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〇行(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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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范朝有事请假又回趟省城的家里,返回队上的时候,带来了一大包的衣服和裤子,说是他表弟穿过的,也有他穿过的,成色都还很新,可以给小四花猫改改就穿,甚至不用改就能穿。韩叙芳看到后很高兴,可以两三年不用给小儿子缝制衣服了,而且小儿子显然穿不完,他穿后,下面又没有孩子接着穿了,她就送了两条裤子和两件衣服给干儿子——钟向尧家的三蛮子,又送了两件衣服给小猪儿。范朝还带来了两本厚厚的书,一本是《三国演义》,还有一本是《贝姨》。小四花猫第一次看到这么厚的大书,奇怪了好一阵,发现自己真读不了,好多字都不认识,而且他只喜欢中间有许多插图的书,这两本大书一个图也没有。可是,晚上和范朝一块睡的时候,范朝就要在煤油灯下看很久。吹灯睡的时候,范朝就给他讲书中的故事。讲着讲着,没过几晚上,他渐渐地被迷住,开始比较三国故事中谁的武艺最厉害,接着很快崇拜上了张飞,他武艺太高了,可为什么没把坏人吕布杀了呢,他在虎牢关前都能独自战胜吕布的啊。当听到吕布和貂蝉、董卓的故事的时候,他又开始喜欢貂蝉了,觉得她是个很伟大的人。当吕布把董卓杀了的时候,他又发现吕布不算坏人,也喜欢上了吕布。他暗中把张飞当成了书中最厉害的人。范朝讲完睡着了,可他还没有睡着,开始幻想,虚构了一幅幅战斗场面,比如某一天,吕布和张飞相遇,在哪儿?就在生产队的公房的坝里吧,然后他们大战,至少一百回合,吕布打不赢,就跑了,从哪儿跑?跑到了二组的地里,还踩坏不少庄稼,把父亲写的那块“最高指示”牌也撞坏了,该死!于是张飞赶到,一矛刺倒他……吕布该不该死呢?算了吧,没死,只是受了点伤,跟张飞求饶,张飞放过了他。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问范朝,后来吕布是怎么死的呢?范朝告诉他,是后来被曹操杀的。他听到这个结果如鲠在喉,怎么被曹操杀了呢,至少也该被张飞杀嘛。总之,凡是听到张飞打胜了的时候,比如长坂坡、擒严颜、战张任、败张合等情节,他都高兴得无以复加,还可以把被子蹬得高高的,要知青把情节补充得更完美些。知青终于发现他对张飞的喜欢达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假如谁要冒充张飞和他做朋友的话,他肯定无比幸福。为了逗乐他,他也故意乱编几个张飞打胜仗的故事,让他充分满足。要入睡了,他还在用想象力把张飞赢得胜利的过程补充得让自己更舒服些。

童年大多数时候就这样无忧无虑,然而,接下来他又遇到了一点倒霉事。

父亲又争取到了喂牛挣工分机会,把牛牵到家里来,一个月可以挣一百五十分。于是,兄弟二人又必须帮着父亲和母亲割草。这天早上,小雨刚停,二人拿着割草刀,陆运新背着背篓,从家里出去,去一组方向的山坡上寻找有草的地方。因为争着喂牛的人多,割草的人也多,很多地方的草都被割了。陆运新一路给弟弟讲平原游击战的故事,走到白雁大队与驻马大队的交界处豆地边,对面坡上驻马大队第三队社员们正在耨草。兄弟二人割了半背篓草,正准备离开,小四花猫发现豌豆地里有不少豌豆被人摘去了豆荚和豆尖,余下的扔在路边,都还青青翠翠的,很可惜,如果能捡到背篓里回家里喂牛,就是牛的大福气了。他忙叫大哥回来,自己弯下身去捡。陆运新看见,迟疑了一下,说肯定是谁家人饿极了,晚上偷偷出来,毛手毛脚地把豌豆和豆尖采去吃了,然后扔下的,他也觉得可惜,扔下的根藤段喂牛倒是最好。陆运新正犹豫要不要捡到背篓里,从坡地左下方忽然走上来三个巡查庄稼的大人,是驻马大队的,原来这里已经是驻马大队三队的地了。几个社员立即把兄弟二人围住,望着地里被人扔下的豌豆藤和手里还抓着几根的小四花猫:

“你们是谁,哪家的?怎么跑到我们这里搞破坏?”

“不是我们破坏的,我们割草,从这儿路过。”大哥急忙辩解。

“路过?看,这些豌豆都是刚被扯掉的。把这扯回家去喂猪喂牛,亏你们想得出来。”

“怪不得有的人总见不得我们的庄稼好,总是来破坏。”

几个人声音越来越大,完全就是抓了现行的口气,根本就不让他们离开,并且高声招呼对面坡上其他的人,说抓住了两个贼,不一会儿就过来了十多个人,兄弟二人再怎么说也无济于事。他们拿了二人的背篓和割草刀,再把“罪证”——那些豌豆藤捡来顺便塞到他们背篓里带上,然后捉住手,推搡着往他们驻马三队公房去。这一下,围上来指责他们的人更多了,几个“第一发现人”带着立了大功的表情添油加醋地把捉住坏人的经历反复讲述。又有人怀疑他们多半是来自反动分子家庭,对人民的劳动成果怀着很深的仇恨。陆运新急得说自己来自贫下中农家庭,是不会搞破坏的,没有人理会。不一会儿他们的队长来了,另外又有不少社员来了,共有百余人,还有不少娃娃看热闹。队长首先让社员们都站开些,再让人把兄弟二人带到临时抬来的桌子前面,命令他们规规矩矩站好,然后表扬了几个“第一发现人”,要给他们记工分,厉声质问兄弟二人是哪里的人,父母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来这里偷采豌豆秧,破坏生产。队长问一句,几个立了功的社员就高声重复着队长的话威逼一句,还有人在旁边记录。兄弟俩都吓蒙了。小四花猫还被几个同龄的男孩女孩推搡几下,吓得大哭。陆运新结结巴巴地回答,根本就没人听他的任何解释,他基本就要被当成坏人了,怎么回家跟父亲和娘说啊!

嘈杂了两个小时,直到中午,这场会越开越激烈,只有少数挨不住饿的人回去吃饭去。到了中午,这么长时间都没见到两个儿子回家,韩叙芳和陆选南收工回家就开打听,很快就听人传来消息说,相邻的驻马三队捉到两个割牛草的乱割人家的庄稼,破坏生产,被抓住了,正在审问。夫妻两人吓着了,焦急地朝这方赶过来,他们怎么也不相信两个儿子会做这种事,恰巧路上碰到队长韩开国,忙央求韩开国来帮忙,看怎么救孩子,三人一路过来了。

因为白雁大队五队与驻马大队三队地界相邻,两个队的队长也还相识。韩队长带着夫妻二人来到驻马三队公房。小四花猫看见父母和队长舅舅来了,委屈爆发出来,更伤心地哭了起来。大哥陆运新却不敢吭声,父亲气愤瞪他的眼神,让他已经意识到马上要受到一顿空前的打骂。韩队长见了对方队长,先问候了一句,赔着笑脸问:“张队长,这是咱这两个侄子,给你们带来了麻烦,对不起,可……可是怎么回事?运新,过来,给张队长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刚才没有任何人听兄弟二人解释,现在两个队长在交涉,场面基本安静了。陆运新忙过去,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说一遍,再没人插话打断。可他刚讲完,那几个立了功的社员立即反驳,说就是他俩割的豌豆,他们亲眼所见。陆选南走到背篓面前,翻看了一遍背篓里的豌豆藤,几乎全是根部,豌豆荚和豆尖部分只有很少,不禁疑惑。韩队长一边和对方张队长交谈,一边看他们刚才的审问记录,说:“陆选南家里人都是贫下中农,是阶级弟兄,最痛恨地主分子,是不会破坏生产的。如果真是孩子不懂事,犯了傻,求多原谅,让他父母严格教育。大家都是阶级弟兄、一家人,不要让敌对分子看笑话。”半晌,张队长说:“我考虑一下。”

张队长抱着手,傲然地抽着叶子烟,显然在想要给韩队长面子,但也要让他们赔偿生产队的损失。着急的父亲已经和三个“亲眼所见”的社员争论开了:“你们三个真亲眼所见,是他们二人拿刀割的?”

“我们三人亲眼所见!我们巡逻这么多天,今天终于抓到个现场。”三人还在嘴硬。

“那他们二人,谁拿刀割的?”

“……他们,他们两人都在割。”

“好,如果你们说的是对的,那这些豌豆藤上肯定全是刀的割口,你们过来仔细看,请你们全部过来,仔细看,这哪有刀割的样子?全是用手扭断的摘的痕迹,长短不齐,断口死青,哪有刀口?”父亲抓一大把在众人面前晃过,又放到对方队长面前,对方一下子没人开腔了。韩队长马上接过来看看,说:“对,对,这是手扭的痕迹,谁都能看得出来。”

“你们三个既然看到他们用什么刀割成这模样的,你们能不能现场用刀割来试试看?”父亲转身质问三人。三人面面相觑,找不到话说。

母亲也对三人说:“他俩既然要把这些豌豆扯来拿回家,为什么事先还要用刀割断一次?不是多此一举?另外,这全是豌豆藤根部,请问,既然你们亲眼见到是他们割的,那割下的豌豆尖,还有不少豌豆肯定还在,请问在哪里?难道他们两个拿来生吃了?”

现场一直就没有见到所有豌豆苗尖,零星有点豌豆荚,可都不显眼,显然是失落的,完全不能跟大堆的根藤段相配。三人哑口无言,全场一片安静,韩队长微笑着望着张队长,不再说话。张队长窘得下不了台,放下了傲然的姿态,熄了叶子烟,望着三位“立功人员”,大概是要他们救场,三人已经开始往后缩。知青范朝也和五队其他几个社员早赶到了,他听了陆运新讲述的情况,又把兄弟二人的背篓翻了片刻,对着三人说:“你们对面坡上那么多人看着,他们两个孩子就敢大胆地割你们的庄稼吗?你们自己信吗?他们只是割草路过,可能是想把这些别人偷后留在路边的装回去喂牛,并且仅仅是想,你们就把这些豌豆藤抓来塞在他们背篓里当罪状?想立功,也不能拿娃娃开刀啊,娃娃说不出来话,你们就下得了手!说不定这就是你们几人和地主分子一块,弄回去煮来吃了,然后专门躲在附近抓人顶罪,不然怎么这么巧?不敢找大人,就找娃娃?”

这类的事,他早见识过,歪打正着,说到了点子上,或许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有的社员甚至在窃窃私笑。三个人慌了:“你别冤枉好人,我们……我们……张队长是知道的……肯定是别人偷的……张队长,我们都是生产队积极分子,没和地主分子……”

张队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已经不好意思再沉默,大声呵斥三人:“不要说了,回去,滚回去……今天这个事,是我们弄错了,对不起你们。陆选南兄弟,对不起,大家都是阶级弟兄,阶级弟兄,我们会认真查查。韩队长,这事你也多担待,有误会,属于咱们人民内部矛盾,不要让敌对分子看笑话,你说得对。”

一场祸事差点惹成,好不容易结束,兄弟二人回到家里,仍然受到父亲的一顿责骂,只是没挨打。

知青的生活说是火热的,其实是枯燥的。范朝孤独地来到白雁五队,和他同来的知青虽说都来自省城,可是互相都不熟悉,又分散在大队的每个队,相距也远,几乎没有来往。幸好在五队里,堆草场看管房和陆选南家紧挨着,可以常走动走动,又哄来小四花猫做伴,还不算寂寞。他除了晚上看看书,或给小四花猫讲故事,苦寂的日子几乎让他开始感到度日如年,甚至有恐惧感,对未来恐惧。一年过去了,他虽然没有受到排斥,但还是没有完全融入生产队的生活中,除了和陆选南家熟悉外,和其他的社员都只是不陌生而已。

终于这天,他发现这个生产队值得留恋了,因为他发现了一个人。

平时,他是和四组社员们一起劳动。前不久一次耨豆荚地杂草的时候,三组和四组合在一起,他发现其中有一个女子,十六七岁的样子,高挑的身材,红扑扑的脸,一根短辫子搭在左肩上,眼睛像潭水那么幽深的,衣服虽然旧,但洗得很干净。他一下子就被吸引住。她的长相和他拿来的一九七三年第四期《人民画报》封面上纺线的女工人很像。女子没和谁说话,只是低着头,认真地铲草,时不时地咬咬嘴唇。忽然之间他想起,眼前的这个女子可能就是大家说的程夏!和大队支书儿子谈朋友的,地主程永安的孙女程夏,可是这么久,他只听人偶尔说起过程夏,就没见过她,开会也没见过她。社员们少有人提到她和她家,也许是为了和地主分子家庭成员保持一定距离,可是听说她家里和他爷爷程永安划清界限了啊。

范朝心里忽地跳个不停,一边铲草,一边不自觉地偶尔瞟瞟她。或许是因为家里长期受到社员们心照不宣的孤立,程夏眼中隐藏着一丝让人不易觉察的孤傲,这让他心里有些畏怯。她也主动地和大家保持距离,只和杨代晴偶尔说说话。说的什么,他用心听也听不清,他只猜到杨代晴是她的母亲,因为长得有几分相似。两个小时后,草锄完,三四组的组长分别拿出本子点名,记工分,他听清楚了,那个女子确实就是程夏。她低低地回了一声,然后拿着锄头,跟着她母亲回家。

其实平时不出工时,程夏就待在家里,很少外出,爷爷的身份让她总感到低人一等。即使开大会,她也不参加,除了同一个组的人,其他人很少见到她。范朝和她不在同一个组,更难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