菌子,有八月瓜,还有雀儿窝……春头上那窝里有白白的、麻麻的、拇指般大的鸟蛋。”
她描绘了山野新鲜旖旎的景色:入了秋,茅草窝里到处挑着野百合花,花瓣儿举得老高老高,雪白雪白,老远就能看到,还有金针花是金子的颜色,还有水红的七姊妹。
昭全却笑那些都是野东西。他说若讲起花来,我们院子里可多的是,连走廊头爬的都是,有茉莉;有蔷薇,又叫月月红;还有秋海棠,像妹崽家爱戴的耳坠子一样。都是些名贵种儿。好多都是他父亲打大老远的九州外国带转来的哩。
阿彩却反驳说,家花有什么好?专一要人服侍,怕风又怕雨,你看一入秋,院子里就枯草遍地的。坡上的花儿可不一样,谢了这坡开那坡,就是让牛吃了,雀儿啄了,放牛伢儿放野火烧了,翻个年去看,照样是一坡一岭,艳得惹眼,香得熏人。
昭全嘴巴虽尖,到底敌不过她,而且似乎被她的话把魂儿勾走了。
昭全要她唱个砍柴伢儿的歌,阿彩说自己嗓子嘶。昭全怪她扳俏,便自己唱了起来:
大姐生得白漂漂,
两个奶子像坟包……
“咦哟,好难听!”阿彩红着脸捂着耳朵,“这是痞子歌咧!”
大脚婆只差气得晕死,忍不住咳了声嗽。等她撵出经堂屋时,假山边连个鬼影子也没见了。她心中的愤懑一整天都没有平息,直到终于寻到了一个发泄的机会。
中午时分,阿彩照例来经堂给她送香烛纸钱。许是心里有些怯,她像幽灵般无声地飘进来,跪地把香盘双手举齐眉际,颔首无言。张氏却不回身,仍双手合十。
“大娘,请用香。”声音可怜、细微。
张氏猛回转身,挥手把香盘一扫,砰的一声,盘沿正中阿彩的眉心,瞬时起了道血红的印记。漆盘打着旋落在神龛下,小小的白瓷观音也瞪圆了诧异的眼。
“你也配来这干净的佛堂?你这臭婊子小狐狸精。”五指上前揪住黑发,接着一阵狂轰滥炸,“骚货,你个不要脸的东西,做的好事!”
“大娘,我、我做了什么啦?”
“还嘴啐!老娘割了你的舌头!小少爷那么顾着你,原来全是你使坏勾引的。我好心把你留在这里,你倒不安分。丫头当厌了,要当少奶奶了。你讲,二回你还教不教少爷那些下流野歌子?”
阿彩辩白着跪下了:“我往天倒真是爱唱歌的,可……自打进了这屋,连哼都没哼过。我敢赌咒。”
“赌咒?我亲耳听见,难道你要咒我变瞎子聋子?大姐生得白漂漂,哼,你是仗着你脸模子漂亮白净不是?今天老娘就要让你破了这个相,让你一辈子像个癞蛤蟆,像条麻苦瓜。”说着,她把手伸向了那滚烫烫的桐油灯盏碗儿,“看你二回还有没有本钱去勾引男人。”
“大娘、大娘,莫,莫……我再也不敢了啊!”阿彩大睁着惶恐的眼,哆嗦着往后退。
“你走,你敢走,今天我就让你死在这里!”
冷酷的目光像条绳索一样羁住了阿彩的脚步,她失声号哭着,双腿跪到地上了:“我不走,我不敢走了。大娘,你,你就饶了我这一回吧……”
大脚婆却不心软,她的手已抓住了灯盏碗,因为性急,反被烫了一下。她嗷嗷叫着,恼羞成怒地拾起块抹布端起那滚烫烫的碗盏来。
这时候,“吱呀”一声,有人推门,一个前额极光的小脑袋伸了进来。
“是哪个?”
“是我呀,三姐。”大脚婆回转身,看清了那颗夹在两座尖削胛间的小脑袋。
“堂弟,是你?!”大脚婆有些诧异,因为这位隔房堂弟已经好多年都没来走动过了。她只好歇了手,装着没事的样子:“你找我有事?”
“嗯哪。”张纪敏神色显得有些慌张。他支支吾吾的,且朝阿彩看了看。
“还蹲在那里等死吗?”大脚婆厉声道,“还不快给你敏叔端茶来!”
吓得如一团烂泥的阿彩倒是精明,得了机会便飞快地、小鹿般地逃走了。
“刚才大姐为哪样事,发那么大的火?”
“也没什么。”大脚婆怕家丑外扬,忙编排道,“真是乡下蠢猪,连供个香都学不会。”
“乡下丫头本没几个麻利的。”张纪敏其实早听得一清二楚,因为他正打算同阿彩的后爹合伙做生意,所以有意救这苦命的妹崽,他笑着说,“只要不是偷鸡摸狗有伤风化倒也不碍大事。姐姐若实在不满意,换个灵活点的也行,如今要买个丫头烂便宜的。”
“倒也是这样。”堂弟的话提醒了她。为了儿子的前程,这样的风流坯子还是早退早好。她假意叹了口气道:“这丫头看样子难得开窍。她也不是个一辈子当丫头的命,听讲她屋那老子如今也有些发迹了。敏弟,就麻烦你帮我到桥头赵家打一转,叫他明儿来领人。”听堂弟连连应诺后又问:“你好久没来走动,今儿有什么事?”
张纪敏说:“三姐,我听讲姐夫要转来了,不晓得是假是真?”
“啊?!”大脚婆一愣,“你听谁说的,我这儿怎连个影信儿都没有?”
“是听从高村回来的一个水手说的,说是昨天在麻阳高村亲眼见到了姐夫,恐怕是回得仓促也就没报信儿。若真是这样,想不久就该拢屋了。”
大脚婆虽有些半信半疑,但还是忙差人把管家杨林宝找来煞贴准备,自己则对镜梳妆。
无数个日夜绵长散落的相思,在瞬间集聚起来,堆成了混合着喜悦同忧虑的沉重包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无休止的忙碌,使她面对镜子已感到很是陌生了:花白的头发,松垮垮的脸,被岁月榨空了汁液的奶子干瘪地坠在胸前,如两个陈旧的布袋。她不愿细看,怎么也无法把这同当初穿件葱绿扣花抱肚、端着青篾箩筐,悠闲地坐在门前石狮子旁边一边做针线女红,一边用小兽般尖锐的眼神打量过往行人的小姑娘联系起来。
作为地方首富的总管家,在外人眼里她是幸运、矜持、高贵的。其实她明白,丈夫同她的结合完全是为了赌气,为了对一句玩笑话的报复。她被塞进花轿之前,大哥才告诉她新郎官是个年轻英俊的军官。花轿在鼓乐声、风雨声中颠簸了许久,下轿时她从红盖头的缝隙间瞥见了熟悉的石头狮子。原来花轿不过是打东门出,兜了一个大圈,尔后又回到原地,往西门进去。她被弄蒙了,其后就是懵里懵懂被人往手里塞一抹酥红踩筛子拜天地进洞房。灯火阑珊,鼓乐齐息,给洞房遗下一片空洞的寂静。等待着那只温柔的男人的手来轻轻撩开红盖头的她,兴奋、憋闷,也恐惧。一个尖锐的闪着寒光的刀锋突然硬硬地顶进盖头布来,她惊恐得差点就要叫出声来。盖头布很利落地从头上飞离开去,在一阵细微的破裂声中凌空被截为两截。
“三小姐,你还认得我么?”持剑的新郎官很严厉地问。
筛糠般哆嗦的新娘子,终于辨出了那个曾被自己奚落过的卖马草后生的模糊印记。
新郎官丢了那剑,不费力地把她扔在床上,毫不顾廉耻地扒光她的衣服。
这个在军营里学坏了的男人,用种种稀奇古怪的姿势,整整折磨了她一整夜。第二天,他扔下许多钱,便坐着轿子走了。三年后他又回来过两次。这三次同样的罪过,却百发百中地使她给这位“暴君”连生了三个儿子。可惜老大早夭,剩下的两个倒是无病无灾。也许是岁月使然,也许又正是这两个儿子的纽带关系,第四次,也就是七年前那矢车菊绽放一片烂漫的季节,回来的却是位慈祥的父亲,温柔的丈夫,一个伟岸的壮年男子。
他滞留了整整一个月,像是为了还债、补偿,整天厮守着她。他轮廓分明的脸庞,孔武有力的双臂,厚实油亮的胸膛,皆显示强劲和剽悍。
她永远记得那个桂花流香的仲秋之夜,在丈夫的臂弯里,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新鲜的幸福的震颤几乎令她窒息。她对丈夫自然也极尽温存,也许正如有人所说,女人迟到的晚熟的情爱远胜路边迷人的野花。那桀勇无匹的男子,竟像个战败的俘虏,喘息使他语不成调。
“你……长得真乖!”
正是这句普通的大白话,七年来一直温暖着她的心,给她以力量战胜种种困难,摆脱窘境。两千多个日夜,她一直等待着梦中的“白马王子”回来,把同样的话再重复一遍。
她挨到黄昏,有骑马的差人先头来报信,说她男人已经拢了岸。
田青树一过接官亭,就吩咐将揭了顶的轿子前帘放下来。尽管是偃旗息鼓,但兵丁随从不少,一行轿骑过路,惊起地方上好一阵喧嚣。凭感觉就知道已经来到自己笔架山下的宅院前了。
他轻轻撩起轿帘,从隙缝里发现那蹲着两个石狮子的厚重大门正在格嘎嘎地慢慢启开来。轿子一直进了石狮子头门,在大天井坪里歇下。轿夫摘去了横亘在轿门前的大铁链子,他款款地提了衫子的开气口走下轿来。
几十年砍砍杀杀,起起落落,使他厌倦了风云。一路上对于故乡急切思念的浓情,一旦真的走进这座兽头大门,却骤然冰释了。亲切熟悉的故宅给他的第一印象是冷落而凄清的。天井坪里,每块条石间的衔接处皆蔓延着马鞭草。几个破碎的花钵散乱堆放在院子角落里。几只母鸡在垃圾堆里乱啄乱踢。瓦脊上残留着枯草,檐口掉了许多石灰瓦砾子。板壁油漆剥落,露出黄黑霉烂的木质。左右两排亮窗,残破不全,隐纸搭块吊块地在风中摇摆。
他脸上松垮垮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大脚婆张纪兰闻讯从里边厢房急忙忙赶出来,在环绕正屋的走廊檐口下猛地怔住了。
首先扑入眼帘的是那顶怪陋的被揭去了顶子,前头吊了一串铁链子的大轿;而后看见了那些衣冠不整,面容疲惫,把整个坪场塞满了的士兵;看见有两顶簇花的小轿(她凭着一个女人的敏感一下就猜中了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被杨管家引导着往右首的小圆拱子门而去;最后她看见了陌生的丈夫——他没有顶戴,没穿官袍,须发花白,面带菜色,麻木地站着,一副落魄倒霉的样子。
她终于发疯般从台阶上跑下来,扑向她的丈夫。
她完全忘记了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一展臂紧紧搂住了他。她完全忘记了通常的矜持和羞涩,一任感情赤裸裸地流露出来。她几乎比他高出一个头,完全取得一种俯瞰的姿势在盯着她男人。她感觉到他的脸是冰凉的,胡子是散乱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他那像乌梢蛇般盘缠在颈上的辫子如今已过早地灰白,像枯萎的玉米须子,稀疏而短秃了。
她抖抖地去抚摸他肌肉松弛的脸,摸他瘦骨嶙峋的肩,摸他的胳膊。她触摸到了他男人左边的一只空荡荡的袖管。
实在按捺不住,她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