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家里吃了几天的红薯,娃娃们都开始想念白米饭的味道。天气有点热,生产队的庄稼也被晒得奄奄欲枯的样子,父亲和范朝他们一早修路去了,伏龙大队修路的社员们休息一周,都没来。母亲有点不舒服,浑身没力气,在床上躺一会儿。大哥和三姐也去割猪草挣工分了,小四花猫没去玩,高声朗气地拿着三姐的语文书乱念,尽管一字不识。中午时分,母亲从床上强撑着起来做饭,已经没米,她打开柜子,从余下的百十来斤谷子中舀了四十来斤盛在袋子里,然后用竹篓背上,准备去打米。白雁村没有打米厂,三四五六队这边的人打米是到邻近的胜利大队打米厂去,有两里的山路和田埂路。母亲背上稻谷刚要走,小四花猫把书扔下,要跟着母亲去玩。母亲让他和花狗看屋,他扭着硬要去,只把花狗拴门口看屋,母亲只好同意,让他一块去。
母亲背着稻谷,走了一会儿,靠在路坎边歇下。他问母亲:“娘,你是不是饿了?”
“有点饿。”母亲随便说,“我想睡一会儿。”
小四花猫倒不算饿,沿着路摘旁边的红红的野刺莓,摘了一把,要拿给母亲吃。母亲也接过吃了,过了会儿,好像积蓄起力气,背着稻谷继续走。胜利大队打米厂在一座小山坡上,山坡四周光秃秃的,没有人家,也没有树林,只有杂草。打米厂下方不远处是一片野坟地,十几个土坟,乱乱的。母子二人歇了几歇,到胜利大队打米厂的时候,打米厂里排着等候打米的人有六七个,听前面排队的说打米机没油了,打米的师傅去五河场上买油了,要好一会儿才能回得来,母亲只好把背篓放下排着队。前面排队打米的几个人大概是附近不远的,见打米师傅许久没回来,都回去吃饭了,让韩叙芳顺便帮忙看着稻谷。太阳烤着打米厂瓦房,房里热烘烘的,母亲昏昏沉沉坐在稻谷上靠着墙半睡着,等候打米的师傅回来。小主人公待着无事,对母亲说:“娘,你再教我唱歌嘛。”
母亲强打起精神,开始教儿子哼唱:
正月里采花无呦花采,
采花人盼着红哟军来,
采花人盼着红哟军来
三月里桃花红哟似海,
采花人盼着红哟军来。
采花人盼着红哟军来
……
母亲唱着唱着,靠着墙睡着了,小主人公在打米厂里玩了一圈,没见好玩的,就走出来,到下方荒地杂草里寻找野刺莓,没一会儿就走到了野坟地里。土坟上野刺莓最多,也最大。大白天,大太阳的,对面坡上还有一个人在耨草,所以他不害怕,他忽然发现草丛中有一堆白生生的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鸡蛋,他数了数,一共有七个。他欢喜地捡上,揣上,两个荷包全满了。他立即不再摘野刺莓,小心地保护着蛋,欢快地向米厂跑去,要向母亲报喜。
打米房里还是只有母亲一人,她靠着墙还在睡。他擦擦汗,把蛋拿出来,放在母亲面前的背篓里,然后把母亲叫醒,以为母亲肯定会高兴地表扬自己一通。母亲见到这么多蛋,吓一跳,问:“这是怎么来的?”
“我……我捡到的。”他被母亲的表情吓着了。
“捡的?哪儿捡的?你运气这么好?”母亲厉声斥问。
“在那儿……下面,那儿。”他慌忙指指门外。
“谁家的,给还回去,你跟谁学的?”母亲看也不看,不由分说,从旁边竹扫帚上抽过一根竹条,就朝小四花猫的腿上和脚上密密实实地打。小四花猫来不及分辩,已经着实地挨了四五下,疼痛让他哇地哭开了,急急地靠墙壁躲让。母亲继续打,他慌忙用手遮挡脚。母亲的竹条又打在手上,一道道红印在腿上、手上立即出现。母亲一边打,一边还在训斥:“饿虫钻了肚子?什么都想吃啊?别人的东西随便拿,谁教你的?”
小四花猫无处可躲,也不敢跑,只好蹲下,抱着头哭,任随母亲的竹条打在身上。一会儿,母亲好像累了,坐下来,气喘吁吁的,又问:“还不还回去?别人的东西,你想捡就捡走?”
小四花猫再不敢争辩一个字,只是哭。母亲又大声说:“还哭?走,拿着,我跟你一块,还回去。”
小四花猫只得站起来,揩揩眼泪,一个个地把蛋捡来揣上。母子二人刚走到门外,打米的师傅打柴油回来了。见有人来,小四花猫如同见到了救星,哭得更委屈,母亲立即喝住。打米师傅劝了劝母亲,叫她别吓孩子,孩子即使有错,说一说改了就是。然后他看看小四花猫手上的蛋,问他:“你在哪儿捡到的呢?”
他对着米厂下面的那片野坟堆说:“在那儿。”
打米师傅向坟地看看,笑了,对他母亲说:“这可怪不得小孩子,那野坟杂草堆里有窝野鸡,老在那儿飞出,上个月我还在那儿网到两只,拿回家改善过一回生活呢……只是我捕了两只之后,就再也没看见过,怎么又有野鸡来了?不对,不对,这个时候也不应该是野鸡产蛋的时候。噢,肯定是前次我捕两只野鸡时,它们产在那儿的,我当时没想到去寻蛋。瞧,这也不是家养鸡生的蛋啊,它个头偏小,而且有麻点,明显是野鸡蛋。况且周围人家这么远,谁家的鸡会跑到那儿去生蛋?怎么也不搞清楚就打孩子?”
母亲愣着,也拿个蛋看了许久。打米师傅又对小四花猫说:“拿回去,这是老天爷奖励你的。只是你把野鸡惊动了,它们肯定不再回来了,我也网不到了,哈哈。”
小四花猫止住了哭,母亲好像知道自己错了,放下竹条,望着他,片刻后又对他说:“这些野东西,不要随便去捡,又是在坟地里,很不吉利,吃了会生病的。”
“什么不吉利,挺有营养的。”打米师傅说。
母亲没再让小四花猫把野鸡蛋放回去。其他打米的人还没来,打米师傅先给他们打米。母亲收拾好糠和米,背着往回走,小四花猫在前面走着。过会儿,母亲又歇下,对他说:“你赶回去,看你大哥回来没有,叫他来帮我背背,我走不动了。”
他只想逃离母亲,忙在前面小跑着回去,不一会儿就回到家里,把野鸡蛋放好。大哥和三姐已经回家,大哥听他说了,忙沿着山路去接母亲,准备帮母亲背米。
足足半个小时,大哥才背着米,和母亲一块回来。母亲有气无力地坐在门前的石凳上,说:“你们做饭吧,我要歇一会儿。”
大哥和三姐把饭做好,叫母亲的时候,发现母亲靠在凳子边的墙上,晕了过去。大哥急忙地大声喊娘,使劲摇着。好一阵,母亲醒过来,大哥急了,忙让三姐盛了碗饭泡上米汤,给母亲喝下。他忙往大队小学跑,去找赤脚医生。
小四花猫忙帮三姐扶着母亲,母亲把他们的手推开,说:“没事的,我自己吃。”
小四花猫忘了刚才母亲对自己的打骂,三姐陪着母亲,他偷偷回屋里,把刚才捡来的蛋全部放在刚蒸过饭的热水里,再烧着火煮。没一会儿煮熟了,给母亲端来,母亲看了他一眼,摸摸蛋,说:“你吃吧,我担心……”
小四花猫将蛋都剥好,塞给母亲,母亲勉强吃了一个,余下的让姐弟三人吃。一会儿,大哥和赤脚医生来了。赤脚医生是女的,叫王和珍,四十多岁,平时都在走乡串户,对大队十里八乡的社员家里都熟悉,因此她也兼做媒,大队里不少年轻人的婚姻,都是她附带促成的。她把母亲的手拿着号了会儿脉,说:“可能是心脏病或心肌缺血,心脏的功能受到影响,心慌,四肢无力。有点低血糖,一定注意生活要有规律,待症状缓解后,去县医院检查一下吧。”
王医生从医箱里拿些药,交给母亲,吩咐她先多喝点糖水。然后她坐了会儿,离开了,过了大约一个小时,母亲缓解了。大哥问:“娘,王医生刚才说去县医院检查,什么时候去?”
“一点小毛病,医生说得多严重,这不就好了,去什么县医院!”母亲说。
姐弟三人和母亲吃过午饭,母亲几乎痊愈了,她瞧着姐弟三人吃着煮的蛋,又对小儿子说:“以后,你别去坟地里捡这些东西,不吉利。这次,估计我躲过了,可是啊,我担心你们中谁要遇到事。”
事情就这样不幸被母亲言中。
第二天,本来什么事也没有,吃过饭,小四花猫在家里翻看画报。到了傍晚,他忽然不明不白地发高烧,浑身没力气,一点不想吃东西,就和母亲、三姐一块睡。到了半夜,又头痛,发冷,直打哆嗦,一会儿又觉得热。母亲还在补衣服,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抚了抚他的额头,很烫。他再也熬不住了,哇哇地伏在床沿吐,满是清水,头痛得更厉害。母亲忙一边给他拍背,一边取过一根麻丝小绳,在灯上点燃,在他太阳穴和眉心等穴位上刺烧。小四花猫仍然头痛得眼发花,母亲忙把父亲叫醒,让他把四奶奶叫来看看。四奶奶年龄大,见识多,可能会有法子。父亲又看了看孩子,摸了摸孩子的身体,浑身烫得吓人,说:“这是重感冒还是疟疾?”
他说着,马上打着马灯出门了,不一会儿,把四奶奶请来了。
四奶奶懂得一些简单的医术,比如“肚子痛,吃稀饭;脑壳痛,滚鸡蛋;腰杆痛,拔火罐”一类的土方法。她看了看孩子,马上找个小玻璃瓶来,点上纸,对着孩子的太阳穴按去,可按上去就掉了,连掉几次,好不容易才左右两边都拔住火罐。四奶奶焦急地看了好一会儿,孩子一点没有好的迹象,反而痛得更凶,她内疚地说:“我没法了,还是往医院里送吧。”
忽然,孩子脸色绯红,眼睛瞪着不说话,夫妻二人吓坏了,手忙脚乱立即将孩子扶起,父亲背上,母亲在后面拿着马灯,急匆匆地深一脚浅一脚往五河公社医院送。母亲在后面叫着小儿子的名字,他偶尔听见,好像来自遥远的天空,含含糊糊地答应着,渐渐没了知觉。不知过了多久,才到公社医院,值班医生来抢救,一边抢救,他一边吐。母亲在旁边焦急得一个劲地哀求医生,问是什么病,要感谢医生的在恩大德,又慌忙地求菩萨保佑。
时间渐渐地过去,天已经亮了,孩子虽然没出声,浑身湿透,但体征平稳了,医生也累了,擦擦额头对他们说:“这疟疾好凶险,暂时没大问题了,要静养,谨防反复。”
父亲要回去修路,离开了。母亲在医院里守着虚弱到了极点的孩子。果然,中午又开始发作,母亲急得几乎要流泪,一个劲地在心里求菩萨保佑,求鬼神宽恕,孩子做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幸好医生们早有准备,很快控制住。
病情稳住了,他们不敢在医院里久住,第二天,母亲让医生给孩子开了药,背着他离开医院回到家里。整整一个多星期,小四花猫在家里不敢出门,病情反反复复,只是症状在逐渐减轻,前后十来天没得安宁。
孩子几乎死里逃生,花了整整七元医药费。母亲不放心,又找机会悄悄去问了三组的三老爷程永安,孩子究竟是犯了什么邪。程永安把孩子的八字排了一遍,说他恰恰犯五鬼,和捡野鸡蛋没关系,是今年命中有此一劫,接着他帮扎五个小纸人,青红黑白黄,然后念咒符之后,说用火化掉就可以,今年就一切平安了。韩叙芳说什么也经受不起这种折磨了,不再顾得上什么,忙求三老爷帮忙。晚上,舀了升米给程永安送去,作为谢礼,程永安说什么不收,韩叙芳要他无论如何也得收下。推让了片刻,程永安只拿个小碗,舀了半碗米,算领情,然后无论如何也不收,她只好拿回来。
小四花猫躲在家里,一个星期的折磨,让他瘦得脱了形,勉强病好了,可走路也有气无力的,脸白得像纸,没点血色。母亲心疼极了,一边继续责备他不该捡那窝野鸡蛋,一边将家里秘密藏在石灰罐里的一块刀头肉取出来,悄悄地背着丈夫和女儿,每顿切几片给他埋在碗里的饭下面,让他一个人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