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回头说高剑霞的两个手下,他们在花园公寓外面守株待兔,以为这次再不会失手,一定轻松捉到池彩娣,没想她多了一个同伙,还公然暴力拘捕,反被他们打晕,又输了一局。
阿嫲们看到这一幕,早就抱起各自的小孩,逃回家里,任两个便衣警探横在公寓外的草地上。肥猫的知觉是最先恢复的,先感受到眼缝漏进来的光亮,慢慢睁开眼,看到了半黄半绿的梧桐树叶,正想着是在哪里,突感到脸上痒痒,是两只苍蝇在爬,一只进了嘴里,他啐了一口,坐了起来,刚才的一切霎时回来了。看看表,闹不清昏过去多久,大概也就几支烟的功夫。
几步开外,他同伴还没醒,姿势很古怪,手脚隔一阵抽一下。他慢慢站起来,活动活动四肢,走了几步,觉得没有脑震荡,稍稍松口气。青肿和挫伤是免不了的,这不打紧,只是面子大大受了伤。几次三番的出错,怎么回去面对高督察呢。他低着头,在路边慢慢走着来回,想把故事编织得严密一点,好替自己开脱,一边想,一边下意识踢路边杂草,突然踢到一样东西,定睛一看,是块手表。
捡起一看,表带上的钢针弹簧轴震脱了,怪不得掉在这儿。放自己手腕上比划一下,松松垮垮的,可见表主的手腕很粗。这表和普通手表不太一样,除了洋文,全是密密麻麻的刻度和数字,看那复杂的样子,肯定不便宜。再仔细看,见皮表带上压个纹印,圆圈里一个“中”字,似乎眼熟,一时想不出哪里见过。不过,这块表是最好的证据,可以替自己开脱了。他把手表滑进口袋,过去推搡没醒的同事,弄了半天没反应,决定先不管了,走到最近的电车站,搭电车回兴旺达旅馆找高剑霞汇报。
高剑霞坐在账房间的写字台后面,把手表翻来覆去看,不能相信池彩娣居然有个男同伙。但物证就在手里,实实在在的,不是肥猫能瞎编出来的。这么看来,殷先生应该是男同伙杀的,钱也一定在他们手里了。没想连池彩娣都会骗自己,这世界上还有谁能相信呢?在她身上,自己跌了人生最大的跟头,可说是一败涂地了。怒火把他的五脏六腑都烧穿了,假如她在这一刻现身,他会一语不发地拔出左轮枪来,把弹匣打空,填满了再打空,先在她浑身上留下十二个冒血的弹孔,再说话。
肥猫脸上贴着膏药,手上缠着纱布,在一旁等了二十分钟,见他不声不响,只管摆弄那手表,实在忍不住了,斗胆问:“督察,是什么表?”
他回过神,望着那张贴了纱布的脸道:“牌子叫万国表,这一款是飞机师专用的。”
肥猫若有所思道:“飞机师?哦,想起来了……”
“什么?”
“我是说表带上有一个‘中’字图案,是中国航空公司的标徽,怪不得挺眼熟的。”
旁边一个探员插嘴道:“那家伙是飞机师啊?”
高剑霞沉吟半晌道:“不好说。好像万国商团的团长也有这表,他也没当过什么飞机师……我倒怀疑是偷来的。先不管这些,你赶紧到交通科查一下,看那辆汽车是登记在谁名下的,然后顺藤摸瓜,把这家伙给我逮住。”
分派好工作,刚要处理积压下的公务,茶房拿着名片进来通报有访客到,一看,是金石寒。换在昨天的话,他会大不耐烦的,但经历了一系列的突变,倒是有必要和老家伙交交底了,他叹口气,勾勾手,示意带他进来。
金石寒还是一贯的阵仗,两个贴身保镖寸步不离,其余的布置在旅馆外围和汽车旁,臂弯里还是那只咖啡色的吉娃娃犬。看他脸色,说愤怒不是,说焦虑也不是,似乎更像是气急败坏。上了茶水香烟后,也顾不得寒暄,直截了当问:“高督察,哪能啊,有进展吗?”
高剑霞欲言又止,望着两个保镖。金石寒扭头道:“你们两个,出去……等等,还有他,”把小狗塞给他们。
等门关上了,高剑霞才道:“金先生,情况不妙啊。”
“擦那,别给我耍花枪了,两条路,要么直接交出钱,要么交出那个臭娘们,两样都不交的话,就是你想独吞,阿拉也就不再客气了。”
“息怒,息怒,你先看看这个,”他把那只掉了表带的手表递了过去。
金石寒皱起眉,看了两眼道:“这算什么?”
于是,高剑霞将池彩娣的故事从头至尾讲了一遍,从她的童年,一直说到肥猫在花园公寓外的遭遇。说完时,空烟灰缸已经堆成了小山,屋里犹如走了火烛,那只小狗不抱出去的话,会活活呛死在里头。
金石寒沉默了足足一分钟,突然放开嗓子狂笑起来,笑得口水呛到气管里,狂笑于是变成了狂咳,差点憋过气。门外保镖听了,冲了进来,又是拍,又是揉,最后咳出一口大痰,一个保镖伸手掌接了,另一个保镖撩起衣角替他擦了嘴。高剑霞看了,一阵反胃,怕他们就地解决,拉开门探出头去,大喝一声:“茶房呢,茶房呢?”那老茶房一露脸,给房间里冲出来的烟气呛了一大口,手掌在脸前猛扇。高剑霞道:“去,服侍这两位先生去洗洗。”金石寒拂拂手,两位见他没事了,才捧着一手浓痰,跟着老茶房去了。
金石寒抚着胸口,缓了半天气,用手掌擦去眼角里笑出的泪,道:“高督察啊高督察,你这权倾公共租界的大警官,给一个女犯人随便玩玩啊,可笑,可笑。”
高剑霞听了,并不恼,反松了一口气,金石寒总算信了自己。他道:“金先生,这事情教会了我一个道理:人世间是不能存什么善念的,善事更做不得,一做就吃大亏。我这一辈子,恶贯满盈,没干过几件好事,就是对这个池彩娣发了点善心,结果闹了这么个下场。也好,踏实了,以后不必顾忌什么,该怎么来怎么来,什么积德不积德的,去他娘的。既然她匹夫不义,我也就智者不仁了,不落我手里便罢,落我手里,千刀万剐。”
金石寒道:“千刀万剐是后头的事,先要把钱交出了。”他最关心的是钱。
桌上电话嘀铃铃响了起来。高剑霞接起听了一会,说:“知道了,”放下话筒,把肥猫叫进来道:“交通科查过了,这辆车子登记在一个美国人名下,原来是在旗昌洋行干的,现在回美国了。车子没有过户,估计是借人了,但要等联系上原车主,才知道借给了谁。”
金石寒插话道:“在找谁的车子呢?”
高剑霞道:“哦,忘了跟你说了,就是池彩娣男同伙开的那辆克莱斯勒汽车。肥猫被那人用车门砸昏过去,好在脑瓜子硬,没敲坏,车牌号码还记得。本来是很简单的事情,到交通科一查车主资料,就把这小子手到擒来了。没想车子是借的,车主又是美国人,回国了,要联系到他,不知道要猴年马月,何况,那美国人要是拒绝透露,我们一点没辙,他妈的。”停了停,“这小子才是关键,勒死殷先生的,一定就是他,我想池彩娣也没那么狠。他是主谋,钱也在他手里,肯定是的。”他对池彩娣的恨,转到了这位面目不清的男同谋身上了。
金石寒知道这推断是胡扯,勒死殷先生是自己下的令,但这事不必对高剑霞提,虽然对他已不疑了,只说:“杀没杀人,谁杀了人,都他娘的很次要了,先想想怎么找到他们才好。”高剑霞道:“早布下天罗地网了,只要他们人在上海,就插翅难飞,”把布控布防的细节说了一遍。金石寒摇头道:“不够,不够,上海人口五百万,随便找个地方闭门不出,你在口岸的布置就是白搭。”高剑霞道:“我只说了其一,还有其二,就是梳子行动,先查大旅馆,再查中小旅馆客栈,再查弄堂公寓,就算他变成只蟑螂,也挖出来。”金石寒道:“这样吧,你把那汽车型号、牌照写给我,回头让兄弟们每条马路去查,不愁找不到。”高剑霞点点头,去桌上取张纸写了,递给金石寒。他知道这是良策,青帮在上海数万兄弟,大多吃马路生活,找到这辆汽车,最多几天的事儿。
金石寒道:“知道我干嘛急吗,时间不多了。”于是把岛津龙芥到访一事说了一遍,最后道:“日本人那头我顶着,你这边一定要抓紧了,如果让日本人抢在前面,我们钱没到手不说,还可能把身家性命都搭上了,”说着,一双眼睛,直直射向高剑霞,头一次留意到,他的眼睛一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
高剑霞听出了话里的威胁,只要金石寒把自己丢出去,就成了日本人嘴里的肉了,暗暗吸了口冷气,道:“那个岛津龙芥是一个人来的……怎么不把他做了?”
金石寒道:“想过,当然想过,在地下室的时候就是天赐良机,要解决他真是太容易了。可一转念,他是奉命前来的,后面是日本的中国派遣军,才不敢下这个手。我还想多活几天。”
两人都陷入沉思。高剑霞想,日本人只知道金石寒,并不知道自己。把金石寒干掉,线索断了,自己才会解脱。但此人在上海徒子徒孙数万,由自己动手的话,总会走漏风声,别想活过几天。正想着,见金石寒又叼上根烟,忙起身替他点上。他吸了几口道:“前一阵,日本人托人找到我,让我出任上海工商协会的副会长,说如果同意,就把被日本人没收的杨树浦、闸北、南市和浦东的工厂、码头仓库都还给我。”高剑霞道:“恕我多嘴,这种事要慎之再慎。上海市民协会那几个头,陆伯鸿被上海区的人干掉了,顾馨一的家中被扔了一颗手榴弹,荣宗敬也逃到香港去了。”金石寒笑笑,似乎不以为意,又道:“这事刚过不久,盛家老五又来了,要我加入宏济善堂卖海洛因,把闸北划出来给我一个人做。那可是日进斗金的大生意啊,又有日本人保护,任谁也不敢来抢。可明明肥肉就在眼前,却不敢吃,就是因为不能当三点水,其实有鸡巴关系,中国都快玩完了。”高剑霞心想,你当汉奸也好,让上海区的人炸成碎片,我这儿倒省事儿了。嘴里却道:“说中国要灭亡,现在还言之过早。不到万不得已,这一步不可轻易跨出啊。”
金石寒一拍大腿道:“他妈的,现在已经到了万不得已了。前两天账房跟我算过细账了,说我已经亏空了至少五十几万。原来还指望拿殷先生这笔美金来补这个洞,结果闹了个功亏一篑。你们这帮英国人的走狗,拿了我们纳税人这么多钱,一个舞女都找不到。再不替我把那笔美金追回来,我这么大个家业,眼看着就维持不下去,那只有去当汉奸了。我当汉奸的话,挣的钱,可比这多得多了。”
高剑霞是巴不得金石寒公开投靠日本人,自找一条死路。暗忖,就算他没公开这么做,刚才这番话,已经是在表白心迹了。自己领了上海区的津贴,负有通风报讯之责。把他的所言所行添油加醋报告给上海区,扣他个暗通款曲的帽子,也不为过。唐绍仪那家伙就是这么死的,到底有没通敌,谁也说不清,但说你通敌,你就是通敌。他想起刚才用手掌接浓痰的那个保镖,别看忠心耿耿的样子,哪天给军统巨资收买了,转身就会拿把杀猪刀,一刀割断金石寒的脖子。他盯着金石寒的粗脖子,想像主动脉血如泉涌的情景,嘴角漾出了一丝笑意。
金石寒疑惑道:“你笑啥,想出好主意了?我告诉你,你那些办法都是昏招,海底捞针,没用的。最好的办法是引蛇出洞,放一只小老鼠在那儿,任你再狡猾的蛇也熬不住,乖乖地爬出来。你想想,你的小老鼠是什么?能让那女的乖乖跑出来,束手就擒?”
金石寒一番话,让高剑霞顿时开了窍。是啊,怎么没想起来呢,当然有小老鼠。越想越觉得有理,忍不住起身来来回回踱步,嘴里道:“好啊,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你这一句话提醒我了,”去拿了一份《新闻报》,翻到社会新闻版,指着一则绑架新闻对金石寒道:“看到了吗?”金石寒看了半天没明白他意思,问:“什么意思?”。金石寒道:“池彩娣的女儿,就是我的小老鼠,能把池彩娣这条蛇,从洞里引出来。只要把小女孩给绑了,藏起来,让报纸一登,电台一播,不怕她妈不乖乖出来,哈哈哈。”
金石寒听了,连连拍大腿,认定这是一着妙计,打算派手下人即刻动手,却给高剑霞阻止了。此事只能让池彩娣一个人看明白,对一般市民,要让他们以为只是又一起普通绑架案。知情者越少越好,不容假手旁人,还需自己亲自出马才好。
这么决定后,便紧锣密鼓行动起来。接下来的两天,他化装成小贩,守在花园公寓外,摸清了小女孩一家的活动规律,随后便做好一切准备工作,次日就要下手了。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