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邻居黄大文家传出消息，他儿子黄学勇要结婚了。黄大文家和陆选南家隔得很近，两家虽然平时偶有矛盾，但邻居之间胳膊碰胳膊的矛盾在所难免，加之男人们都会处事，矛盾就不会升级。遇到大事时，互相帮忙的时候多，谁都会不计前嫌。在生产队里，黄大文家的借粮也多，主要是因为他家劳力只有三个，吃饭的人却有五六个，也是老欠款户，欠款是他爷爷在世的时候拖下的。现在儿子要结婚了，结婚的对象是邻近的驻马大队九队的女孩，叫赵桂芬。女方好不容易才答应这门亲事的，希望婚事办得体面些，于是黄大文他来找陆选南帮出出主意。黄大文说他已经设法买好二十斤肉，又向老婆的娘家借了二十斤，一共四十来斤，应该够。陆选南告诉他，如果婚事办得体面些，生产队的人几乎都要来，不为啥，就为能饱饱地吃上一两顿饭和肉。肉就算勉强够了，不够的话大家也都不能说啥，本来就稀贵。可米的事，全队社员再加上亲戚，三顿饭，怎么也得花上两百来斤米吧。黄大文说他欠生产队的粮食太多，有四百来斤了，再去借肯定借不到了，只能跟私人借，然后他就开口向陆选南借点儿。陆选南家里也少，只能勉强答应借他四十斤谷子，他说四十斤也行，再找其他人借点儿。
四奶奶为了孙子的事，半年前就悄悄在家里忙开了，因为她年老，没在生产队里出工挣工分，就待在家里做点活计。她会编竹刷，还有编竹扇、针线篓，就自己把家里的竹子砍来，慢慢地编，逢五河公社赶集的时候去卖，可以一毛两毛地积攒，也为孙子攒了几十元费用。上个月她就在家里收拾内外，还把迎亲要经过的路上的草铲得很干净，老人家只想着有生之年能见到重孙子就行了。她还把酒米泡了二十斤，柴也找来堆了老多，然后又盘算着借锅，借碗筷，借桌子。提前两天，黄大文借粮和借桌凳时，消息就在全队里传开，然后队里帮忙的人开始多起来。大家收工之后就到他家里，帮着打点。以前队里这事，都靠程永安帮助计划安排，现在他老了，身子不行，几乎不出门了，队长韩开国就担起了这个任务。刚好是星期天，生产队里虽然是安排出工，当然出工的有工分，可谁都愿意不要这一天的工分来帮忙，何况队长都没出工。
正日子到了，一大早，吃过早饭，接受接亲任务的几个妇女和十个男社员们，一块向女方家进发。读高中回来的陆运新也加入了十几个人的接亲队伍，帮着挑鸡鸭。队里的妇女们也几乎都来了，煮饭的煮饭，切菜的切菜，蒸馍的蒸馍，照顾柴火的照顾柴火，收拾碗筷的收拾碗筷，帮忙请客的忙着到处跑。大家嘻嘻哈哈，小孩子们都被大人们允许来玩，他们三五成群在桌子、大人中间穿来穿去，快乐地捉着迷藏，不时被大人呵斥几声，又跑开，或围在煮着肉的热气腾腾的锅边，闻着香气，幸福地互相瞟上一眼。韩叙芳帮着切菜，陆选南被队长安排登记礼单。全队的人家都有人来了，陆选南帮着记礼，礼金最多一元五角，最少的也有五角，或者一封白糖。陆选南家给的贺礼是一封白糖另加五角钱。程增福家他的老婆杨代晴来了，他女儿程夏居然也来了，她们登记过礼金一元钱，杨代晴看哪儿需要帮忙就去帮。程夏怯生生地站在一边，范朝早就盼着她到来，他正帮着搬柴到各个灶下，看着程夏来，心里立即跳个不停。他想过去和她搭讪，总感到有千万双眼睛在盯着自己。程夏根本没注意到他，她和几个人简单地打个招呼，就无所适从地站着，茕茕孑立，然后盯着在玩圈的钟强、秦明明、秦小军、小四花猫他们一伙。临近中午，接亲的队伍回来了，大家抬着两个柜子、一张床，还有一张饭桌、四张长凳、一床鲜红的被子。女方的陪嫁很丰富，大家一齐放下手中的事跑过去围观，羡慕的声音啧啧地响起来，范朝趁机从程夏身边过去，轻轻说了一句：“快去看新娘是谁啊！”
程夏看了他一眼，脸微微红，说：“我认识的，不用看。”她说着，转身过去帮着照看一口暂时没人照看的锅，在锅边坐下了，显然是为了避免尴尬。
把新娘子接到家里，接亲的过程就算完成，余下的就是吃中午饭。妇女们开始忙着摆碗筷，范朝瞅着大家都坐得差不多了，程夏坐的那张桌还没坐满，他乘机过去，坐在她的对面，然后挤上来两个孩子，全满了。桌上有程夏、她母亲、范朝和另外两个老人，四奶奶的亲戚，都是七十来岁的人，剩下的就是几个孩子。
范朝这下可以偷偷地打量程夏了。程夏穿的衣服虽然旧，但总洗得很特别干净，漆黑的长发下面，一对眼睛美得让他的心发慌，他不敢多看。程夏的母亲坐在女儿旁边，母女二人正襟危坐。他向程夏母亲问候：“婶婶，怎么只有你和程夏来，程叔呢？”
“他生病了，不方便出门，在家里。”程夏母亲杨代晴说，她几乎不敢相信，知青会主动和她说话。
菜上来了，大家开始吃饭。每桌有两盘回锅肉，还有粉条、萝卜炖鸡肉汤、大头菜肉丝。范朝忙首先给两位老人夹菜，两人忙谦让。然后，他又给程夏的母亲夹菜，程夏母亲也忙谦让。最后，他给程夏夹，程夏慌忙把碗拿开避让，说：“我自己夹，自己夹。”
他夹上回锅肉的手悬在半空，故意不好意思地停住，程夏母亲忙替女儿谦让：“范大哥你自己吃吧，别客气，别只忙着我们，他小姑娘家，自己夹。”
“嗯，那……好，好吧，程夏你就自己多吃点。”
他顺利地找到了和程夏的话题切入点，然后大家一边吃饭，一边交谈，他知道程夏因为来自地主家庭，初中没念完就不再念了，于是问程夏平时喜欢看什么书。程夏说，初中毕业以后，没再看过书。她母亲忙替她补充说，家里除读过的课本，还有一本《矛盾论》，程夏平时就看。她好像是在替女儿说明她追求进步。范朝本来还想向他推荐自己带来的小说，看来没有可能了。他只好说：“我也喜欢看《矛盾论》，它是我生活中的指南针。”
这天晚上，范朝和小四花猫讲了一段三国故事，然后转移话题，问：“革命小伙伴，你知道我们队有个叫程夏的女子吗？”
“唔，知道，程夏姐姐是五伯母家的，她家是地主。”小四花猫说。他和程林在他家那边玩的时候，见过程夏，只是很少见到。
“我感觉她不是坏人。”
“可是她爷爷是地主分子。”
“可她不是。”
“嗯，她应该不是。”小四花猫承认，因为他从来没见到过程夏被批斗。
“所以，她应该是好人。”
“唔，应该是。”
后来几次，他给小四花猫讲三国故事之后，都会不经意地说到程夏。一天晚上，他刚说到，小四花猫忽然想到，问：“你是不是喜欢她？像吕布喜欢貂蝉一样？”
范朝吓了一跳，反问他：“你说我会喜欢她吗？”
小四花猫没回答他，可已经遐想开了，如果范朝哥哥喜欢程夏姐姐，肯定就会和吕布与貂蝉的故事一样，那生产队里谁是可恶的董卓呢？肯定就是那个副队长，害自己挨过打的秦正高队长。如果他敢像董卓一样干坏事，霸占程夏，他一定要站在范朝哥哥与程夏姐姐一边，帮助他们战胜董卓。
他是这么想的，就想要参与到他所设想的故事中去，就这么对范朝说了：“你肯定会喜欢她，我可以帮你。”
范朝听得想笑又感动，他不完全清楚自己对程夏是动了真情的，一见钟情那种，四周黑洞洞的，没有路子通过去。所以当小四花猫说要帮他的时候，他居然有点相信了，如同看到了一线希望，恨不能变得像小四花猫一样小，可以名正言顺地去程夏家。他一点没意识到这点爱情的冲动，就把自己的智商和判断力降低到了可笑的程度。
陆运新每个星期六都回家，小四花猫晚上有时和大哥一块睡，有时和范朝一块睡。和范朝睡一起的时候，继续听他讲三国故事。陆运新也把范朝的书借来看，小四花猫只能看着他们看得津津有味，因为书上的字他基本都不认识，只能干着急。总之他已经全方位地爱上了三国故事，三国里面主要的人物，他都记得，而且把他们的名字都能记正确，又喜欢上了被刘备三顾茅庐请出来的诸葛亮。一个人编故事的时候，他一会儿把自己当成张飞，一会儿又把自己当成诸葛亮，总之智勇双全吧。
范朝对程夏已经暗暗地入迷，只是因为程夏在和大队支书的儿子谈朋友，他只好痛苦地压抑住自己。每每和小四花猫一块睡觉的时候，就不自觉地要问起他去没去她家，见没见到她。小四花猫不能给他提供更多消息，但小四花猫已经完全知道，他非常喜欢程夏。
这天晚上，范朝等他完全入睡了，再不顾什么，悄悄地给程夏写信，把自己对她的喜欢，对她的爱慕和相思，和着泪写了进去。信写好，他自己已经泣不成声，半夜才睡着。
范朝把信写好，装好，寻思好久，谁能帮自己送这封信呢？想了又想，除了身边的小四花猫，简直就无人可托，但是他又发现，小四花猫其实是挺机灵的，能让自己“托以大事”。他把信拿在手里，犹豫再三，对小四花猫说：“小四花猫，我知道你是最会办事的，把我把这个信封，悄悄地，交给你程夏姐姐，好不好？”
小主人公就想表现自己，看了他的信封，马上拿过来，满口答应。范朝总有些不放心，又反复交代他，千万不准让任何人知道，包括他三姐、他爹和他娘，尤其是他的小伙伴们。如果做成了，他可以每天晚上都给他讲三国故事。还有，所有事情没成功之前都要保密，否则要失败的。接着还用海娃送鸡毛信的故事鼓励他，诸葛亮草船借箭又是怎么做成的，你知道吗？谁都不让知道！
小四花猫已不去想海娃送鸡毛信的事，此时他已全方位地崇拜诸葛亮，海娃算不了啥，他俨然要把自己当成诸葛亮使用了，想到他授予跟刘备前往招亲的赵云三条锦囊妙计的故事，踌躇不已。他要体现自己的“足智多谋”，大脑里马上就冒出计谋来。计谋是这样的：明天早上的时候，不再和三三、小猪儿玩（原来打算和他俩玩的），也不和三姐去割草，然后走小路绕道经过地主三老爷家，假装去和好久没在一块玩的程林玩一会儿。在他家，肯定能碰到他姐程夏，就可以悄悄把信给她。一会儿，他在被窝里就把自己的计策设计完成了，又考虑了一遍，简直不亚于诸葛亮初出茅庐第一计，而且他相信肯定会成功，原因很简单，因为诸葛亮都成功了，自己不可能不成功！
考虑完美了，为使自己的“计策”更像计策，他又添油加醋地构思了些惊险的情节在其中，比如自己哄三姐的话如何差点被三姐识破，三姐差点就发现这封信，然后自己又如何再编理由将她瞒过；三三和小猪儿如何发现了秘密，暗暗跟踪自己，又被自己甩掉，他们又差点发现信，等等。总之，最后都是自己排除万难，成功了。至于要不要也像诸葛亮一样做个锦囊把范朝的信装起来呢？到时打开来看，这样才更像啊！可是他想了会儿，很多字都不会写，还有“锦囊”究竟是什么布做的呢？还不清楚，算了。
这场爱情故事简直就成了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导演的故事，一个敢相托，一个敢接受，但情节是不是能按他们的构思发展，却是很大的问题。
小四花猫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早上，他老早就对三姐说要和三三、小猪儿一块去玩，吃过饭就溜了出去，怕待会儿三三和小猪儿来找自己。他一路小跑着沿小路向三老爷家方向去。因为平时很少和小伙伴程林玩耍，很少去他家，他有些怕生，来到他家背面，他家烟囱里还在冒烟，可能正在煮饭。
情节并没有按他的思路发展。他怯生生地到了小伙伴程林家，人家程林还没起来，可他家黄狗发现他了，朝着他汪汪大叫着冲来。他吓得拔腿就往旁边跑，可他越跑，黄狗越追，差点就追上，幸好后面有人赶来，一个脆脆的声音把黄狗喝住，那人还拿起棍子赶。他回首一看，恰恰就是程林的姐姐程夏，原来她正在屋旁抱柴准备做早饭呢。黄狗在主人的喝令下，讪讪地跑开去，回头又朝站着的小四花猫勉强汪了两声，音量明显降低，好像表示今天的事没完，以后找机会再说。
恰恰只有程夏姐姐一个人在，这机会是昨晚构思的计谋中不曾有的，他忽然又感到慌了，该怎么跟她说呢？他把手伸进包里，把范朝的信捏捏，脸开始发红。程夏反倒招呼他：“小四花猫，这么早来这儿干啥，找程林玩吗？”
他涨红着脸，鼓着勇气把信拿出来，迅速跑到程夏面前，给她，小声说：“范朝哥哥给你的，没有人知道。”
不管程夏接不接，硬塞到她手里，他再不说一句话，迅速跑了，向大路方向跑去。一路上，他反复回想着刚才交信给程夏的经过，感到自己刚才手足无措的表现很丢人，心里开始责骂自己：你怕什么，怕什么，怕什么！
又不是你要找她，张飞怕过谁？
小四花猫，你滚吧。他一边骂着自己，一脚将路边的小石子踢得老远。
总之，事情经过和自己设想的计谋并不相符合，虽然完成了，但他并不完全满意，因为一点都不惊险，毕竟诸葛亮设计的所有计策中都不包括碰到过狗啊。整个上午，他都在想着这个事，下一次如果范朝哥哥再找自己，该怎么做才算计谋成功？他一会儿又想到程夏姐姐，以前都没觉得她有什么好不好，忽然觉得原来她挺好看的，没一会儿就觉得是最好看的了，怪不得范朝哥哥会喜欢她！
中午范朝回来，他飞一般去范朝那里，等范朝坐下换鞋的时候，凑到他耳边，把送信的经过告诉他。范朝听着，急急地问他：“她是什么表情呢，你看到了吗？”
“我没有看到，但她收下了，而且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肯定地说。
“好的，小四花猫，噢，革命小同志。”范朝满意地扭了他的脸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