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父亲
曹雨来望着满桌丰盛的饭菜,一点胃口也没有。
刚才那一跤确实摔得不轻,当时他的背部着地,躺在地上半天也没缓过劲来,一时岔了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还不算。
更过分的是那一泡狗尿,彻底浇灭了他的情绪,为这一整天的倒霉划上了一个腥臭无比的句号。
因此,现在哪怕面前摆着他最爱吃的清蒸大闸蟹,也感到一阵恶心的味道从嘴巴、鼻腔、耳朵、眼角、满脸的毛孔里往外冒,他怀疑自己还能控制多久,才能不让胃里的东西被一股脑地吐出来。
“你怎么不吃啊?”母亲问道。
“吃,我吃……”他抖抖索索地拿起一只螃蟹,掰开壳,看见里面黄呼呼、烂兮兮的蟹黄,那种恶心感再次冒了上来,于是赶紧放下,用手捂住嘴。
“这事也不能完全怪嘟嘟,对吧?”父亲倒是胃口不错,嗑螃蟹的样子和儿子之前一模一样。
“它只是条狗,又不懂人情世故。再说了,要不是你没事站在门口被它瞧见,它洗澡洗得好好的,怎么会逃跑呢?它要是不跑,又怎么会闹这么一出尴尬的糗事呢?”
“尴尬?这是尴尬吗?这简直是凌辱!”
“不至于,一个巴掌拍不响。”
“哦,您的意思是,感情这小王八蛋滋我一脸的尿,都怪我自己是吗?”
“你怎么说话的,他是你弟弟,不是小王八蛋。”
“弟弟?我……”
曹雨来刚要发作,就被母亲拦住了。
“好啦,过去就过去了。对了,说点正经的,那盒月饼送出去了吗?”
曹雨来一愣。月饼?他死劲回想了一下,终于想起早上把月饼扔进河里的事情来。说实话,这才过了不到一天,他就把这事儿全都忘记了。
接着,他又想起了前一次,因为撒谎说月饼送出来,后来被揭穿了所引发的吵闹。
为了避免事态重演,他决定这次干脆就直说了。
“被我扔了。”
空气凝滞了三秒钟。
在这三秒钟内,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比之前更加严重的错误,那就是,扔月饼这件事问题并不在于他如何表达,而在于事情本身,而他这种直言不讳的方式比支支吾吾去掩盖更加让人无法忍受。
但话已出口,就像泼出去的脏水,后果已经无法挽回了。
“扔,扔了?”母亲张着大嘴,有点不敢相信。
“是,我觉得……”
“你觉得?”
“我是这么看的……”
“你这么看?”
“喂,妈,你干嘛学我说话?”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扔掉它?到底为什么?”她不断重复着为什么,既像是在问曹雨来,也像是在问自己。
“我这不是正准备跟你解释吗?你又不听我说话……”
“扔哪里了?”
“往复河。”
“你知道这盒月饼多少钱吗?”
“多少?我赔给你。”
“这跟钱有关系吗?”
“你不是强调这月饼多少钱吗?”
“曹勇!”母亲终于忍不住了,“你是死了吗?坐在这里一句话也不说?”
曹勇不是别人,正是坐在曹雨来右手边的男人,曹雨来的亲生父亲。
老头子正惬意地埋头嗑螃蟹嗑得正欢呢,被母亲这么一叫,抬起头来一脸困惑,嘴巴里还有一只蟹腿。
“啊?发生……什么……事情了?”
“吐出来。”
父亲呸呸了几下,吐出了嘴巴里的蟹腿。
“说吧,你的儿子,你要不要亲自管教一下?”
只见这个六十好几的老家伙轻声咳嗽了几句,然后抿了一口面前的黄酒,手在空气挥了几下,像个舞台上的指挥家,酝酿了一番,然后开始说起话来。
“这个,雨来啊,我觉得你这次做得不太地道。”
曹雨来一听,差点笑出声来,这哪是什么责备的话呀,一点力道也没有。
但很快,他意识到不太对劲,因为这不太像父亲往常的说话风格。
他意识到更难听的还在后面。
“要我说啊,你不应该把月饼扔河里,这多不环保啊,你不是一贯说月饼这玩意儿太油腻太糖分过高吗?你把月饼扔河里,一时半会儿又分解不了,被那些小鱼小虾吃进肚子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怎么跟鱼儿的父母交代呢?”
“爸,您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我还没说完。”父亲又喝了一口酒,脸上泛起了红晕。
“所以,你最应该做的,还是听你妈的话,带去给老黄。”
“我不想送礼。”
“哎呀,这就麻烦了,不想送礼,又铁了心想混体制,这恐怕有点难吧……”
他假装思索,然后一拍桌子。
“有了,你可以找了地方,挖个洞,把月饼埋起来。万一,我是说万一,你哪天在体制里混不下去了,而你父母,也就是我们呢,死翘翘了,你小子没饭吃了,怎么办?有办法,你就去把月饼挖出来,这么油腻又糖分高,每天掰一小块,够你活好长一段日子了……”
“别说了。”曹雨来本来还申辩,说这不是你们让我回来的么,但一想到之前说过同样的话,他都知道父亲会怎么回答,于是瞬间就泄了气。
“我不吃了。你们吃吧。”
他站起身来,准备走。但没想到的是,父亲还是把那句扎心的话说了出来。
“小子,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不要后悔,也不要逃避,就算是屎,你小子也要给我嚼干净了,咽下去。”
他站住了,屈辱感让他握紧了拳头,然而很快,他就松开了手,继续往前走,进入卧室,默默关上门。
他躺在床上,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他不明白,自己和父亲的关系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小的时候,他曾听母亲说过关于青年曹勇的故事。
父亲高中毕业后,由于奶奶不想他这个独子“出去”,于是便在爷爷的安排下去了镇招待所工作。
那时候,母亲还是棉纺厂的一名女工,而她的父亲也就是外公是在本地供销社做采购,属于非常有门路那种人,在亲戚朋友中广受尊敬。
当初,爷爷亲自来上门提亲,因为景仰爷爷的知识分子家庭背景,外公于是很爽快就同意了父母的婚事——说实话,他并不是太认可只是在招待所做一名普通办事员的父亲曹勇。
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父母的那场婚礼在整个往复镇上都引起了轰动。
婚宴当天,整个古镇老街上摆满了桌椅板凳,一条长达数百米的流水席,几乎填满了整条街道。
据后来有一次,黄站长跟曹雨来扯闲篇的时候提到,那次的酒水真的是让人大受震撼:前前后后几百张八仙桌,每桌八人,一天三顿,连吃三天,也就是所谓的吃流水席。
而菜品自然也是极为丰盛。大闸蟹、牛仔骨、鸽子蛋都是寻常物,桂鱼、刀鱼、鲥鱼等名贵鱼类也是必不可少,更稀罕的是,客人第一次吃到了以前从未吃过的菜肴,比如蒜泥粉丝蒸澳龙。
每一桌的酒都是五粮液,散的烟都是软中华,就连事后带走的伴手礼,里面都是来自上海的大白兔奶糖和酒心巧克力。
“可以说,从那次以后,我这辈子再也没有吃到过这么好的酒水了。”黄站长感慨道。
结婚之后,父母也是很会过日子的那种小夫妻。
曹雨来就亲眼在家里看到了一套早已落了灰的家庭组合音响。
这套设备在当年可是发烧友级别的家当,据说花了三千多块,相当于当时很多工人一年的工资。
小夫妻也是经常出去旅游,跳舞、打牌、玩游戏,生活有滋有味。
母亲曾感慨,那时候的父亲是一个非常有生活情趣、也相当乐观的男人。
两年后,母亲怀孕了,然后就是曹雨来的出生。
按照之前的规模,大家都等着看这对亲家又会搞出什么风风光光的大排场来,请大家吃饭喝酒。
遗憾的是,父亲在一次单位集体体检的时候,被查出患有乙型肝炎。
根据当时服务行业的硬性规定,有肝炎这类传染病的人是不能在单位任职的,因此即便有爷爷的关系,父亲还是被辞退。
受到这次打击的父亲从此像换了个人似的,把自己关在屋里好几天,也拒绝了任何大肆操办的请求——都这样了,他哪还有脸面在亲戚朋友、街坊邻里面前摆脸么。
到了这时候,更多的风言风语传了出来:大家说的最多的是,要是没有爷爷,爸爸一个中学生就连找份工作恐怕都成问题。
这也是后来,爷爷本想再帮父亲寻觅一份工作,却遭到了严词拒绝的原因。
为了自食其力,从那时候开始,父亲考了驾照,借钱买了一辆面包车,开始了拉货送客的业务。
到后来,他又换了一辆小货车,专门去各大电器城、家具城门口,蹲守拉货。
也许是憋着一股劲,他工作非常勤快,赚得也还不错,养家糊口绰绰有余。
不过,他从事的这份工作毕竟缺乏身份感,与“知识分子”家庭背景渐行渐远,所以,外公是有点瞧不上他的。
每到逢年过节,他们一家去娘家拜年,外公都没有好脸色给他们看,不过对曹雨来倒是关爱有加的。
曹雨来还听说,在他小的时候,外公曾经擅自主张拿着户口本去了派出所,想把他改姓段,跟妈妈姓,被听闻的父亲及时赶到后加以阻止。
那一次,在派出所的大厅里闹得十分难堪,外公甚至扬言不认这个女婿。
幸运的是,母亲这一次强硬地站在了父亲这边,才没有让事态进一步扩大。
从此,父亲变得更要强了,家里的经济条件也逐渐变得好起来。
经济一宽裕,家庭氛围也越发融洽,曹雨来印象中,父亲那段时间脸上总是带着微笑,给人一种乐观豁达之感。
不仅如此,即便忙,但每次一有空,父亲就会带曹雨来出去玩。
在他14岁中考结束的那年暑假,一天,父亲开着车载着他来到了一个偏僻的道路上。
走着走着,突然,父亲停住了,拉住手刹,然后让他下车。
接着,两人调换了位置。
“你不是一直想开车吗?我现在就教你。”父亲坐在副驾驶上,表情轻松地说道。
“可是,爸,我才14岁,没有驾照。”曹雨来担心地说。
“傻小子,在美国,14岁都可以拥有自己的车了。来吧。左脚离合,右脚油门,双手扶住方向盘,走……”
那个下午,是曹雨来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刻。
他们父子俩在那条破烂的小路上开来开去,欢心笑语不断。
那是2012年的秋天,阳光很好,音响里飘出来的是周杰伦的《稻香》,田野中则放眼望去满是金黄,散发着迷人的味道。
一切真是美好极了,以至于后来,他直接把车开进了稻田里,也没有受到任何责备。
然而好景不长,在一次出车的过程中,父亲帮着卸货时,一不小心压到了腰部,造成了永久性损伤,从此就不能干重活了。
他卖了车,不再出去干活,人也变得消极起来,说话越来越刻薄无情。
这段时间,爷爷和外公相继去世,曹雨来去了上海上学,而父母也从引线街搬了出来,搬到了如今的回迁小区内。
后来,父亲养了一条从别人家抱来的小奶狗嘟嘟,似乎状态有所改变。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曹雨来从上海回来进入体制之后,他就会经常无缘无故对自己的儿子进行冷嘲热讽。
他不明白,之前的父亲去哪儿了,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真是太奇怪了。
不管怎样,他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
他决定明天一定要出去找房子,搬出去住,远离这对已经进入更年期的老头老太。
可是搬哪儿去呢?这个小镇真是非常小,又无聊又没劲,还容易遇到熟人。
说起熟人,他突然想到了艾晶晶,接着又想到了所谓的同学会。
他冷笑了一声,心想,一帮多年以前的同学为什么要聚会,大家坐在一起难道不觉得尴尬吗?
就这么胡思乱想,时间来到了晚上九点。
时间的变化让曹雨来想到了一件事。
按照之前的发展,他将会在十点半左右接到黄站长的电话,让他冒雨去天穹山水库开闸泄洪。而正是因为在前一次的这次任务中,他一不小心才出了意外的。
不行,不能去。
得把手机关掉,让老黄联系不上自己。
于是,他连忙坐起身来,长按手机关机键。
三秒之后,关机画面出现。
搞定!
哈哈,只要熬到十二点之后,他今天就可以躲过这一劫了。
慢慢地,时间来到了十点半。
电话当然没有响起,曹雨来正在得意自己聪明的时候,房门被敲响了。
他一惊,像只戒备的猫咪一样弓起了背。
房门继续被敲响。
“谁啊?”
“我。”
是父亲的声音,他松了一口气。
“干嘛?”
“你把门打开一下。”
“我睡觉了。”
“你开一下,找你有事。”
他觉得奇怪,这么晚了,父亲还有事找自己,难不成是想为之前说的话道歉?
父子没有隔夜仇。
如果他真对自己道歉,那就原谅他吧。
他下了床,穿上拖鞋,走到门口,打开一条缝。
“干嘛啊?”
父亲突然一发力,把门推开了,他被撞了一下,朝后退了几步。
“爸,你干嘛啊!”
“你怎么手机关机了?”
“我……”
“来,你的电话。”
他这才注意到父亲手里握着一只手机——父亲的手机。
“啊?”他张大了嘴巴。
“啊什么啊?老黄,你们领导,把电话打到我这来了。”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自己跟他说吧,听起来好像有什么急事。”
说着,就把手机递到了他的面前。
曹雨来苦笑一声,命里注定,看来躲不过了。
“喂?”
“小曹啊,你手机怎么关机了?不是让你随时待命吗?”
“我,这个……”
“好了,别解释了。你听好,刚接到领导任务,需要派人立刻去水库执行泄洪任务。我呢现在身体不舒服,所以还是你去一趟吧。”
“可是……”
“还记得我教你的那些步骤吗?”
“记得……”
“那就好。事关重大,你快去吧,不要让领导失望。就这样,挂了。”
挂了电话,曹雨来哭丧着脸看着父亲。
而父亲则满脸嘲讽地看着他。
在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父亲那些话中的含义所在。
的确,这是他自己选择的人生。
就算是屎,也得嚼干净,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