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继承形式
敲定了需要带走的货物之后,杨庆亮又提出见一见明正土司赠送给他的五户奴隶。
明代康区乃至卫藏地区的社会结构,既有一部分平民,也有一部分隶属于贵族、寺庙的奴隶。这些奴隶毫无人身自由,婚嫁娶妻生子皆不能自主,完全听从主人的安排。
合尔登领着杨庆亮来到锅庄内的一个小院子,从里面选出了五户人家,而后让一个叫其株的小伙子领了五户人家的家主来见杨庆亮。
这个其株长得黑黑壮壮,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听合尔登介绍,他是一个小马锅头,经常跟随明正土司的马帮去圣城拉萨走马帮,也曾去过几次雅州,会说汉话,今后让他带队走马帮,是个不错的人选。
杨庆亮向其株问了问家庭情况,又问了几句走马帮的经历,见他用汉话对答如流,便十分满意。
其余四人也都有走马帮的经历,但却不会说汉话。
杨庆亮又向合尔登要求,带十头犏牛、十头牦牛,以及一些藏人喜欢吃的糌粑、酥油等物。
犏牛是藏地牦牛和汉地黄牛杂交的产物,力气极大,稍加训练即可耕地。他纳级之后,必然会分配土地,正好用这些犏牛来耕地。
牦牛虽然不能耕地,但却可以食用。杨庆亮的志向可不是做个田舍翁,他打算练出一支强兵,向要练出强兵,那伙食一定要跟上,起码要两三天吃一顿肉。
那些糌粑、酥油等物,是杨庆亮为那五户藏奴准备的,他担心藏人不习惯汉地的饮食,所以特地要求带上这些东西。
做完了这些事情之后,合尔登告诉了他一些在打箭炉锅庄交易的规矩,其中一条便是每次交易,锅庄都要抽取一定比例的退头。
退头就是佣金的意思,一般是交易额的百分之四左右。
锅庄其实是兼具客栈、货栈、中介等功能为一身的特殊机构。
卫藏地区的藏商一般只走到打箭炉就停止了,他们会住在锅庄里等待合适的汉商来交易,锅庄主则充当中介角色,在交易完成之前,所有的食宿都不收取任何费用,只在交易完成后,才会向汉商收取退头,向臧商收取糖金。
不管是退头还是糖金,都是汉藏两区客商对锅庄主人款待和促成贸易的回敬。
合尔登告诉他,虽然他是明正土司的坐上嘉宾,但在商言商,以后每次交易,还是要按照茶马古道上的规矩抽取退头。
杨庆亮自然点头应允。
待处理完这些事情,已经到了半下午,明正土司本来还要再好好款待他们一番,但是被杨庆亮婉拒了。
刘家和的马帮明天就要启程回雅州,如果今天再举行酒宴的话,一定会耽误第二天的行程。
当天的晚宴刘家和并没有过来参加,只派人过来约好了第二天碰面的时间和地点。这顿晚宴也较为简单,只有一些吃食,并无酒水。
吃完之后,杨庆亮便回客房早早休息了,准备养足精神,好赶长路。
黄昏时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木家锅庄三楼的卧室里点着酥油灯,明正土司正斜倚在软墩上,听合尔登向他汇报白天杨庆亮挑选货物的详情,土司夫人则在身后轻柔地替他捶背,管家壅中彭措和书记官江白旺堆在一旁垂手恭立。
当明正土司听说杨庆亮坚持要三驮羊毛的时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土司夫人听合尔登一口气报出许多香料、药材以及金沙等昂贵物品的时候,略微有些不满意地抱怨说:“哎呀,这么许多东西,要值多少银两?合尔登你给他装货的时候,不能稍微限制一点吗?”
“回土司夫人的话,属下粗粗估算了一下,大约值银八千两。”合尔登一五一十地汇报。
明正土司白了她一眼:“女人呀,就是眼窝子浅。八千两白银算什么?未来明正土司的性命,可不是能用银钱来衡量的!”
土司夫人见丈夫当中责怪她,嘴里虽然没说,心里却有些不满,使了个小性子,用粉嫩的拳头在他后背轻捶了一下,分辩道:
“好好好!你眼光长远!给他货物也就算了,还白送给他三十匹骡马和五户奴隶,特别是那个叫其株的小马锅头,是个难得的人才,再栽培几年,就可以独当一面了,就这样白白送人,实在是太可惜了!”
明正土司轻轻地摇了摇头:“这个叫杨庆亮的年轻人不简单!他不但有军事才能还有经商的头脑。而且,他坚持要三驮无用的羊毛,足以证明此人不贪财!”
杨庆亮如果听到这话,估计要汗颜不止了。
他环视诸人:“现在汉地战乱频仍,像他这样有能耐、有本事、有头脑、有自制力的年轻人,早晚会出人头地!”
“我们现在给他一些资助,日后将会得到十倍百倍的回报!我的身体不好,也许等不到他的回报,但是我的儿子——德吉仁登,日后的明正土司,一定会得到丰厚的回报!”
他轻轻拍了拍土司夫人粉嫩的手,柔声道:“阿诺莉,相信我的眼光!”
土司夫人听丈夫说得十分有理,便不再坚持:“我自然相信你的眼光了。”
明正土司点了下头,又问:“管家,伏击少爷的那些马匪,以及幕后黑手,可曾调查清楚?”
管家壅中彭措右手扪胸回答说:“回土司老爷的话,伏击少爷的马匪叫飞天虎,当时就兵败坠崖身死了,尸体已经被找到了,经过确认,就是飞天虎。他的部下一部分被歼灭,大部分都星散了,估计是投奔其他马匪了,或者是被其他马匪兼并了。”
明正土司枯黄的面容波澜不惊:“飞天虎只是被人利用完后遗弃的工具,幕后黑手查出来了吗?”
“呃,这个……”管家壅中彭措略微迟疑了一下:“飞天虎业已身死,部下星散,短时间内无法找出具体人证。”
“不过,苗千户击败飞天虎之后,曾在他的队伍里发现绰斯甲土司和杂谷土司军队的旗号和服饰。奴才以为,这两家土司与我明正土司有世仇,十有八九是他们暗地唆使!”
说了这么多的话,明正土司大概是觉得有些疲倦了。他闭上双眼,思索了片刻,缓缓说道:“明国大皇帝册封的康区三十六家土司中,虽然在明面儿上只有绰斯甲和杂谷两家土司与咱们有世仇,但隐藏在暗处的卑鄙小人,永远比站在明处的仇家更为可怕!无论是绰斯甲土司还是杂谷土司,皆不足虑。我最担心的是,内奸是谁?”
管家壅中彭措弯腰垂首回答道:“恕奴才无能,暂时还未查清。”借着低头的功夫,他将眼底里闪过的一丝慌乱巧妙地遮掩了过去。
“是啊,土司老爷所言极是!”一直站在旁边的书记官江白旺堆说道:“若是没有内奸通风告密,飞天虎如何能够知道少爷出行的准确时间?一定要彻查此事,揪出内奸!”
闭目思索的明正土司微微皱了下眉头,面上如古井微澜:“到底谁是内奸呢?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管家壅中彭措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足勇气说:“土司老爷,奴才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嗯。”明正土司从鼻腔里重重地嗯了一声。
熟知明正土司脾气习惯的管家壅中彭措知道得到了主人的首肯,便说道:“清查内奸,十分困难。不过,奴才以为,不管内奸做什么事情,总要有动机。我们只要想一想,假如土司少爷遭遇不测,谁的收益会最大,便能推测一二……”
听了他的话,明正土司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动机……收益……”书记官江白旺堆若有所思点头道:“言之有理……”
土司夫人也蹙眉深思。俄而,她突然瞪圆秀目:“老爷身体不好,假如少爷再遭遇不测,那老格桑岂不是也有继承土司的资格?”
按照康区藏人土司职位继承的习俗,父死子继是最普遍的形式,而且大多数情况下是由嫡子继承。
另外还有兄终弟及,叔侄相立,族属袭替,妻妾继承,女、媳继承,子死母袭等继承方式。
而朝廷在对土司继承问题的态度上,基本上是从俗而定,并没有严格的依次进行,不得越序的说法,这七种关系都可能承袭,只是在顺序上要考虑先亲后疏。
若明正土司病逝,则土司少爷继位,若土司少爷也遭遇不测,在没有嫡系子嗣的情况下,那么,甲·占堆格桑、土司夫人和土司小姐都有继承土司之位的资格。
但是,土司夫人和土司小姐都是女流之辈,平日不问政事,也不知兵事,更无兵权;而格桑不但德高望重,并且手握重兵,若他真有异心,不忍言之事必然发生。
明正土司蓦然睁眼,二目如电,直刺人心,叱责道:“不得妄言!格桑乃是我的堂兄,贵为土舍,又手握重兵,岂能随意猜测?”
管家壅中彭措与书记官江白旺堆吓得同时弯腰请罪:“是奴才(属下)失言了……”
明正土司又把眼睛闭上,一脸的倦怠:“我有些乏了,你们退下吧!”
“是!”管家壅中彭措与书记官江白旺堆躬身行礼,向后退了三步,而后转身出了房门。
屋里只剩下明正土司夫妇。
土司夫人见二人走了,这才又忧心忡忡地说:“我怎么觉得这水很深呢?”
“深吗?我倒是觉得这水很混!”明正土司拍了拍爱妻的手,说:“你呀,看来要多念念文殊菩萨的名号了!”(文殊菩萨是大智慧的象征,能开发智慧。)
一向端庄稳重的土司夫人却朝明正土司撒娇地撅了撅嘴:“好好好,你不光是聪明,而且还很英明!这总行了吧!”
明正土司宽厚地笑了笑,闭上眼睛,久久不语。
......
一个小喽啰跑过来低声报信:“郭哥,下面来了一群人!咱们要不要动手?”
郭铲子把叼在嘴里的一根枯草梗吐出来,不耐烦的说:“废话!咱们就是山贼,不劫道还混啥?”
那个小喽啰面有难色:“可是他们有十几个人呢!咱们才……”他左右看了一眼,拢共才五个人。
其他两个小喽啰也觉得双方人数比例太吃亏,一起摇头,表示不宜妄动。
范统不屑地说:“怂货!老虎需要跟绵羊比数量吗?”
“唉,老范,别跟这些土包子一般见识!他们哪里见过什么大阵仗!”郭铲子一边说,一边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他把刀抽了出来,一边比划,一边布置战术:“老范,你带两个人绕到后面,我带一个人在前面,咱们前后夹击!”说着,他双手做出一个包夹的动作。
范统也抽出刀来,挑了挑眉毛:“晓得!”
说完便在其中两个小喽啰的脖颈上用刀背各拍了一下:“你们两个龟儿子,走,跟老子一起去后面!”
那两个小喽啰虽不大情愿,但知道这两个人先是在官军营里吃军粮,后在关外当马匪,马上、步下功夫俱是了得,所以也不敢反抗,只能乖乖跟着一起去了。
郭铲子眼里看着走远的那两个小喽啰,心里想起山寨大当家钻山豹那阴郁眼神里的防备,心里就极为不痛快。
他和范统从关外蹿入关内,收了三个手下之后,特意投奔钻山豹,本想着能弄个席位坐坐,好好大干一番,没想到这个钻山豹猜忌他们的出身,忌惮他们的能耐,不但不重用他们,还对他们极为防范,还让他们带着仅有的三个手下出来干劫道这种不入流的破事。
郭铲子望着越走越近的那群目标,脸色阴沉了下来。
他要开始动手了。
山道上,一行人渐行渐近,赫然就是逃难的齐大脚、范二狗等人。
“齐大哥,你真的决定要去投山贼了吗?我总觉得这不大好吧?”范二狗跟在齐大脚的后面,小声地嘟囔道。
齐大脚猛地扭过身来,怒道:“瓜娃子,你道我想从贼吗?咱们脸上被刺了字,走到哪里都是人人喊打,就算不投山贼,被人捉了,也会被当做棒贼杀掉!”
范二狗想起这些天来的遭遇,也只有默不作声了。
同行的其他人也认为自己除了从贼,已经别无出路了。
“站住!”郭铲子持刀突然从路边跳出来,念起了强盗的开场白:“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但是令郭铲子迷惑的是,对面这些人并没表现出气愤或害怕的模样,反而像是看到亲人一般的激动。
齐大脚“噗通”一声,带头跪下,喜出望外道:“这位大王!我们就是来投奔你们的!”
其他人也相继跪倒,七嘴八舌的说:“是啊,大王!我们是特地来投奔贵山寨的!”
范二狗对从贼的决定有些抵触,本不想跪,但看到其他人都跪下了,他也只好跪在后面了。
郭铲子疑惑地挠了挠头:“什么情况?他娘地今早出门忘看黄历了!”
齐大脚扯掉头上的布条,指着额头上的刺青,声泪俱下地说:“不管我们走到哪儿都被人打骂,被人捉,实在是没活路了!”
郭铲子定睛一看,这些人的额头或者面颊上都刺了字。他恍然大悟道:“原来是群棒贼!”
齐大脚当即反驳:“我们不是棒贼!”
但他随即又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地说:“不过现在也只有从贼这条活路了!”
一句话说的同行人面上俱是伤心绝望加无奈的表情。
郭铲子哈哈大笑:“不管棒贼还是山贼,在官家的眼里都是贼!”
他冲着范统等三人吼道:“老范出来吧!没事了!自己人!”
他小声对自己嘟囔道:“虽然没抢到钱财,但是收了十几名手下,也算是不虚此行了!钻山豹应该不会责怪我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