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却说龙芥在南市松雪街的尼姑庵杀了赵善淳和老尼姑,从赵善淳那把匕首上的刻字,悟出高剑霞跟这件事的关系。看来,哥哥失踪一案,明显是里应外合的,里头的人是赵善淳无疑,外头那个,八九就是这个高剑霞督察长。他是公共租界强力部门的实权人物,有他罩着,什么事情不好办。
但是,该如何调查,龙芥心里也没底,想来想去,还是下死功夫,先实施跟踪,相机行事。他在尼姑庵用井水洗了身子,洗了鲜血浸染的衣裤。正愁湿淋淋怎么出门,老天帮忙,天空下起了大雨,他套上湿衣裤,拿床单包了匕首、手枪,塞进一个米袋子,确认没留下物证,吱呀呀打开尼姑庵大门,探出半个头,见整条街都罩在雨幕里,渺无人迹,才低着头,匆匆溜了出去。走在街上,就算被人看见,只当被大雨淋成落汤鸡,不会遭怀疑。
他在关卡落闸前溜回公共租界,果然没引起守卡巡捕的注意。到了三马路,找了一间中等旅馆住下,然后电话联系了金井武夫。次日一早,金井武夫便开一辆汽车来旅馆会他,带来了他要的衣物和经费,以及高剑霞的照片和详细档案材料。
“为什么要高督察长的材料,他有什么可疑吗?”今井一见面就问。
龙芥将这两日的调查结果略略做了汇报,自然着重谈了对高剑霞的怀疑,也谈了后续工作的思路,对连杀两人的事则只字未提。金井武夫听了,觉得他的分析言之有理,道:“我给你的这些材料,是赤木帮我搞来的,他是工部局总巡捕房的特别副总巡,负责管理警务处的所有日本籍巡捕。”龙芥道:“对对对,他是我在领事馆警察部时的同事,今年大概44岁吧,广岛人,京都大学毕业的,有他在,资料工作就简单多了。”
今井见开局不错,自然满意,让他放手行动,勉励了几句,方才相互行礼告辞。临行前,把汽车钥匙留给他,由他专用,并交代说,手电筒、望远镜和绳索等工具都在车里。
今井走后,龙芥把高剑霞的材料认真看了几遍。吃过午饭,便把汽车开到兴旺达旅馆外不远处等着。旅馆正门口停着一辆黑色别克轿车,挂着巡捕房牌照,显然是高剑霞的座驾。龙芥的打算是,这几天里,高剑霞去哪儿,便跟踪到哪儿,看能否从他行踪里找出破绽,然后顺藤摸瓜,破掉案子。
等到下午二点时,见一个五短身材,一身中式短打的人出得门来。起先以为是旅馆里的杂役,未特别在意,没想那人径直走到那辆巡捕房公车,开了车门,正纳闷,突见一个便衣探员模样的人从旅馆追出来,嘴里喊着督察长。趁他一回头,认出正是照片上的高剑霞,心想,他那身行头与身份全然不符,行色又匆匆,像是有什么秘密行动。
高剑霞与便衣探员交头接耳了一阵,坐进车子开走了。龙芥等他开出一段距离,才发动了自己的车子,尾随而去。
龙芥当然不知道,高剑霞此行是为了绑架一个英文名叫珂莱儿的小女孩。他经过两天的摸底,已准备停当,定在今天下午动手了。
高剑霞的车子从九江路开到静安寺路,然后一路向西,一直开到与静安寺隔路相对的西洋人公墓,停在大门外。龙芥见他停车了,从他车旁超过,继续朝前开,到前面绕个圈,又开了回来,把车停在马路对面的静安寺旁,隔条马路,盯着高剑霞的车。他见高剑霞在车里端坐不动,怕是另有他人,摸起车里的望远镜看过去,细辨之下,见确实是他本人无疑,才安心等待。
等了约莫半个小时,见一个佣人模样中年妇女牵着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女孩,来到了墓园门口。
那小女孩便是池彩娣的女儿。她的养父是夏威夷华侨谢先生,给她取了一个英文名字珂莱儿。谢先生是旗昌洋行的一个部门经理,每天上午九点上班。谢太太上班时间应该是早上十点,每天却和丈夫一同坐汽车出门。她原在夏威夷一家报馆工作。来上海后,嫌呆在家做全职主妇无聊,便在一家美资的广告公司找了一份工作。公司的客户都是上海各家英文报纸,业务做不完,所以要提早走。夫妻两人走后,保姆张妈上午忙家里那点活,准备女儿珂莱儿的中饭。吃完中饭,两人午睡一小时,便带女孩出门玩耍。
珂莱儿是户外型的,家里呆不住,最爱去的地方是静安寺对面的西洋人公墓,认定是捉迷藏的天堂,每天缠着要去。张妈对墓地从来是很抗拒的,不明白洋人怎么爱在坟堆里活动,还把个墓园整得似个美丽花园,在里头散步啦,约会啦,野餐啦,既不怕招鬼,也不嫌阴气重,真是想得出来。谢先生两口子看着是中国人的样子,但在外国土生土长,没多少中国味,连在上海领养的女儿也被他们洋化了,进了那种鬼气森森的地方一点不怕,还玩性十足,让她实在想不通。
深秋的阳光煌煌地照下来,空气脆脆的干爽,她们从家里顺涌泉路西行,经过哈同花园,再过一条马路就到了,大概就一里地的距离。张妈厌恶步行,平时走路很慢,为了撵上珂莱儿,走得有些接不上气。那小女孩却最不怕走路,还嫌路不够长,有时走出“之”字形,有时数着人行道砖,三格一跳。这么紧走慢走,不一会儿就到了。
再说墓园门口,龙芥见高剑霞一直没下车,渐渐困惑起来。几次抓起望远镜看去,镜头里的高剑霞总是一副安心的样子,全无下车的意思,心想,可能在等人,便耐心等待,一边留意四周,看谁来和他汇合。等了近半个小时,见高剑霞突然动了动,原来有一个佣人摸样的中年妇人带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朝他的车子走去,又从他车前经过,对汽车和车里的人,根本未加理会。龙芥透过望远镜看,见高剑霞直起身子,双眼一眨不眨,死盯着两人。原来他不是等人约会,是在盯梢。龙芥看了,一则纳闷,一则振奋。一个高级警官亲自跟踪一个佣人,一定大有文章,难道哥哥的密码箱到了那佣人手里?要不,是她主人和哥哥的失踪有关……?
无数种可能在脑海掠过,他定下神,认真观察。
蹦蹦跳跳的小女孩拉着佣人奋力前行,急不可耐地进了墓园的大门。老少俩进去后,不出几分钟,高剑霞也下了车,双手插在兜里,一副闲适摸样,左右扫了几眼,没发现异常,便尾随而入。
龙芥对公墓很熟,知道在爱多亚路也有个出口。但他吃准高剑霞会原路返回,因为车子停在这儿,于是在车里安坐,手持望远镜,守株待兔。
却说张妈和珂莱尔一老一小进了公墓的雕花大铁门,见到的第一座墓是园里最大的,张妈只知道墓主人是上海滩的洋大亨,但不知姓甚名谁。墓的四角站着四位白色天使,收拢了翅膀,垂头站着,神态各异,并不悲伤。珂莱儿经过他们时,行惯性地去摸他们的翅膀,希望摸到羽毛的柔软,结果还是一如既往,只触到坚硬和冰冷。虽然早料到了,总是有些失望。仰起小脸看,天使们长得和真人一般大小,全身白色,是大理石的雕刻。暗暗期盼他们正好飞起来,到天堂去。看了一会儿,没有动静,就一转身,往里头冲进去,边冲边嚷嚷:“张妈,你来找我。”一转眼就出了张妈的视线。
墓园里还有不少小孩,都是西洋人,都和珂莱儿一般地在奔跑躲藏。纪念塔、墓碑、十字架、树木,都是藏身的好去处。照看他们的都是妇女,有些是外国主妇,有些是中国佣人。她们都是一心多用的,有的看书,有的聊天,有的默默出神,有的照顾推车里的婴儿。墓园是个安全的地方,从来没有孩子跑丢过,也不会有坏人进来。墓园里并非清一色是妇幼的天下,也有男的园丁和杂工在干活,挖泥补土,修剪花草,整理被风吹乱的花束、花圈。
园里最安静的地方是婴孩墓区。大人都不愿去那里,也不让小孩去,不是因为怕鬼,是不愿引起联想。珂莱儿找了几个地方,都觉得人太杂,藏不住,就躬身穿过树丛,往婴孩墓区潜去了。她爸一个美国同事的女儿就葬在这里,妈带她来看过,还拔了上面的草。她叫苏西,才两岁,被一只猫咪抓破了手背,没想猫咪有狂犬病……。其它的小小坟墓,都有各自的悲惨故事,刻在墓碑后面。她缠着妈妈问过,妈妈只好讲给她听:小史蒂芬因为难产,没出生就死了。小黛西因为吃了苍蝇叮过的三明治,得了痢疾而死。小亨利最惨,被粗心的阿妈失手掉到滚水里……她一块块墓碑辨认过去,似乎看到了下面冰凉凄冷的小小尸体,不禁打了个寒颤。
张妈笃定泰山地四处走,眼睛随便东瞄西瞄。腿脚本就慢,又不想太早抓住小孩,就故意慢慢悠悠一点。小孩子家躲藏的那几个去处,心里太清楚了。这么顶着斑驳阳光慢慢徜徉,找了一圈没见人影,有些奇怪起来,心想小家伙长本事儿了,暗中一笑。稍微用了点心,一处处看过去。把平时走的地方又走了一遍,居然还没见珂莱儿的人影。于是打起精神,加快脚步,把墓园里每个角落,去过没去过的,统统仔细搜查过了,还是徒劳。这下才真的急了,连奔带跑地乱窜,扯着嗓子喊:“珂莱儿,珂莱儿,别藏了,你在哪里,别藏了……”
鸟雀的欢唱此起彼伏,秋蝉的合唱响成了一片,似乎在演出今年的谢幕曲,在张妈耳里,这些声音都变得阴气森森了。她跑着,喊着,一无所获。墓园里所有母亲都惊觉起来,把孩子叫到身边。不久,喊叫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哀嚎:“珂莱儿~~~”在墓园听到着种哭喊,倍感凄惨入骨。张妈早已因绝望而精神奔溃了,大家围过去看时,见她跌坐在地上,双腿乱蹬,不停扯头发:“啊呀老天啊,呜呜,怎么办啊,求求你们,怎么办啊,呜呜,珂莱儿不见了……”
众人费了老大劲,才闹清事情原委。几位赤发碧眼的母亲立即赶到管理处,电话报警,不出二十分钟,大队制服巡捕赶到了,几度拉网式搜查后,恨不得每株小草都查过了,哪里有珂莱儿的一根毫毛。
龙芥目送高剑霞进公墓后,做好了长久等待的准备,没想半小时不到,高剑霞就出来了。连忙抓起望远镜看。
他是抱着那小女孩出来的,刚才还东蹦西跳的她,这会儿睡着了,趴在他肩头,小手搂着他短粗的脖颈。龙芥看了,下巴掉了下来。高剑霞的步子不紧不慢,态度从容,面带微笑,一只手轻拍她的小背,一看,就是个慈父抱着熟睡中的女儿。
那中年女佣则不见了踪影。
岛津恍然大悟了,高剑霞盯梢的对象,并不是那女佣,而是这小女孩,盯梢的目的,竟是为了绑架。她哪是在熟睡,分明是昏迷了。于是想起刚才他藏着兜里的两只手。乾坤就在兜里。
“哥罗芳,”他想,“左手拿着哥罗芳瓶子,右手拿着手帕,然后……”他想象高剑霞从暗中跃出,快手将瓶里的哥罗芳倒在手帕上,捂住女孩的口鼻……“简直比对付一只小奶猫还容易。”他对自己说。
她是何许人,值得他亲自出动绑架……?找到了一个答案,却带出了更多的疑问。
高剑霞已经拉开车门,将女孩轻放在后座,盖上自己的外套。他一反适才的闲适,迅捷上车关门,发动引擎,车子划出一个弧形,上了静安寺路,往外滩方向开去。
龙芥还是远远尾随着,这一路,高剑霞开得风驰电掣,简直要飞起来。到了兴旺达门口停好车,下车开了后门,探身进去忙碌了好一阵,才提了一个大大的油布包裹出来,拎在手里进了旅馆。
龙芥远远看着这幕,陷入沉思,绑架小孩,一般是为了勒索父母。高剑霞这种身份的人,就算沦落到绑票勒索,也会假他人之手的,如今他亲力亲为,必有隐情。他相信此事与哥哥的失踪有关,但具体怎么关联,还须从小女孩的父母入手。问题是小女孩身份不明,怎么查出她的父母?有了,那佣人,如果她活着,应该已经报警了,如果她已死,发现她的人也会报警。从她入手的话,可以轻易查出她雇主的身份。
他想起了警务处的特别副处长赤木。
珂莱儿失踪后,后面的情节便完全照着高剑霞的预料演进。
先是有人在西洋人公墓的管理处报了警,大批巡捕到场搜查无果后,审问了保姆张妈,然后通知了谢先生夫妇。两夫妇的震惊可想而知,尤其是谢太太,几乎陷入了歇斯底里。于是正式立案,侦破工作循例落到中央捕房的高剑霞手里,他旋即通报了公共租界内各捕房,又抄报法租界巡捕房协同侦破。
捕房里有新闻界的大批眼线,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虽说绑票的事无日无之,但肉票的父母是美国华侨,洋行高级职员,故事便有了新鲜感。再者,绑架地点又是在墓园里,光天化日之下,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女孩消失得无影无踪,竟然没有一个目击者,给故事平添了丰富的作料。各家报纸电台由是全力以赴,添油加醋,大加炒作。次日,中外文各报的头版无一不是小女孩的大幅照片,电台里的新闻节目也反复播报此事,一时间上海滩的街头巷尾,酒楼茶肆,人人议论。因受害人是美国籍,连美国驻沪总领事也发表声明关心此事,希望警方夙夜在公,早日侦破。而谣言也开始出现,说小女孩并没被人绑架,是给墓地里的鬼魂抓去做替身了。一时间静安寺西洋人公墓变得袅无人迹,因为所有中国阿妈都是怕鬼的,谁也不愿再踏进西洋坟地一步了。
高剑霞螳螂捕蝉,龙芥黄雀在后,但他对高剑霞下的棋还是猜不透。小女孩父的母背景,他已第一时间找赤木了解过了,却大失所望。很难想象两个美国公司的上等人会和高剑霞勾结,干下杀人越货的勾当。再者,高剑霞的所作所为,也不像是针对这两个美国华侨,设若绑架小女孩只是为了胁迫其父母,达到某种目的,比如逼他们交出哥哥的密码箱,那应该尽量悄无声息才好,又何必掀起这么一场舆论大浪呢。看来自己想得简单了,背后应该另有隐情。
线索到此似乎又断了。为此他困惑了一天一夜。想来想去,应该是漏掉了什么,决定再找赤木细聊一次。
赤木挂了个警务处特别副总巡的名,平时上班还在日本总领事馆警察部,窗口对着黄浦江。这也是龙芥的老东家,熟门熟路。他敲门进了赤木的办公室,互相鞠躬问候。赤木是个袖珍型的男人,那件西装像童装店买来的。坐定后,他搬出一堆文件道:“岛津君来得正好,我在工部局档案馆找到新材料了。”
原来,小女孩并非谢先生夫妇亲生,而是领养的。她生母叫池彩娣,孤儿院出身,曾因犯盗窃罪被捕,判了八年徒刑,关押了四年后提前释放。她女儿是监狱里出生的,生下后就被工部局安排领养了。
赤木道:“有一点很蹊跷,池彩娣的抓捕和提前释放,都是和高督察长有关的。她提前释放后,高督察长还出钱让她学跳舞,介绍她做舞女。”
龙芥迫切地问赤木:“那么,我怎么能找到这个池彩娣呢?”
“找不到,”赤木道,“她在巡捕房里有另案在身,罪名是涉嫌盗窃钻石,拘捕令发出好几天了,一直没抓到,负责抓她的,也是高剑霞督察长。”
龙芥一听,长长吁了口气,明白其中的原委了。既然池彩娣是个惯偷,又与高剑霞有这种关系,那么,她就很可能为高剑霞所用,被安排进金凤记,与赵善淳里应外合,盗取哥哥的密码箱。现在,哥哥不知所终,密码箱也下落不明,高剑霞却突然绑架了池彩娣的亲生女儿,又唯恐天下人不知,说明密码箱并没到他手里。最合理的推断是,这个池彩娣得手后没有按原先安排交出箱子,而是带着它逃匿了,这就迫使高剑霞不得不出此下策,劫持她女儿,逼她现身,换回密码箱。
想到这,龙芥以拳击掌,长长吁了一口气。他想到另一个问题,问赤木:“池彩娣的丈夫是谁。”
赤木把手头的资料翻了一遍道:“工部局里没有她结婚登记的记录,所以,不知道。”
“那谁是她孩子的父亲?”
赤木又翻了一遍资料道:“孩子是在监狱医院里出生的,父亲一栏填的是‘不详’。”龙芥沉吟半晌,没有深究。他想,既然手头的证据全都指向了高剑霞,先抓了他再说,池彩娣可暂时不管。
但抓捕高剑霞并非易事,公共租界的运作是独立的,实质上归英美两国控制,日本方面无权干涉,何况高剑霞还是租界的高级警官。他想让赤木先下手为强,擅自下令抓捕高剑霞,迅速移交给华中派遣军。但赤木一听,连连摆手,认为很不可行,因为高剑霞并没有触犯租界法律,除非能证明是他绑架了小女孩。
谈下来之后,龙芥深觉赤木胆小无能,便不再理他,转而找今井武夫帮忙。后者马上带他去重光堂拜会了土肥原,土肥原爽快地答应了,他管着黄道会,可以让里面的中国流氓出面,帮龙芥劫持髙剑霞,这件事便这么敲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