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引子
说是数百年前这里就有了军队,有了碉卡,有了营盘,并有了小小的石头城。住在石头围子里的,大半是镇守边地的士兵,小部分是被官府放逐贬谪充军的罪犯。地方山奇水秀,日月山水共同造就本地土著民族,使之兼备山的雄悍水的温柔。外来移民与本地族群联姻、媾和、繁衍。这里出勇士,也出美女。
家乡那一方风水总孕育不安分的灵魂,孩子们的头脑里总萌发奔赴他乡献身的幻想。但不知从何年何月何日起就一直蹲在那里的黑色营盘,似乎总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它磁石般把那些偏离既定轨迹的企图吸回来,将孱弱的思想摔成齑粉。许多代人的拼搏求索成了个首尾相衔的怪圈,最终也没有人真正走出那一片可歌咏可诅咒的土地。
若追溯到较远的古代,如今已刻在民间传说和歌谣里的天王三兄弟较为典型。现在在一个叫鸦溪的地方,还残存着一座关于他们的宏伟庙宇,里面供有三尊巨大泥塑像。泥塑师用本地方圆千里内出处不同的红砂、白垩、黑泥三色土赋予他们不同色泽。因为三兄弟都吃过皇帝赏赐的毒鸩御酒,酒量大小决定中毒轻重和死去缓急,故脸分别呈红、白、黑三色。天王三兄弟是地方上一最妖艳村姑在旋潭浣纱为犀牛精摄去巴肚坐胎所生,长大后个个五大三粗,饭量同武艺都同步惊人,朝廷借重他们的武艺和蛮力杀伐异族,“三十六人杀九千,杀到骑梁洞门前”,大获全胜。皇上大悦,宣令入京封赏,不想为朝中文武大臣所妒,奏表皇上云:“此三人才识高超,悍勇异常,将来或有天子之分,如不先将其制毙,则国家恐有后患之虑。”
皇上便假备酒席接得三王于后花园,扎一高台,月夜大饮,台下栽埋刀刺无数。只待他们个个大醉踉跄跌下自毙,但三王兄弟本非凡人,因有犀牛精护助左右,千杯万觥终不改色,皇上无奈之下乃另设密计,馈赠以厚礼。三王兄弟欣感得意,荣归梓里,却不知礼物中饯以鸩酒,入乡时,口渴而饮。大王性急,举杯沾酒便倒。二王以为大哥不中用,逞能地一碗全吞进肚里,没一刻也死了。三王见状更是不服,仗其平素酒量大,索性捧缸大饮,酒缸同他沉重的身躯同时重重地倒在岩板坪上。三王兄弟冤死莫白,灵魂显应,吵闹地方,皇上亦不能安稳坐朝,乃封三人为侯,简称三侯,准在鸦溪建庙,永受香火,阴阳两管。
乡中多瀑布小溪,却无大河。山高水险,交通闭塞,与外地联系甚少。
三百年前的清代中叶,本地土著中出了个了不起的英雄,领头揭竿,反抗朝廷,声势极大。地方厅志记及其起始时说:“正月二十七,天将明,东南一星大如斗,光芒闪烁,坠而复上者三,后坠林寨,不逾时,逆蛮造反之火遂发。”这位首领援引客家人的一句俗话作为奋斗目标,把“不到黄河心不死”写在自己的旗帜上。旗帜是黑色的,绣以龙凤图腾。他领着湘黔边数万义军袭占了三省六府所辖十三厅县,其势咄咄逼人。他们在大山圈子里曲折出击,终于在某一天实现了他们的夙愿,杀到了“黄河”边。世世代代生老病死在山尖尖上的民族的后裔,生平头一回看到一条如此广袤浩荡的大江,被它的排空浊浪、裂石涛声镇住了。他们在江边的沙滩上杀猪宰羊,祭过祖宗,酒足饭饱后,便拔营凯旋回山。残阳下的沙滩留着堆堆灰烬,一片狼藉。朝廷乘隙调动七省十八万兵马日夜兼程赶来,历史上有名的“五溪会猎”由此揭开了血腥序幕。这场征服与反征服、同化与反同化的拼斗一直持续了整整一十二年。
那个揭竿的领头人物当初不过是二十几岁的青皮后生,被俘时已过了不惑之年。长长的棕索吊蚱蜢般将一干人犯押解京师会审。在又一次经过这条大河时,正逢枯水季节,赤脚过河,水不过腰。这位首领至此方明白:这根本不是黄河,而是本地一条叫沅水的大河的上游部分,它离自己寨子的直线距离实不盈百里。黄河是什么样子他终于知道了,那是在他被木笼子关着扔在马车上颠簸了三十五天后才明白的。
这位英雄是当地土著民族中的一员。为什么要打到黄河去?因为本民族的《创世纪》古歌里说那里是他们最早的家。
很多年以前,这个据传最先发现了稻谷的民族,因黄河流域的残酷战争而开始了大迁徙,来到中国南方的山水尽头凭险而居。为防止这个反抗性极强的民族发生暴乱,自明代以来,官府借用当地所出产的青石筑起了黑色的碉楼。碉楼位置在山顶上,高二丈,周围以青石加糯米石灰砌就;分两层,下层夯筑黄土,上层四壁留枪眼八个,立屋盖瓦,日夜有守兵瞭望巡守。哨楼相毗连的马圈、伙房、窝棚等周遭仍以青石围子界定,称为营盘。年代渐久,这些营盘很多都被日月风化倾圮了。
清乾隆六十年(1795),那个青皮后生领导的“乾嘉起义”震惊了清王朝。朝廷派出的七省进剿大军,经时两年之久方初步弹压。嘉庆二年(1797)三月,湖北、四川的白莲教起义烽火又炽,七省大军决定撤移北上。如何加强对苗疆的控制,防范再度发生暴乱成了紧迫难题。时任凤凰厅同知傅鼐苦思苗疆长治久安之计,开始力推屯田养勇的绿营制度。官府收缴“叛苗”十五万亩,养屯兵五千,兵民一体的筸军由此诞生。
傅鼐还开始大力修葺增建营盘。这种黑色的东西越堆越多,到清末竟已达两千余座。哨楼之间曾加筑土墙,盘山绕水,像一个巨大的铁箍,环亘千里,成为中国历史上罕见的“内地长城”。这些星罗棋布于各关隘要冲的碉卡营盘,扎着数目惊人的部队,是全湘最大且保留得最久的一支绿营军,是国家的一座后备大军库。
管辖指挥这千里营盘的最高长官,清末称辰沅永靖兵备道。道署所在地也是座石头围子大营盘,名叫筸城。
筸城,凭借了当时地理上的优势,正如道台衙门左右辕门匾额所标榜的,它“屏翰楚尾,疆理黔边”,恃靠无数次对内对外的流血战争,建立起自己的繁华同淫威,控制管辖了四省边界的大小二十二厅县广袤辽远的土地。
筸城一直是“父传子接”的世袭兵役制,兵民没有明显界限,加之历史上“边墙”的无数次修建与无数次捣毁,兵民商品和婚姻两方面的交流结合便出现了一个奇特怪诞的现象:守卡人和被守者若翻起古远的族谱来,多数其实同出一宗。除去一些外来杂姓,本地从祖宗传下来的是四大姓,也就是四个大家族。这四个大家族像大树枝丫一般,又裂变为更多的支脉。这些支脉间开始生存竞争,几代之后,有的红火起来,有的便销声匿迹而几近湮没了。
当历史洞穿十九世纪的甬道依稀看见二十世纪的门槛时,筸城出现了一次“军政大爆炸”——清同治年间连续出了几个如今省军区司令一级的显赫人物,使筸城历史上几个默默无闻的家族陡然红极一时,他们及他们儿孙辈中的几个杰出人物便左右了地方上约半个世纪的历史。这段绵长的历史在我下面就要提到的“黑岩口事件”处可以算作一个初步归结。
这几个家族里有田姓一脉值得一提。
据说这一脉的先祖在某朝某代因战功被封为一地土司。田土司生前独霸一方,权极一时,死后下以厚葬,埋了许多假坟,据说是因陪葬极多极昂贵,故而如此。很多年后,有八个掘坟贼挖开过所有的坟冢,却一无所获,于是地方上新添了一则多少带点臆测的故事。它活灵活现抖搂了这位先祖不光彩的隐私。
故事说田土司在乡里施行“初夜权”,竟连自己的亲侄女也不放过,后以“乱伦罪”被朝廷抓去,来了一次真正的五马分尸。他确切的死因虽然至今仍是一道谜,但这一个显赫的家族从此便败落了却是确凿无疑的。待传到其第七十九代玄孙田青树手里的,仅是一把缺口的割马草镰刀而已。
田青树就是一个后来在同治年间暴富的显赫人物。“无湘不成军,无筸不成湘”,他是筸军的第一代中威权人物。这位“五短身材,琵琶腿”的苗人子弟,在攻打太平军时,挥一把长刀第一个徒手攀缘登上了高高的南京大城墙。他作战勇猛,24岁任贵州提督,诏赐钦差大臣。25岁兼任贵州巡抚,军权民政集于一身。田青树有三个老婆,有儿子三个,大的早夭,二儿云祥英年早逝,老三昭全子承父业继续爬墙,领兵攻下家乡红色城墙,当上地方镇守使,爱蓄胡须,人称田三胡子。他后来厌倦风云,把权力交给从西藏狼狈归乡的弟子陈玉轩。他的这位弟子跟我家有点挂角亲,我叫他堂舅公。经过近五十年的磨难拼斗,这位堂舅公同在他家后门外偏棚里出生的一个孩子,分别以一、二把手的地位称雄地方。
我的堂舅公小时候也是个充满奔赴异乡献身幻想的孩子,奇怪的是长大后却多次放弃了出山的大好机会。这戏剧直演到近二十世纪中叶。那时他已年近古稀,高而瘦削,样子很精神,眼中有蓝、黄、金黄几种色圈,爱穿一件粗呢子衣,人称“老师长”,颇具儒将风度。是时,他手下的心腹二把手谷子琪接到省主席来电,决定赴任省府委员职。于是,在一个青石块砌成的畚箕形渡口边,在四根机枪、二十四根快慢枪下,一辆载着“湘省未来”的中型卡车被捣毁,十五名文武官员同时毙命。这就是当地历史上有名的“黑岩口事件”。
关于谷子琪临行前后的情况,关于他的死因,在其后颇长的一段时间一直是个谜。后来,在清理我的这位堂舅公的遗物时发现,他的一本叫《溪野沉梦》的未刊稿里有较为详尽的记述。实际上,是他默许了那场流血,后来,又由他亲自主持盛大的葬礼。听老班人说,那次葬礼之后,人们发现他的头发全白了,衰弱苍老得失去了人形。他从此闭门不出,刻意著述,记叙他的故土,他的父辈,他的朋友和敌人,用反思的笔触追溯中国南方某省西部地区发生的那场巨大历史悲剧的始末。我有幸详阅了这部未刊稿,惊异地发现那半个世纪的充满了奋斗失败、情爱仇杀的古典传奇,竟演绎着现代艺术色彩原理。
经验告诉我们:如果我们对一个绿色方块注视一会儿,然后把眼睛闭起来,我们就会看到一种作为视觉残像的红色方块。如果我们观察一个在黑底上的白方块,然后把眼睛望向别处,这时作为视觉残像将出现的是一个黑色方块。著名的《色彩艺术》一书的作者约翰内斯·伊顿指出:黑色和白色混合产生一种中性灰色,红色和绿色同样是一对互补色,它们混合后加上白色也能产生中性灰色。人的眼睛和大脑都需要这种中性灰色,缺少了它就会变得不安静,而在这种互补关系建立时,才会满足或趋于平衡。这样的配色总是和谐的。
该书故事是悲剧,基调是中灰色的,它渐次以湘西家族悲剧、湘西城市悲剧、地方全域悲剧作阶梯递进,为三部曲式,总括为人生悲剧。然其间的人事总充满世间种种互为对立的概念:文明野蛮,善良残暴,勤劳懒惰,强悍猥琐,人性兽性。设色谋篇亦是大红大绿、高调低调、冷性暖性的强烈反差和对比。
有一位从那个地方走出来到大都市栖身的学者,在对养育他的那方故土进行反思时,说过这样一段话:“你把一切都推向两个极致,这就是那方的人,那方的人事,那方的风水。”是的,你们就那样去理解我的父老乡亲和故土吧!推向极致,而最终一切都将是合情合理也是和谐的。
面对这样一部沉甸甸的作品,我——一个靠那方风水养育长大的后来人能做些什么呢?所能做的大概也只是为了减少那些古老文字的艰涩难懂带来的隔膜,掺和我的血我的泪,作一番力所能及的翻译和诠释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