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三部曲1:黑营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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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自打田青树走进那座黑石头围起的营盘,那扇厚重的,由两头波斯兽演化成的龇牙咧嘴的石狮把守的门,似乎就一直没再开启过。时令早已入夏,细雨却总如春之淅沥,笔架山脚氤氲一片潮湿的迷蒙。黑营盘里业已发生、正在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事像一个个谜,吊起了人们的好奇心。真假掺和的流言,像蝙蝠一样在筸城各处震颤飞扬。

最大最滑稽的传闻莫过于说田青树已经死了。

传闻说得活灵活现:为平定某边地的一次逆民叛乱,田提督率兵亲自挂印出征,但匪势甚炽,他被围在一个叫蛾子坡的地方。几个赤胆忠心的士兵舍命把他从一条秘密小道救了出去,但行到山坳口时,他却不肯走了。因为匆忙间忘了塞在指挥所床铺草底下的一双新布鞋。尽管士兵劝说性命要紧,可他是个难得的孝子,那双鞋是他瞎子老母给他的唯一遗物,也是他逢凶化吉的护身符。士兵们只好又尾随他重蹈火海。等他返回指挥所时,护身符已灰飞烟灭。失去了庇护,一块土雷碎片“砰”的一声,正中其下腹,环环套叠的肠子从腹上的洞眼里溜了出来。像拉索渡一样,他把涌出的肠子一截一截塞回腹腔里,原地跳一跳,把那最后的部分也缩进去了。而后用腰带把腰束紧,再束紧。他竟然奇迹般地回到了自己的军营。但蔓延的坏疽病先截去了他的一条腿,最后还是把他整个儿吞噬了。那揭去顶子的大轿里运回的只不过是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

尽管传闻说得生动而合理,但大多数筸城人却不信。

同治年间筸城几个年轻军官的大发迹,曾给地方上带来红极一时的荣耀,且由此萌生了一股尚武热潮,他们的所为,曾在多少三厅子弟的心中燃起奔赴他乡献身的幻想。几个年轻的军官都先后死的死败的败了,田青树是最亮也亮得最长久的一颗星辰。人们不能再失去他,心理再经受不住这种倾斜。哪怕他真的死了,人们也会用光圈和花环重塑一个出来。因此,这种骇人听闻的传说很快就失去市场,销声匿迹了。

而与此并行不悖的另外两则消息却渐渐演变为主旋律了。在虹桥上开店的赵其林则倾向于这样的传闻——田青树急流勇退,辞官归故里,运回了金银财宝无数,要在地方上再领一时风骚。因为他在做小生意,正欲扩大资本,刷新铺面,如果这则传闻成立,倒是老天赐来个极好钻营的机遇。

据在青浪滩出海事的水手游德庆提供的情报分析,三乘大轿,数十兵弁,无数抬盒挑箱,是最确凿有力的证明。只有一点使他百思不得其解:若田老爷是大发迹归来欲在地方上一试身手,那家里一定正缺奴婢使唤,为何偏偏在这节骨眼上竟把阿彩扫地出门了呢?赵其林边忙着接待顾客,边倚着“L”形柜台往吊脚楼廊边看。

阿彩在红漆盆里搓衣,他企图从她的表情上寻找答案。然而,他在阿彩平静的脸上却寻不出丝毫索解的契机。

那座深深的黑营盘教会了她应对生人该如何隐藏自我。阿彩搓洗完毕,把白白的手巴子从茶枯的污水里抽出来,背起篾背篓,便默默无声地下到溪坎边抖衣去了。

阿彩打算出门,吓了一跳,正面前立着个如黑乌鸦般的兵弁,腰间斜插一把腰刀。阿彩停住了。

“是京山老弟啊。”赵其林认得他。他叫王京山,在道台衙门当差。同自己一样,脑壳不蠢,偏偏命运乖舛,二十好几还是个普通兵差儿。赵其林隔着柜台拱拱手道:“快请屋里坐,吃杯茶。”

趁继父跟来人讲话,阿彩急忙往河边走。王京山还眼睁睁地瞧着阿彩的背影,问:“这是你家妹崽?”

“没错。我妹崽阿彩。”

“阿彩。不错,好水灵。”

“京山老弟,别光顾着说话,进屋喝茶。”

“实在对不起。今日公务在身,改日再登门叙谈。”王京山扬扬手,立地转身,抽出腰刀照空一指,嘴里发出一串哧哧哧的吼叫声。

赵其林明白这叫“报二里”,是道台老爷要出巡了,只是今日这阵势甚少见,不知会有什么大凶大吉降临。

堂锣声颤抖着送来了。红黄杂色旗帜从东门城洞变戏法般没完没了地涌了出来。黑鸦般的士兵列队而出,戈戟耀眼。行人仓皇回避如鸟兽散,把赵家的堂屋都挤满撑硬了。写着“肃静”“回避”字样的虎头牌左右序立,十数个官员分两排作为前导,哒哒敲击青石板路面、雄壮威武的马队簇拥着两乘大轿:前面是道台的四人轿,后面是厅大人的三人轿。

一切虽然都努力表现出一种威慑和严肃,但精明的赵其林一眼便看出了这虚张声势下的仓皇。四人大轿上坐的是道台大人姚兴法,他是湘西三厅二十三县军政最高长官,头戴青金石顶子秋帽,身穿云雁四品官补服,但今日显得面孔浮肿,目光散乱无神,一副前程吉凶未卜、忧心忡忡的样子。倒是三人轿里的年轻厅同知朱立俊较为怡然自得。他头戴江獭秋帽,水晶顶子反射着太阳熠熠的光,崭新的白鹇补服,宁绸外褂,飘逸着少年得志的轻狂。

“肯定是官场里发生了牵扯到姚道台的事。”赵其林在心里默神。但具体会发生什么事,他来不及细想,也猜想不出。

没大一会儿,兵弁马队便过了虹桥,从虹桥曲折而下,穿过桥洞往城外去了,在八角亭转拐处留下很久无法澄清的泥尘。

进来了两个客人,年纪一老一少,衣服一长一短。因为一出门就碰到道台出巡,两人被堵在道门口,故而稍稍来迟了些。三人早有相约,为的是谈一笔合股生意,所以不必寒暄便皆进了里屋,把话儿摆在桌面上讲。

老者是已经结识过的张纪敏。他汇报了三方目前所提供的资本情况:本钱已凑足了一千串,且多是足钱,贬值的“九六钱”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串,可喜的是没有咸丰年间铸造的那种“疮壳子”,但他担心这头拨生意若看得不准,跌倒了就难得再爬起来。也莫怪他穿钉鞋拄拐棍,这个按说跟筸城的名门望族沾亲带故的老头潦倒了一辈子,从牙缝里省下这点钱实在不容易。赵其林却似乎颇有信心和把握,提议把头一笔赌注下在桐油股子上,且引用了不久前到过筸城的常德万春祥老板的话作根据。

“五口通商,割地赔款,洋人都在谋打仗,要造木头大战船哩。一只大船没得万把斤油不得成,往天一坡一岭烂在土里,只好烧桐壳灰做土碱浓田的东西,很快就要变成金子。”

这点子倒是想得不错,但二位来客都有些犹豫。的确也是这样:做桐油生意可不比买几摞粗瓷碗,得有足够的头钱,这千把串恐怕只够打汤。

张纪敏透过赵家木楼矮矮的飞檐,把羡慕嫉妒的目光投向东门正街上“岁日丰”阔绰的大门面,说:“我们本小利微,可比不得人家江西帮财大气粗。那岁日丰开张时,摆了上百桌席面,贺客三天满门,还专一请得永绥草书王、大号赛羲之的写下那门板大的招牌。我们可是做梦都不敢想啊!”

赵其林却又援引那位常德老板的话作答辩,说是津市那边有个汉口人,开了个代庄可以“买泡”,意思是可以做无本生意:头钱他们出,到时候交了春油再总算账兑现款。他满以为这样便可解除两位搭档的担心,谁知却被老者浇了一瓢冷水。

“那只是隔年老皇历啰。”老者说,“津市庄上人去年是卖了一年泡,结果好多钱收不转来,害得他们提起口袋求爹拜娘各处去讨狗肉账。那老板背时倒灶,只差没一索子吊颈死了。”

想想无法,三人都沉默了。

“哟,你们都哑巴啦?”一个娇娇的声音飘进来,是赵其林妻子玉蓉捧了锡壶、瓷酒杯进来。

她三十多岁,衣着很普通:白大布满胸衣,带补丁的士林蓝长裤,一双大脚,头上挽着个大巴巴髻,扦根铜簪子,尚未脱乡下女子的俗气。她娇小伶俐,眉毛扯得细细的,睫毛极长,眼睛扑闪扑闪充溢着野性,在虹桥、边街一带算得上是个风流美人儿。丈夫正欲在买卖上一试身手,她是位积极的贤内助,故凡有点价值的信息,皆及时提供给他。

田提督归乡的议论,她刚刚在河边挑水时就听到过,本来就想急着回来跟丈夫讲的,如今见里头几个人都闷着不作声,知道是合伙生意碰到了难题,便忙端了酒进来,报告了在河边听到的新闻。

“那也是老皇历了。”张纪敏作为最早的知情人对这马后炮毫无兴趣。

赵其林自然也是早已听过的,但此刻重提却似乎眼前突然一亮,脱口道:“哎,我……有了。”

他说是否可以设法从田府里去弄一笔钱。

众人都说:“这倒是个好主意。”

“莫做梦!”玉蓉揶揄道,“你又不是田提督的干儿子,他倒霉轮不到你坐班房,发财也轮不到你舔盘子。”

“我讲你们女人哪,就是见识短。”赵其林道,“虽讲我同他姓田的不沾亲不带故,可同他屋里人倒有过一面之交。”

“哟,你倒什么时候攀上豪门大户金枝玉叶大奶奶啦?”玉蓉取笑道。

“哈!嫂子吃醋啦!”年轻伙计一直没作声,此刻笑了。他叫王大保,沉默寡言,但词锋凌厉。他笑着解围道:“嫂子,算了!那田家大脚婆四十好大几,一脸苦瓜皱,嫂子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赵其林于是重申了自己的观点。

他分析说,田老爷倒霉归来乃确凿无疑,因为早在前一两年就有走下坡路的迹象。莫看那院墙高高神气排场,其实已是花架子,年年有出无进,只差靠当卖珠宝古玩糊日子了。田府的管家叫杨林宝,跟自己有些熟。去年他就透露过府上日子不好混,还想托我给找一个主,说是要把西头两间杂货铺面典卖了。如今田老爷既然转来了,是福是祸且不作定论,但当官是从没有打空手转来的。金子银子装在坛里埋在土里终归生不出崽。杨管家是个聪明人,要想盘活这么大个家,总会使法子让死钱变活钱的。

赵其林总结说:“看来,什么叫机遇,这就叫机遇。”

老者听到这里,觉得有道理,褒奖道:“其林老弟倒是有见识。讲句出丑的话,我其实同她大脚婆还真算有点儿挂角亲,她外甥女喊我叔叔。”

赵其林眉毛一挑:“对啊,大脚婆也姓张,你跟她隔壁的鸦片鬼张纪渠是叔伯弟兄吧?”

“嘿哪,还没出五服哩。只不过一穷一富少来往,多年没动,也就早丢生了。”老者发出长长一声喟叹。

赵其林道:“看来天真不绝人之路。哎,张大哥,你若能腿脚勤些儿让田家拔根汗毛儿,我们的生意就活得起了。”

老者道:“我既然上了这条船,自然得卖命撑几篙子,哪怕是老着脸皮也会去牵这根线的。”

新的希望把一壶苦酒化作甘甜的玉液了。在酒过三巡之后,三方便草签了由赵其林所拟的一份契约:

盖闻陶朱致富,不让货殖之殊;管鲍同心,永订金兰之谱,爰名之曰“同享泰”。从此利益均沾,利如晓日腾云起;财源不歇,财似春风逐雨来。更新我勿尔诈,尔勿我虞,山海盟誓,人人佶团体之态;江湖遂意,口口报平安之音……

江西庄首富孙兴旺腰缠万贯,却遇到了难以启齿的倒霉事:他宠爱的娇美第四房小老婆被人莫名其妙地奸污了。他戴了“绿帽子”,却不知这制帽商是谁,欲罢不甘,欲究无门。他把这件事想得很严重,以为这不仅是桩风流公案,简直是对江西庄人全面进攻的前奏。

石桂英刚满二十岁,去年春上头才接进屋,在孙兴旺妻妾的序列里排行第四。这个女人全身各处无不饱满,有着性感的臀部和饥渴的嘴唇。虽说各部分零件之搭配颇值得商榷,但因其年轻,虽臃肿亦楚楚动人,故而倍受孙兴旺宠爱。只是他到底年事已高,纵是一帖好药,十煎八熬,也早成一堆药渣子了。力不从心,便渐渐把兴趣转移到赌场上去了。赌场就同他家打对门,紧挨城墙。城墙后是边街,那里有一座架在水上的吊脚楼,混名叫唐槌子的在那里开了间厅子,是筸城唯一正规的赌场。虽说去厅子得出东边升恒门,但一拐弯就到,路程不过十余丈。他素性把一切商务全交给了大儿子兴福,自己当甩手掌柜,时常几天几夜吃住在厅子上。有人劝他注意休息,保重福体,他却笑着说:“你们放心!我这个人花姑娘打不倒,花骨头也打不倒。玩牌掷骰,分寸还是把得住,一百八十的随手甩,其实心里总还有个定数。”

偏巧他真的尝到了苦果。

五天前那个星月明朗、山茶花飘香的夜晚,他从厅子上摸转屋里去。白日出门时他给桂英打过招呼,要回来过夜,所以桂英就给他留着门。恐怕也是他该背时,搓搓糊纸牌几输几赢把他直折腾到三更头。俗话讲酒醉心明,一点不假,酒是醉了,他可还晓得要做那事儿。兜里赚足了钱,肚里灌饱了酒,耳朵听了一夜裤腰带以下的艳情故事,更使他春心荡漾。进了后院,把门一闩,他径直往桂英的厢房里摸,推一推门没闩,只是虚掩着,女人香甜的鼾声使厢房充溢着温馨。他猴急地脱了衣,蹬掉裤子,忙忙地就往被窝里钻,也不管她是睡了是醒着,有兴致没兴致,冰凉的手便往那热烘烘的沟壑处探寻。

女人在睡梦里不情愿地打了一下他的手,把丝绸睡衣拉拉抻,连膝盖也裹住了,翻个身把背对着他。女人的娇嗔往往是情欲的触媒。孙兴旺被撩得跟猫抓似的,折磨着他的情欲开始在被窝里掀起狂乱的发泄风暴。

被扰醒的石姑娘很不耐烦地把身子在他的重负下几曲几扭,嚷道:“你今儿是吃了春药怎的……还复二火?”

当时姓孙的一听就蒙了,先默神她是发梦癫讲胡话,但想想这话儿蹊跷,伸手往床上一摸,已有湿漉漉的一摊,才晓得有人捷足先登。他火冒三丈,把被窝一掀起就追问婆娘那打“叫岩”的家伙是哪个。这话也实在问得蠢,她若晓得是哪一个,这“叫岩”又如何打得成?可他偏偏要蠢问。他一蠢问那婆娘就蠢答。

她哭兮兮地说:“我、我又哪里晓得呢?他跟你一样不作声不做气的,一上床就扒我的裤子,我正睡得迷里迷糊,只晓得他跟你块头也差不多,莫讲三百斤,起码也有二百五。”

这个哑巴亏吃得他胸膈饱满,连续卧床三天。

这事既不能告官又不便声张,他只能日夜瞪着眼睛望天花板,在脑海里胡乱勾勒罪犯的形象。把若干可疑犯一一过过筛子,最后他觉得虹桥上的赵其林可能性最大。这家伙原先曾在自己庄上学徒帮师,对地形地貌了如指掌。他婆娘跟桂英又是同寨人,所以姓赵的常常借了由头来铺首跟桂英攀谈。两人有时还明显暗送秋波。他自然对自己的行迹很摸底,轻车熟路摸进院子,对方没发觉便蒙混引奸,纵是发觉了,因为人熟,也不致撕破面子惊动四邻;若真的本有暧昧,那就更万无一失了。

孙兴旺如此这般进行着推理,似乎越想越像。只是有一个巨大的障碍他无法逾越:桂英说过那家伙是个大胖子,而赵其林在这个名词面前却未免太寒酸了。他于是又怀疑起婆娘在昏睡中的感觉的准确度来,反正不管怎样,他觉得对赵其林必须考察和设防。

没想到翌日赵其林却不待邀请自己找上门来了。

尝新节即到,甩手掌柜给老账房先生开了一厚沓采购单。江西那边家山路远,已没了亲戚,倒是省心,但他在筸城就有四个婆娘、四个岳父、四个丈母娘,每到逢年过节,他们便互相攀比。要求也分外刁钻:点心要辰州的,板鸭要乾州的,烟叶要筸城钩箕坡的,酒要桑植的百根冰,黄芪、党参、天麻之类则要是龙山八面山上云雾界的。另外,孙兴旺曾给石姑娘许过愿,要给她买一副发篮点翠首饰,要真正的玉货,如今虽出了这桩不体面的事,因为对她娇宠,所以这个愿心更得早些还了。孙兴旺千嘱咐万叮咛,让王账房托下常德汉口的船主们给早些捎回来。

交代过,老账房却没走。

“还有什么事吗?”

“赵其林来了,要见你。”

“喊他进来吧。”

王儒礼把这个瘦精精的伙计领到进门口便走了。赵其林从阴暗的过道走进来,脸上堆着逢迎。

“这是个窝囊害!”孙兴旺在心里骂。

五年前,这个瘦小的人被推荐来庄上学师当伙计,他就得出了这样一个直觉的结论。其后虽说姓赵的很是卖力,也卓有成就,但一直没受到重用。赵其林没做满三年,悄悄积攒得三十串钱,便“杀”了出去,另立山头,开了爿小小南货店。“我没有看错吧?”孙兴旺这样嘲笑了那些曾经谏谕他“刚愎自用”的人,今天这种久违的感觉又毛茸茸地爬上他的心头。

他猜想他是做贼心虚而来探听虚实的,果然他的谈吐天口地口缺乏连贯性。他信口开河地扯起些商情行市,诸如近几个月来边地数镇油盐价格下跌,花纱价入秋看涨,桐油价入冬上市将看跌等。

孙兴旺可不愿意让谁来给他上生意经启蒙课。他“啐”地一口吹掉烟屎,用银钎去通铜烟管:“赵老板今日恐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赵其林只是笑,一种混合着骄傲和胆怯的笑。他并不正面回答,贼亮的小眼左巡右视。他发现自己先前的主人家厅堂的陈设似乎多少增添了些许书卷气:四轴白绫屏,屏刻“梅荷轩”字样,其意取自左右粉笺对联“爱观梅蕊迎风雪,霁日荷花分外红”。虽说这几宗雅品同大理石面紫檀木腿大桌上所供的鎏金卧佛,景泰蓝大花瓶及瓶中所插的几根长长的寒鸡毛都很有些不和谐,但在这充满铜锈的建筑里,一丝别样气息却使赵其林抓到了话题切入的契机。

“城里出了件新闻,说是田提督转来了!孙老板不知听说过没有?”赵其林说,“说是大挑小担运转来不少古董珍玩,就像你这鎏金卧佛和大花瓶一样。”

“王账房已给我讲过这事了,我还正打算设席替他接接风哩。”

赵其林心里一惊,心想:江西庄人到底耳风长,就打到骚了。他此行的目的就是探水。

田青树是个做人要封高官,做鬼也要当阎王的角色。他要在地方上再风云一番,必定会努力物色同盟,江西商人的财力无疑会被他看中;而江西商要想在地方上立脚,不拜他这个地头蛇也是不行的。但赵其林不希望看到孙田联盟的建立。

“只是,我听讲他不过是倒了霉转来的。”

“我不管他倒霉还是走运,那是当官的想的事,生意人讲的是礼义待人,三江四海。”

赵其林见他似乎主意已定,忙逢迎点头称是,并乘势口若悬河地把一些道听途说的逸闻趣事全搬了出来,说起田青树小时节家里如何穷,后来给人放马在一家财主佬门前歇气,那马在人家阶檐前屙了许多马屎,被财主家千金小姐骂得个狗血淋头,他当时不敢顶嘴,却阴在心里想:“你莫雄,二天老子当了官,要讨你做婆娘!”他后来果然大发迹了,官越当越大,果真就归来娶了那财主家的小姐。

赵其林风趣诙谐的谈话,瓦解了孙兴旺对他的敌意,于是忍俊不禁,说:“往日听老班戏里头有这样配那样缘的,今天才听到你编的这出《马屎缘》啊!”

赵其林说:“人一当官,大家就只说他跑红走运。其实,哪一个跑红人物没点倒霉辛酸史?”

他逢迎地夺奖孙兴旺是“仁义君子”“巨贾风范”,能“不以成败论英雄”,并说:“孙老板既然定了要请田老爷,那就不如搭早。牵线送帖什么的,我愿意帮着跑腿儿。”

既然孙兴旺想要搭上田家这条线,你纵拖刀子也是斩不断的,与其让别人接,倒不如自己插手。他于是大肆胡诌了一些与田家的藤蔓关系,公开地糊弄这位外来新暴发户。

他这样胡排乱扯,连自己心里也有些怯,很担心秘密从眼睛中泄露出去,便转过身去看天井。天井里有个酱紫色金鱼缸,缸中立着几块石头假山,假山石隙缝爬满了白边虎耳草——这是一种喜好在隙缝间立脚,善攀缘他物而向上的植类。

“你既同他家甚熟,那就拜托你给搭这个桥了。”孙兴旺放下白铜镂花十样锦水烟袋,叫丫头取了笔墨纸砚来,说,“待我给他写个帖儿,托你早些给送过去。”

写个帖子本是雕虫小技,但真的把那有大红石印头衔的文表纸铺上桌时,孙兴旺却犹豫了。堂堂地方商界首富,其实胸无点墨,他把水晶老花镜从饱满的鼻梁上取下来,搁了笔叫丫鬟道:“去看看王先生转来了没有。”

赵其林一看就知道这是无能的诠释,忙给他梯子下楼,说:“这些芝麻小事本是不该您老亲自动手的,王先生既有事去了,等晚生给您老办好就是。”

赵其林说罢便提起笔来。孙兴旺接了梯子下台阶,忙叫丫头磨墨伺候。

赵其林提笔在手,狡黠地眨了眨眼,一时有了主意,便挥毫写道:

田大人青树海内:

欣闻大人荣归故里,特订于九月初二于东门外醉仙楼设宴,敬请摆驾。

孙兴旺 顿首。

孙兴旺接过帖子吟念一遍,觉得文字流畅且言简意赅,便签名盖上印鉴,取个双帖封子封了交给赵其林,且吩咐伙房去请筸城名厨师王快刀筹备接风酒宴。

赵其林从厅堂里退出来,在黑暗的过道,他回首一顾,看到孙兴旺玄色夹马衫上套着满是“卍”字的蓝缎马甲,心想,你也有上当的日子啊!

孙兴旺是打算把田青树当贵宾接待的,亲自审定了菜谱,觉得豪华名贵的海参鱿鱼席还不足堂皇,便点了要满汉全席。这种高难度的烹调技艺在筸城只有醉仙楼的王快刀拿得下。

孙兴旺携一把破红油纸伞来到筸城落脚当染匠,由一个光人发展到如今,几乎控制了百货、南货、尺头、生药、日杂等与筸城人生活攸关的每一种供给的生意。总结兴盛的经验,他觉得结交权贵是一条最根本的经验。为了借助打太平军发迹的本城富绅刘德龙家的银子,他休了糟糠之妻,改娶了刘家的麻婆大小姐——不数年间便一跃而成为地方商界首富。如今田青树的归来使刘家黯然失色。所以,他必须抱住这棵新的大树。

遗憾的是田家似乎并不买他的账。两天之后,正当接风酒宴的准备工作搞得热火朝天之时,田府派人回了帖子来,里头装的却是几句莫名其妙的打油诗:

田又不田,

王又不王,

或请我妹?

或请我孃?

请我青树,

来作梳妆,

梳妆完毕,

陪伴新娘。

虽然他并没完全弄懂这首打油诗,却明白受了侮辱。他猜想这个落荒倒霉的将军,对商人的偏见太深,但以文相戏弄则未免太过。一只落水狗如此狂妄,真是狗坐筲箕——不识抬举!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是赵其林当着他的面弄了手脚,用邀请女人的称谓格式去请一个大男人。这不是存心欺人吗?且不说满腹牢骚的田青树,碰上谁也是会发火的。

出筸城东边升恒门,经过拱子下悬着斩龙刀的三眼虹桥,沿着清清沱河,有一条逶迤通往麻阳高村的“官路”。官路出城三里许,有座六角形亭式建筑,上书“接官亭”三字。这里乃是官绅迎送,奉旨宣谕之所。

这一天,筸城道厅二台官员倾巢出迎,来接官亭早早伺候,为的是朝廷有大员前来传颁圣旨。因军事地理诸因素,本地的筸城、乾城、永绥乃直隶厅,京师里直接派员驰马边地传旨的事并不是头一回,但这次人人都表情呆板。一过虹桥出了城,原先那种堂皇的气势便萎缩了。姚道台短而浮肿的指头伸出轿帘来按了一按,示意偃旗息鼓,接官亭边的空气便很有些令人窒息的感觉。

姚道台下了轿。看来这个湘西二十三厅县最高长官日子也过得很压抑。同随后落轿的年轻厅同知形成强烈的对比。姚道台见自己的下属厅官从轿上下来,不知为什么,反倒献殷勤般地主动拱了拱手。这一失态的举止到后来连他自己都有些吃惊。

厅同知朱立俊才二十多岁,论学识论战功皆属平平,但他有个老兄在朝廷为官,颇受西太后赏识重用。他正是凭着这裙带关系而飞黄腾达的,故在地方上未免刚愎自用,飞扬跋扈。起先,姚兴法不摸底。四十五岁方得金榜题名的他,刚上任便宣布决心修政,兴利除害,决讼检奸,根本没把这个嘴上无毛的少年狂放在眼里。为着一宗受贿案向上参了一本,哪晓得泥牛入海全无消息,反倒弄得一连串小不愉快,后来还是靠了在道署里跑差的王京山提醒,方明白姓朱的背后那根大线惹不起,只得写信让自己在京师的友朋去各处方圆,自己也主动登门道歉,才暂时阴消了这段公案。事情虽然早已过去,心里却总像是结了个血痂,担心突然之间便会被抓破。

数日之前,王京山给他提供了钦差大臣田青树已暗中回到筸城的消息,使他吃惊不小。尽管后来也有人说田的归来像是倒了霉而为,但这样的大事情,省府连招呼都没打,他宁肯相信这是微服私访。他派人去那座黑石头营盘刺探过,回答是田提督一直关门闭户,这样那座阴雨霏霏的院子便更增添了几分神秘。但他决心无论如何也要续上这根线。因为这是条命运线,同自己性命攸关。

他亲拟了一份请柬,打算在道署里的“横云山馆”设宴,请钦差大臣参观溪梅别墅陈列的古瓷缸。这古瓷缸为白泥烧成,高约五尺,表面晶莹细润,上有唐彩釉醉八仙图。诸仙或饮或歌,或坐或卧,放浪形骸,栩栩如生,从那红色印鉴可知此乃明代贡品。大凡达官贵人多附庸风雅。姚兴法猜测田提督自不例外。如果对方对这感兴趣,自不排除相赠的可能。但他的计划尚未得以实施,请柬正装入双帖封子,便收到驿员飞马送来的邸报檄传:×月×日午时三刻有圣旨到。算算日子,降旨就在明日。他如一摊烂泥般靠在太师椅上,心想这下全完了——钦差大臣的秘密调查报告一定已经送到了京师,皇帝爷已在上头画圈儿了。他一整夜都没睡落觉,如今看见朱立俊那幸灾乐祸等着看热闹的神情,心里更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刮起了一阵小小的风,但接官亭边的苦楝树却经受不住,叶片飘零纷纷如螺阵。河对面是高高的南华山,于肃穆中藏几分肃杀。山上的炮楼响起午响时,河边的官路上出现了一匹骏马,金镫银鞍,雪蹄扬起一路烟尘。马上年轻的武官扬鞭驰入两旁排列有序的候旨队伍,猛勒缰绳,青马长长嘶鸣了一声,立在接官亭的飞檐下了。青马全身冒着热气,汗水把毛皮镀得如有一层油。

“奏事处马太监到——”

年轻武官跳下马后,把马缰绳交给了过来伺候的兵弁,待看到远处有了信息,便大声地呼喊起来。三眼铳嗵嗵嗵映山映谷地响起来,那分作两排序立在官路边的火枪手们轮番往铳里填药引爆。一支丝弦吹打乐队也忙碌起来,反复吹奏的曲牌是《将军令》。

姚道台忙率文武百官一齐下跪,眼悄悄觑着那一顶八人绿呢大轿被前呼后拥着款款过来。一个小太监撩起轿帘,便看到肌肉松弛、表情冷漠的马太监了。他的怀里袖着一卷黄缎子裱糊的东西——圣旨。

“传辰沅永靖兵备道接旨!”

姚道台战战兢兢跪着,那扑通扑通乱跳的心一下子提到喉咙眼上了。

变态的、略带女性气的沙哑尖声伴着江风回荡。

奉旨:

原贵州提督军门兼署巡抚、诏授钦差大臣田青树,骤膺疆寄,恃功而骄,又不谙文法,左右用事,屡被论劾。光绪×年罢其兼职,以儆效尤。伊倘感激朕成全之恩,理当尽心效力思政图报。然伊不但不感恩戴德,反而变本加厉,诛杀法国传教士文乃尔,为此坐褫职令赴四川听候查办,寻论罪遣戍新疆。因甘肃总督左宗棠奏请留防秦川。朕念其功今释之归乡凤凰厅筸城。释归后,责成地方道尹严加管束,每逢朔望给以督教。若有不轨,及时详细呈报,不得怠忽!

钦此。

姚道台长长舒了一口气。

一场虚惊就这样过去了。他磕头谢恩后爬起来,揉了揉已经跪得麻木的腿,伺待马太监上轿进城入府。他的短而粗的指头又伸出帘来,这一回是向上扬了扬,于是喧天的锣声鼓声、丝弦声又闹腾了起来。那作为筸城醒目标志的尖尖黑塔在望了。那座书“回龙宫”的江边楼台,似乎氤氲着一片温馨。他把窗帘挂起,开始饶有兴致地观看河坎边上吊脚楼“千柱落水”的奇观,看楼廊外斑斓多彩如旗如纛的各种晾晒物,看那些巴着栏杆尖着眼睛往官路看的艳装白脸女人……

他提了提袍子的开气衫口,让两腿相剪,摆就个舒心的二郎腿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