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田工作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42章

老爷子戴弗奎今晚没去看戏,因为北京来了两个梨园名角,一师一徒,专门来给老爷子“拜客”。两位艺人穿着专为上海之行定做的西装,油头粉面,乘的轿车是大中华饭店派的,携着大盒小包,礼数很是周全。那时,从北京搭班来上海演唱的艺人,都讲究个拜客。拜了爱京戏的上海阔人后,后者就会出钱出人捧场,造出个大大的声势来。戴弗奎是上海滩数一数二的名票,把身家都倾注到京戏上,北方但有艺人前来,没有不进戴家大门的。

按一般规矩,京剧伶人上名票家“拜客”是不唱的,但这次的来者额外给面子,不仅送上口蘑、通州蜜枣、熏茶和青酱肉的“老四样”大礼,还示意十七岁的徒弟当场“给戴二爷吊一段”。听了这话,戴弗奎灰白的脸兴奋得微红,撇开香樟树下那张藤椅,亲自东走西走,指挥现搭班子。戴家的伶工人才济济,不一时,院子里便锣鼓铿锵,京胡嘹亮,定准了音之后,武场敲起小锣,文场拉起流水的过门。那十七岁的西装徒弟便做起身段,甩起无形的水袖,放出扑闪的眼神,现出一个活脱脱的柳迎春摸样,然后便轻启红唇,来了一段《汾河湾》原版。戴弗奎对《汾河湾》是熟得不能再熟了,早已垂下眼皮,竖起耳朵等着。哪知不听则已,一听那唱腔,微红的脸顿时涨成了大红,脑袋便跟着晃了起来,后来竟晃得如风中的气球似的,那枯细的脖子差点要支不住,不断喃喃道:“好,好,好天资,好材料,太响了……不只是响,而且甜啊。”

那少年唱到一半时,大门外一声喇叭,杏文的汽车急促地冲进来,“吱”地一声刹住。车门一开,弹簧似的跳出一个人,定睛一看,是汤仲翔,身上斑斑有血迹,戴老爷一哆嗦,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见车子后门打开,一儿一女分毫无损地下了车,心才稍定,见他们一个个挂着凝重脸色,问:“出事了?”

幼琳路上已恢复了镇定,只脸色略略苍白,过来扶他坐下才说:“黄先生你认识的……刚才看戏时被人暗杀了,就坐在仲翔旁边。”老爷子这几天血压高得难以控制,时时眩晕,她怕他惊吓过度,会突发中风,说话时,轮番抓起他左右两只手,揉压他的拇指,医生说,这么做有降压的功效。老爷子听了,颤着嘴,“这,这”了半天,没说出个完整的句子,不停打量儿子。幼琳道:“不知道黄先生是开罪了谁,这么绝,”她不敢说杀手是冲着杏文来的。

杏文在一旁说:“爸,我一直在后台,没看到,只是让仲翔受惊了,”想起还没和客人打招呼,堆起笑,拱手施礼道:“招待不周,招待不周,今晚还亏得你们来了,要不我爸也去看戏,平白受一场惊吓——对了,咱们继续,继续。”于是丝竹再起,少年人继续唱了下去。幼琳也坐下看演唱,汤仲翔见她作出全神贯注的样子,一边还要照顾老头子,只好暂且跟着坐下,定下心来,呆呆地望着那少年艺人表演,做着女性化的表情动作,用假嗓子唱起高亢悠长的女声。

戴杏文在他耳旁道:“这小伙子功底扎实,一定会红的。你看他眼神,还有那手势,配得绝妙……这下叫‘垂丝’……这下叫‘斗芳’……这下叫‘散馥’……”说着,掩嘴打个哈欠道:“对不起,这两天没睡好……今晚的事儿不必和老爷子细说,他神经受不了。”汤仲翔低声道:“杏文,为了国家,为了老爷子,为了你自己,收手吧,别再挣不该挣的钱了。”杏文道:“知道,知道。”

一曲终了,大家噼里啪啦鼓掌,汤仲翔机械地跟着拍了几下。幼琳眼角溜他一眼,见他的魂全然不在场。老爷子受了女儿安抚,缓过了劲,鼓着掌站起身,大声赞美道:“难得啊,难得,高处如九霄鹤唳,宽处如万顷汪洋,低处如古寺晚钟,这宽和低是最不容易的,这么小小年纪就如此了得,可造之材啊。”那师傅听了,自然也得意非凡,俯到徒弟的耳旁,嘱咐再来一段《武家坡》。汤仲翔见停了唱,鼓了掌,掩锣息弦了,本已欠身起来,忽见锣鼓重开,丝竹再起,那少年又婉转喉咙唱起了新曲,待要重新坐下,杏文拉住他说:“得了,你也不爱听,赶紧去洗一洗,把这身换了。”招来个佣人吩咐几句,领汤仲翔去洗浴。

洗好出来时,里里外外的干净衣服都备齐了等他,都是戴杏文几年前的行头。那时他没发胖,身材与汤仲翔相类,所以这衣服穿在身上,还算合适,说是旧衣服,件件都崭新的,散发淡淡的樟脑味儿,最多也就上过一两次身。

院子里,少年伶人来了精神,又一连唱了好几曲。老爷子抖抖地起身,颤着声音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自古英雄出少年,不输王瑶卿,不输王瑶卿啊。老朽没什么本事,出些绵薄之力吧,咱班子在黄金舞台演出这一个月里,每天包票20张。老朽和家人是场场必到的,另外还要广邀各界头面人物来捧捧场,”他眼光一扫,突然看到汤仲翔焕然一新地走来,想起他交往的美国人多,随口加一句说:“不仅有我们同胞,还有美国朋友也来,让咱们的国粹,发扬光大到全世界。”

唱京戏的都知道梅兰芳去了美国一趟,就闹得海内外轰动,身价倍增。所以,师徒俩一听能请来美国人捧场,当做一件大事,赶紧过来握手鞠躬致谢,说了大段的北京客套话。汤仲翔对那少年客气说:“看了您的表演,印象太深刻了,看到后来,真的忘了您是男的,这艺术形式在西方是找不到的。”师徒两人一听,更加喜形于色,问:“照您看,咱得请哪些美国长官比较合适?”汤仲翔不愿扫大家兴,一本正经道:“美国政府有许多长官在上海,都可以请啊,比方说大使馆的、领事馆的、文化处的、新闻处的、亚洲舰队的、驻沪海军陆战队的,这些是官方的。还有民间机构的人士,像美国各家新闻社和报社的记者、美国商会、花旗总会、美国的教会大学、教会医院和教会组织,太多了。”

于是皆大欢喜,厨房里开出夜宵来,餐厅里摆了三大桌。除了北京的艺人和随从一行,还有戴府家人和票友伶工。大家借着酒劲,大谈起梨园恩怨典故,那声浪,仿佛有三十桌人在同时说话。北京的艺人没忘记扩大国际影响的事儿,领头给“姑爷”汤仲翔敬酒,其他人也跟风来敬,一轮又一轮的,不知不觉就喝了不少五粮液下去。幼琳见他脸色开始变了,抽个空隙轻声对汤仲翔说:“别再大言不惭了,到我房间去吧,还有话跟你说。”

汤仲翔只得迟疑地跟她上了楼。幼琳进了房间,见屋里空无一人,走到楼梯口朝下面喊:“小兰,怎么不来倒茶。”喊了三声,贴身侍女小兰才怡怡然上来。“你倒是不急不慢的,”她埋怨道。小兰嘟囔道:“我当你们都在吃饭呢,怎么没声没息就上来了。”幼琳蹙起眉道:“就你嘴硬。”

小兰转身又下了楼,汤仲翔依旧在那张熟悉的沙发上坐下。秋将尽而冬未至,锅炉房还没生火,热水汀没热,坐着不动,觉得房间里渗出凉意,不禁搓了搓手。幼琳见了道:“给你床毯子盖上吧,”他摆摆手。猫猫在柜顶上酣睡,被他们打扰了清梦,“喵”了一声,左手绷直伸了出去,翻个身,又回梦里去了。他受了酒的影响,也觉得困了,问:“你有话跟我说?”

幼琳拉开窗帘,月光水一般泼到了身上。对着月仰起脸,见树梢上的月亮缺了一块,蒙一层薄薄雾气,黄黄的像块旧玉。看了会儿月亮道:“以为月亮是很暗的,但盯着看久了,也会刺眼的。”他不胜酒力的样子,微阖眼,喘粗气,没接话。她突然问:“你是真心愿意和我结婚?”

他撑开眼皮,眨巴几下才道:“不是都定了吗?”

“我要你再说一遍。”

他清清嗓子,似乎在酝酿情绪,然后认真回答:“我是真心愿意和你结婚。”

她想憋住笑意,没完全憋住,道:“你在胡说,你只是良心过不去,要找个解脱。”

他给她说中了心思,不能承认,就挥挥手,表示不值得一辩。看见五斗橱,想起上次她画的速写,忙扯开话题道:“上次给我画的速写呢?给我吧,我们都快结婚了,给我个信物。”

听到“信物”两字,她嫌轻佻,白他一眼,拉开五斗橱的抽屉,那纸团还在原处,她把纸团展开来,在台面上展平了。那天随手画了,就没再看过,现在重新看了,觉得有点点滴滴的细节不准确,忍不住拿来画板和笔,坐了下来,修改起来。不一会儿,原本的速写,被丰满成了一幅工细的素描,举远了一看,笑意爬上嘴角。汤仲翔忍不住过来看,道:“哈,很风流,有侠气。”幼琳道:“美得你,什么侠气,是流里流气。”

小兰拿个福州漆盘,端来两个瓷杯,粉彩的红楼梦人物,分别放在两人面前。青葱翠绿的嫩叶子,一棵棵竖着浮在冒着热气的水面,幼琳端起杯子,吹了吹茶叶。汤仲翔望着杯中茶问:“现在这季节还要那么新的茶?”她说:“一直放冰箱里冻着,所以才新鲜。”他若有所思道:“若要长久,还是冷一点才好。”她回味他的话,喝了一口,嫌水烫,放下杯子,对小兰说:“这里没你事儿了,去下面歇着好了。”

他端着杯,视线落在茶杯的图案上,那是幅黛玉葬花图,四行题诗是:“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心想,她当少女时,或许也有这情怀,其实剥去辞藻,就是女人的不安全感,怕男人尚未有着落,容颜先老去,遇见想托付终身的男人,便要死死缠住,绝不松手,当初自己要逃避,或许就是怕这个。现在她是革命者了,用这杯子,似乎不合适了,便问:“幼琳,你怎么想起加入CP的呢?”

他问得冷不丁,她把眼瞪了半天才说:“我是注定要加入的,因为不想重复我妈的生活,或我阿姨的生活,还有伯母们,舅妈们,外婆,祖母,更不必说那么多的姨太太了,从小看她们,已经看得够够了,自己再这么过一遍,还不如死。”他想起自己当人外室的母亲,想起她的一生,如果自己是姑娘,打死也不愿重复她的一生,所以明白幼琳的感受。她继续道:“她们活得太卑贱了,不停地斗,和婆婆斗,小姑斗,妯娌斗,姐妹斗,还要和奴婢斗,和别人的太太斗,和所有认识和不认识的女人斗,一生一世,为了又是什么呢?为了男人的一个眼风,一件皮草,一颗祖母绿,一碗参汤,有时只是一包点心,一块料子的大小,小孩的出息,拜年时的顺序,看戏的座位。因为没有知识,没有权力,没有地位,没有资本,斗起来只能靠使心计,耍小心眼。斗输了,用哭闹和寻死挽回败局。一本《红楼梦》,把女人的卑贱写透了,书看完了,我的一生也完了,再要往下活,只能换另一种活法。”

他点点头道:“啊,原来是为了另一种活法……”而自己不去读书,不去经商,不去从政,偏要开飞机寻死,何尝不是为了另一种活法。她又说:“妇女再不能作男人的附庸存在了,这个旧世界一定要砸碎。砸碎了,才能建设一个新社会,我们才能解放。”他问:“能砸碎吗,能建成那个新社会吗。”她道:“总是能成的,也许十年,也许一百年,我不在乎,只要投身去做,生命就有意义了。”

他饶有兴趣地观察她。她现在有了使命,有了终极目标,也就有了存在的价值,男人不再是她生活的全部了。这次回沪,自己与她接触越深,对结婚的事越坦然,不再如过去那样,想到婚姻就受精神重压,也应该缘于这一点吧。不过,男人如果不被妇女依附,还有什么价值呢,可能只有当妇女的工具了。现在的自己,似乎已经沦为她的工具了,他发现这想法有趣,不禁展开了笑容。突然听她又问:“你很想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吗?”

一时吃不准她的意思,他小心道:“想是想,不过要是你不愿说的话,就不必勉强。”

她说:“他是岛津龙芥课长。”

他愣愣望着她,想起了殷先生,一个打算买通自己,暗杀委员长的人。在他眼里,殷先生的孪生兄弟,和殷先生就是同一个。他觉得自己应该愤怒,却并不,只有失望与不解,不由得移开了视线。也许,在她眼里,男人真的只是纯粹的工具了,无论是友是敌,是好是坏。而异性间的肉体关系,已经彻底摆脱政治属性,也摆脱伦理道德的属性了。但想到自己在风月场所的行为,这难道不正是与男性看齐吗,又有什么可谴责呢。沉默片刻问:“你们CP也用美人计来捞情报?”

她说:“首先,组织上是不允许什么美人计的。其次,这不是美人计,是工作上的意外,而且没法纠正了。那天,他说心情很坏,让我陪他喝酒。这不是第一次。他是我的上级,又是最主要的情报来源,你说我不该陪吗?”

他说:“我没说不该。”

她说:‘这半年来,他一直心情很坏,因为深陷在矛盾里。他长在中国,很爱中国。他又是日本人,当然也很爱日本。他的理想,是日本能够以和平的方式吞并中国,没有战争,没有流血。”

他插话说:“就是中国人都放下武器,乖乖投降。”

她说:“他是这么想的。后来看到越来越不可能,非通过武力拼出个你死我活了,就很难受。最近一直在说,要保日本,就保不住中国了,一难受就喝酒,这种时候,是我获得情报的最好机会。平时,他接触到的许多东西,我是接触不到的,喝起酒来,他会主动和我分享,因为他对我没戒心。”

汤仲翔冷笑道:“是你对他没戒心吧。”

她一怔,竟说不出话,噎了半天道:“就算是吧,我放松了警惕,没想到他会在酒里面做了手脚……我醒来时,他哭着向我忏悔。你说我能怎么做?”他一时回答不出,她继续道:“我又不能去揭发他,不能杀他,不能辞职。我的首要任务是做好党派给我的工作,情报工作,任何影响工作的事,都是严格禁止的,不管什么借口……然后就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的样子很坚强,没有委屈,没有自怜,倔强地昂着头。他刚才还曾对她失望,这下只剩下同情了,心想,要是她愿意打掉胎儿,就简单了。她像读到他的心思,道:“我不能再做那样的事了,已经有过两次了,罪孽太深了,再那么做,会疯掉的,所以无论如何,只能生下来了。再说了,不管父亲是谁,孩子是无辜的,总不能把对一个国家的恨,发泄到一个胎儿上吧。看看我们中国,有多少人有日本妈妈,或日本爸爸,难道把他们都杀掉吗?”

他摇摇头道:“那么,那个日本人知道你怀孕的事吗?”

“当然不能让他知道。不仅要瞒着他,还要瞒着我的家人和亲戚。”

“组织上呢?”

“还没向组织报告。不过,我们结婚的话,这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他瞪大眼道:“这次是凑巧我回上海了,不然的话,你准备怎么处理?”

“不知道,反正总有办法的,也许找其他人,随便找一个。”

他无语地望住她,她眼一红,终于绷不住,抽泣起来,因为低着头,头发垂挂下来,看不见脸,只看见双肩在颤。他看了一会儿,见没有停歇的意思,慢慢起身到她身边蹲下,搂住她的肩。她趁势把脖子一折,脸埋他颈窝哭了一会儿,又突然把他推开,嗡声说:“不许你可怜我。”他退回沙发坐下,她擦干泪,痴痴望着窗外问:“等孩子生下来,就要姓汤了,你愿意吗?”

他从来没想过这问题,却毫不犹豫道:“当然愿意。”

“取什么名字好?”

他又被问住了,道:“谁知道是男孩女孩。”

“如果是男孩呢?”

汤仲翔最先想到的,就是和自己一起出生入死的伦纳多,道:“就叫汤罗约吧。”心想,那日本人的儿子找了个敌人当养父,又取了另一个敌人的名字,倒是挺恰当的。她看他一眼,没再言语。

这一刻,他想起了池彩娣,想起了私生女。这件事,原本没想过向她坦白的,因为与她两不相干,现在发展到谈婚论嫁了,似乎有和盘托出的义务,更何况,她都把自己的秘密坦诚相告了。可他心里还是委决不下,当年,她结下珠胎时,自己逼她打掉,结果却与另外的女人有了私生女,就算女神,恐怕没那么大肚量容忍。想来想去,决定还是不说,他给自己的借口是,这次婚姻,看上去实实在在,毕竟是虚的,只是帮她圆一个大谎而已,再过几日,台风过去后,自己终究要远走高飞的,能不能活到再次相见,几乎没什么希望,要是自己为国捐躯了,她就成了烈士遗孀,她的孩子,就成了烈士遗孤,真相便永生永世,无人知晓,变成大好事。既然如此,何必节外生枝,告诉她这些事,给她添堵呢。

他站起身,去拿茶几上的素描像。幼琳道:“先留这儿,我装了框再给你……你想去哪儿?”

“去找杏文啊,让他给我找个房间对付一夜,就我原来住过的那间就行。”

“可这里是你太太的房间啊,你不跟自己太太住一个房间吗?”

小兰这时敲门,进来换热水瓶,幼林对她说:“小兰,你去拿多一个新枕头过来,再拿一套新睡衣,还有毛巾牙刷,汤少爷今晚住我这里。”小兰微微愣了一下,脸有些红起来,不敢看汤仲翔,点头说好的,垂着眼皮出去了。

幼林这么大张旗鼓的,汤仲翔先是意外,转念一想,明白过来了,要是不和她过夜,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来呢?相信到了明天,戴府上下就会传遍,小姐早已和汤家少爷公然同居了,这下,故事就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