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循环里的曹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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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姐妹

当许东独自一人从水中爬上来、岸上的人都朝着他涌过去时,仅有帐篷角落里的两个人没有动。她们只是相互看了一眼,然后彼此握紧了双手,通过这种沉默的方式给予对方安慰和鼓励。

刚才那个叫杨晴的姐姐问她们叫什么的时候,她们说出了之前商量好的名字:汪静和汪萍。

她们声称是两姐妹,是天穹山下村庄里的农家女。

前一晚突如其来的洪水将她们家的房子冲垮,父母不知所踪,几乎丧命。

情急之下,一只飘过的木盆成了救生船,随后,她们在洪水中漂泊了一夜,才被小沙洲上的这些人给救了下来。

她们撒谎了。

她们不是姐妹。

她们的名字也不叫汪静和汪萍。

她们更不是住在什么天穹山的下的农家女。

事实上,她们俩认识才不到一个月时间,相识的地点则是在一个山中民宅的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

那个小一点的姑娘叫汪甜甜,是深圳一个中产家庭的独生女。

一个月前,她独自走在晚自习后的放学路上——她目前已经14岁,读初二,而这条路距离她的家只有不到一千米的距离,前前后后已经走过无数次了。

那天,她头上戴着一副价格不菲的AirPods Max,耳机里正在播放着一曲美国歌手泰勒·斯威夫特的《Love Story》。

她完全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想着下午在操场上奔跑踢球、挥汗如雨的男孩的潇洒身影。

就在离家不到两百米的一个巷子口,一辆没有牌照的面包车从黑暗中冲了出来,把她吓了一大跳。

没得过她反应过来,车门被拉开了,从上面跳下来一男一女两个人,一人用棉纺布捂住了她的嘴巴,另一个人则抬起了她的双腿,两人合力把她塞进了面包车里,门再次“哗啦”拉上,然后转眼就开走了。

整个过程持续不到十秒钟,而她上车的瞬间就失去了意识。

浑浑噩噩地,她做了一场梦。

她梦见自己穿着一身布满亮片的连衣短裙,手持麦克风,站在空旷的四面台上,周围是灯牌和荧光棒所构成的海洋,尖叫此起彼伏,镁光灯如鱼鳞般闪亮。

她激动坏了,情绪剧烈起伏,不能自已。

随即,音乐前奏声响起,她望着眼前黑压压的一片,缓缓举起了麦克风。

歌声还未出口,她就被一盆冷水浇醒了。

眼前站着一男一女两个陌生的中年人。

他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用一种听不懂的方言讨论着什么。

这是哪里?

他们又是谁?

屋子里黑乎乎的,只有头顶一盏微微发黄的灯。

她试图动了动,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戴上了哐啷的锁链。

她的个性还算坚强,想反抗,但感觉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劲,显然之前的麻药还未散尽。

她想起刚才还在放学的路上,而爸爸妈妈还在等着自己回家。

“这是什么地方?”她虚弱地问道。

“你叫汪甜甜?”那女人拿着她的学生证,用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问她。

“你是谁?”

女人笑了笑。

“我是谁不重要,从今往后,我就是你妈妈了,他是你爸爸。”

说完,她和那男人同时猥琐地笑了起来。

“妈妈……”她感觉不可思议,同时又了恐惧万分。

她不是个懵懂的孩子,清楚知道自己遭遇了坏人的绑架。

“不用害怕,来,这有点吃的,先填饱肚子再说。”

那自称是妈妈的女人,递给她一个饼和一瓶脏兮兮的矿泉水。

她没有接。

“放了我。”她轻声说道。

“唉,闺女,你就别多想了。来,吃了东西,好好开工,帮老板多赚点钱,也许他发善心会放了你。”

“老板?开工?”她完全不明白对方到底在说什么。

那个男人嘀咕了一句,像是在呵斥那女人,让她不要再多废话。

于是,那女人从包里拿出来一件金光闪闪的衣服,扔到了她的身上——她看了一眼,愣住了,这正是她在梦里梦到的那件光彩夺目的舞台装。

“吃完东西,把它穿上。”

说完,两人就准备出去。她开始大叫起来。

“阿姨,放了我吧,我让我爸爸给你钱。阿姨……”

“闺女……”

话还没说完,那个男人就冲了过来,猛地一脚朝她的肋下踢了过来。她疼得惨叫一声,朝后倒去,身体撞在墙壁上,差点没昏死过去。

“快点,别他妈的耽误时间!”那个男人恶狠狠地说完,就拉着女人出去了。

门关上了,屋内一片昏暗,空气中满是发霉和腐烂的气味。

她开始哭了起来,不知道究竟自己犯了什么错,会被人绑架到这种地方来。她想到自己回去的路上会不会有摄像头,有没有拍到她被绑架的过程,然后警察带着爸爸妈妈来救她。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她隐约感觉角落里动了一下,吓了一大跳,连忙朝后缩过去。没多久,角落里缓缓坐起了一个人。

一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姐姐。

“哭吧,小妹妹,如果哭出来让你觉得好受一点的话。”那小姐姐说道。

“你是谁?”

“我和你一样,也是被他们绑来的。”

小姐姐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她是在一家餐馆当服务员,虽然看起来很小,但其实已经有十八岁了。

那天,她下了晚班,在回出租屋的路上,就感觉一直有人跟着自己。

由于害怕,她跑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

然而,就在拿钥匙开门的时候,有人从他身后捂住了她的嘴,一股浓郁的药水味冲入鼻腔之后,她就昏过去了。

“你叫甜甜吧,我是阿彩。”显然她不愿意说自己的真名。

过了一会儿。

“阿彩姐姐,他们说的工作到底是什么?”

阿彩苦笑了一声。

“噩梦。很快你就知道了。”

听完,她又哭了起来。

“妹妹,听姐姐一句,坚强一点,恶有恶报,我们总能找到机会出去的。相信我。”

她收起眼泪,点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她对这个小姐姐产生了一丝奇妙的信任感。

确实,很快她就知道所谓的“开工”是什么意思了。

她被蒙着眼带到了一个地方,然后被强行换上那件五彩缤纷的连衣裙。

当塑料亮片划过她细嫩的肌肤时,一种可怕的透心凉让她从头到脚布满了寒意。

黑色的眼罩被揭开了。

眼前是一个不到五平米的小房间。

房间被漆成粉红色,靠墙的位置有一张单人床。

床单也是粉色的,上面摆满了可爱的毛绒玩偶,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梦幻的公主房——事实上,她的房间早已不是这样了,因为自己早过了喜欢粉色的年纪。

正对着床的是一张办公桌,桌上放着一台电脑,电脑的左右分别摆着一台高清摄像机,中间的架子上,则放着一只带有耳麦的无线耳机。

那个自称妈妈的女人告诉她,她要做的事情非常简单,只需要对着摄像头做一些暧昧的动作,吸引电脑前的会员给她刷礼物就行了。

她瞬间就明白了,自己要做的事情是色情直播。

而她要扮演的是一个未成年的可爱小公主,在房间内搔首弄姿,满足网络另一端那些猥琐会员的想象。

她当然不愿意,而反抗的结果就是遭到一顿毒打。

几次后,她屈服了,但每次穿上那身衣服、躺在床上,内心都感到万分痛苦。

阿彩姐姐也是一样,不过她扮演的是一个玩cosplay的非主流萝莉,每次都穿上各式各样的女仆或职业装,戴上各种颜色的假发。

阿彩说,她曾经一度想自杀,但每次一想到用惩罚自己的方式去对付这帮畜生,就恨得牙痒痒。她暗暗发誓要找机会逃出来,并且,报仇。

“我会杀了他们的。一定会的。”阿彩说这话的时候面无表情,令甜甜感到不寒而栗。

也许是觉得她们是赚钱的工具,或者是上面下了命令,这一对狗男女倒是没有对她们进行进一步的伤害。

不过,她们平时除了地下室和直播房间,哪儿都没有去过,来去都戴了眼罩,屋内也没有窗户,根本不知道身在何处。

这给她们逃跑提供了难度。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们只能依偎在一起,靠着相互打气来安慰对方。

不过,情况在昨天发生了变化。

首先,她们没有像平时那样被带去直播间,而后一整天,那对男女都没有出现过。她们觉得很奇怪,但又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到了晚上,他们终于回来了,并且带来一些食物。

等他们出去后,阿彩赶紧掏出藏在角落里的听诊器——上一次她被要求装扮成护士,结束直播后她偷偷把听诊器藏在了衣服里带了出来——贴到墙壁上试图偷听他们的说话。

断断续续的声音穿越墙壁,传入了她的耳朵里。

是那个男人在打电话,大概是说这个据点似乎被人发现了,需要尽快撤离。

“那两个女孩怎么办?”那个男人用不标准的普通话问道。

一阵沉寂,电话里的人似乎下了什么命令。

“知道了。我会做得干净的。”

然后,男人就摁掉了电话,阿彩赶紧收起了听诊器。

“怎么办?”听完阿彩的描述,甜甜紧张地说道。

“我们必须要想办法自救。”

“可是,究竟怎么自救呢?”

“我们这样……”

阿彩对着这个刚认识不久的妹妹耳朵说了一堆话,后者瞪大了眼睛。

“我害怕。”

“别怕,有姐姐在。”

“可万一失败怎么办?”

“没有万一,我们必须成功。否则,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阿彩目光坚定地说道。

过了一会儿,甜甜开始躺在地上,捂着肚子痛苦呻吟起来。阿彩则跑到门口,用力拍打着地下室的门,高声呼救。

没多久,门开了,那个男人走了进来。

“怎么了?”

“是甜甜,”阿彩指着地上的甜甜,紧张急迫地说道,“她生病了。”

男人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走到甜甜身旁,蹲下查看。

阿彩看见了他腰带上露出的匕首。

甜甜继续痛苦呻吟着。

阿彩拿出藏着的听诊器,拉直,悄悄地朝男人靠近。

男人看到了地上的影子,正欲回身,但已经晚了。

阿彩从身后一把勒住了他的脖子,然后连续打了好几个圈,用力拉扯。

男人则仰着头,试图伸手去够她,两人力量悬殊,眼看男人即将扭过身来。

阿彩大叫一声,将身体转了一百八十度,蹲下,然后使出全身的力气,像扛麻袋一样,用后背把男人顶住,朝下猛拽。

她坚持着,内心中所有的屈辱在这一刻都发泄了出来,变成了手中的力量,青筋暴起,毛细血管迸裂,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过了大概一分钟左右,她已经能感觉到身后没有了挣扎。但她依然不松手,直到力气耗尽,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几近虚脱。

“阿彩姐姐……”

甜甜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露笑脸,刚想回应,却见那个自称是妈妈的女人从门外冲了进来。

她手里举着一根棍子,照着阿彩就劈头盖脸打了下去。

阿彩已经无力再反抗,只能把身体蜷缩起来,双手护头,闭上双眼,忍受攻击。

然而很快,殴打她的棍棒停止了。

她感到好奇,缓缓睁开了眼睛,但手依然护着面部。

在指缝之间,她看见那女人高举着木棍,呆如木鸡般站立,几秒钟后,便如倒塌的雕塑般轰然倒地。

她连忙坐了起来。

随后,她惊讶的看见,甜甜一脸惊恐地站在那里,浑身发抖,手里颤颤巍巍地端着一把带血的匕首。

她知道这匕首是从哪儿来的。

阿彩冲上前去,从甜甜手里夺过匕首,然后扔在了地上。

甜甜仍在抖个不停。

她一把抱住了这个只比自己小几岁的女孩,用自己的拥抱去给予她温暖。

她侧过脸,看见了她们合二为一的影子,映照在肮脏和斑驳的墙壁上,那就像一个巨大的怪兽,充满了黑暗与罪恶。

时间在一片宁静中流逝。

她们依然抱在一起,不知道如何去面对脚下的两具尸体。

等等,似乎有什么声音。

阿彩竖起耳朵,半侧脸,仔细聆听。

楼上有响动。

好像,好像是……水流的声音。

她把甜甜从身边推开,朝楼梯口走了几步。

“阿彩姐姐……”

“嘘。”

她又朝前走了几步,那水流的声响越来越大了。她感到一阵恐慌。

“甜甜,我们得赶快离开……”

话没说完,只见一股水流从楼梯猛冲下来,宛如猛虎扑食。

“跑!”

她拉起甜甜的手,朝楼梯上方跑去。

大水不断地灌了进来,但她们没有放弃,继续向上攀登。

是的,人生好不容易有了点希望,现在放弃就太可惜了。

然而,水还是来势太凶猛了。

她们被卷入了水流之中,然后,随着水位的上升,她们飘出了地下室,来到了地面的房间。

这是她们近一个月来,第一次在不戴眼罩的情况下,来到自己所在的世界。

只不过,现在已经是汪洋一片,再加上黑暗,看不出任何有意义的东西。

幸运的是,她们都学过游泳,一时半会儿还能在水中飘荡着。

她们顺着水流,从窗户游了出来,然后爬上了这所房子暂时未被淹没的瓦片屋顶。

借着月光,这下她们总算看清了。

周围都是山和树,而囚禁她们的地方,是脚下的这幢山野民宅。

它看起来非常普通,根本看不出来里面尽是藏污纳垢之地。

一切都结束了。

这洪水真是来得太及时了,它不仅淹没了那两具恶棍的尸体,也永远埋葬了她们曾经面临的可怕噩梦。

她们就在这屋顶待到了天亮。

一只木盆奇迹般地飘到了她们的脚边。

是时候离开了。

没有犹豫,她们先后踩了上去,然后逐渐飘远。

没有目的地,只能随波逐流。

不过,经历了之前那么一遭,她们已经不害怕了,而是内心充满了希望,相信她们最终会得救了。

在此之前,她们商量了一番,决定要隐姓埋名,假装姐妹,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告诉任何人她们的故事,只有逃回家去,找到自己的亲人,才能把一切说出来。

撒谎是保护自己的最好方式。

后面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她们被救到了沙洲上,然后眼睁睁地看到自己又落入到了另外一个困局之中。

那个叫许东的男人说,是那个女人自己跳水自杀了,他想救她,可惜没有成功,他很懊悔,现在不仅死了一个人,就连唯一的逃生工具——那只木盆也不见了。

姐妹俩默默注视着对方,轻微地摇摇头。

她们根本不相信那个男人所讲述的故事,或者说,她们不相信任何人,包括这个小沙洲上的所有人。

她们就这么一直保持着沉默,一直到了晚上。

那个小姐姐的手机突然开机了。

她们听到她打通了110,听到警方接线员的声音,她们紧张极了,生怕对方在电话里提到了那两具尸体的事情。

幸运的是,信号不好,对方还没来得及搞清楚他们的具体情况就断线了。

就在这时,洪水再次来袭。

这次没有了木盆,她们只能眼睁睁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不过,这一次她们一点儿也不慌张和难过。

她们只是手牵着手不松开,视死如归地相互注视着,就像亲姐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