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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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次日,汤仲翔早早就出了门,怕见到池彩娣,他的痛处是,面对两个伤害过的女人,即便想补救,也没有一条两全其美的路,自己的人生,就是一连串的遗憾,似乎只有自己死了,这事方能圆满了结,现在还活着,除了逃避,一时真没办法了。

本想安步当车的,风太大,就乘电车到静安寺路,进了新世界。从小到大,一直是那里的常客,就爱它的嘈杂,借它的热闹,焐热内心的冷。他头脑空空地到处看,唱戏的,卖艺的,摆摊的,眼花缭乱。看了一会儿戏法,听了一会儿大鼓书,便穿地道去了老新世界,上二楼,空气中弥漫着烟雾,但见东一个诗迷摊,西一个诗迷摊,里里外外围着人,有坐有站,蹙眉皱脸,在那儿绞尽脑汁乱猜,他就随便找一处坐下,玩了开来。猜诗迷靠胸中墨水,比一般赌博有趣多,但他墨水有限,每次揭谜底前,旁边相帮的就喊“摆下来,摆下来,要开啦,开啦。”他眼里紧盯着看,往往还没想出所以然,已经开出来了,这么屡屡受到挑战,反复输钱,反而更觉得刺激。他不与周边交谈,也不喝茶、抽烟、抹手巾,摊主以为他抠门,不舍得花钱,看他样子又不穷,其实他只是嫌脏。

一门心思做事时,脑子搅动起来,时间过得飞快,等觉到肚子饿,已经几个小时过去了。新雅饭店离得近,便去吃了饭,饭后,见时间早,又穿过南京路,去大新舞厅跳茶舞,一直跳到晚饭时间。结账时,掏出皮夹里的戏票再看一次,确认是黄金大戏院的二楼包厢票,时间是夜里九点半,见离开锣还早,就步行过去。

自然的天光已经被路灯和霓虹取代了,若是无风无雨,十月份是上海最舒畅的时候,知了早就消停了,酷热也尾随而去,到了这季节,市民的鼻子也免了许多罪,空气中少了烂瓜果的气味,阴沟、河浜不那么频繁地泛臭,蚊蝇虫螨的踪迹也难见了。但今天风太大,不适合闲步,路上人人顶一头乱发,低头疾行。他顺西藏路走到法大马路,鼻子里五香茶叶蛋的味道越来越浓,抬头一看,已经是黄金大戏院院的门口了,就停下脚步,看墙上的海报。人流从他前后左右穿梭而过,马路上车流滚滚,喇叭此起彼伏,人力车的叮当不绝于耳。海报是新近糊上去的,左上角写的头牌演员是“翠岚霞”,右下角大书“替婚记”三字。字是红色的,下面的笔划流动起来,往下滴沥,成了血水。

戏院前的观众挤成了堆,小贩们脖子上挂着木板,在人堆里穿梭,叫卖着香烟、汽水、各色糖果小吃。有几辆汽车停到了马路沿,放下衣着鲜亮的有钱人,他视线落在一辆酱红的劳斯莱斯轿车上,见司机迅捷地从右侧跃下,从前排扶下一位白胖的西装客,正是戴杏文,又打开后门,扶下一个藕色连衣裙的女士,一看,是妹妹幼林。

戴杏文兄妹夹在人丛里进了戏院,汤仲翔不急着招呼,跟着进去了。戏院里一如既往的嘈杂,恨不得每个人都在动嘴,嗑瓜子,吃花生,吃茨菰片、熏蛋、糯米饼,削生梨,嚼糖果,样样都有,既要顾着吃,又要顾着谈,为了压过旁边的声音,只好越叫越高,成了一场喊叫的竞赛。招待员来回跑动,卷成筒状的热毛巾在空中飞来飞去。琴师已经在试音,各拉各的,吱吱呀呀不成调子。汤仲翔手里捏着票根,跟着戴杏文他们上了二楼,进了左侧的第三个包厢。

三个人不知道的是,还有一个人跟着他们上楼,目送他们进了包厢。

戴家在黄金大戏院有常年包厢,兄妹俩前脚进去,汤仲翔后脚就到了,脸上挂着笑。幼琳白他一眼,没招呼,汤仲翔知道是碍于她哥在场,不愿显出亲热,戴杏文倒是和他热情寒暄了一番。刚坐定,热腾腾的毛巾就端到了面前,大家不约而同地摆手谢绝了。上海的公共场所都提供热毛巾,大家擦了脸,就朝里擤鼻涕和吐痰。他们受过洋教育,怕招惹各种病毒,听到这声音就怕,哪里敢碰。汤仲翔想,我们三人,大概也就剩下这一点是共同的了。他对京戏一向兴趣寥寥,随便抓过一张戏单来看,白炽灯下,戏单泛起一层昏黄,大大小小的字,介绍了剧情和演职人员。又俯瞰舞台上,见琴师们已在左侧的角落上端坐了,正将手里的乐器,弄出各种声响。

呕哑声浪中,招待进来斟茶倒水,摆上了糕点果品。戴幼琳对汤仲翔坐立不安的样子只当不见,抓过一把酱油瓜子,闲闲地磕了起来,他见了,也抓过一把来磕。上海人才爱小西瓜子,比米粒大不了多少,他不知多少年没碰过了,这会儿磕起来,还像过去一般娴熟,磕着磕着,想起儿时三人一起耍乐时的情形。

戴杏文的兴趣也在戏外,他的视线四处搜寻,见到相熟的,就挥手招呼。对靠的近的,还扯起嗓子说几句,也不管听不听得见。汤仲翔拿眼睛溜了一圈四周,见贵价的坐席和包厢里,满是衣香鬓影。大克拉的钻石,在灯光下闪得此起彼伏。他暗想,国人的鲜血倒也换来了戴杏文他们的财富。视线所到之处,突然发现一些妇女或明或暗在留意他,有些意外。幼琳见了道:“这儿来来去去都是这些人,你是新面孔,所以大家好奇。”汤仲翔失望道:“还以为是因为我长得好看。”她冷笑一声:“臭美吧。”戴杏文道:“幼琳说得没错,这些人啊,都是离开戏就活不下去的。你看老爷子,兴致还要高,要不是今晚有客,也是要来的。”

正说话间,舞台上突然锣鼓齐鸣,发出裂帛一响,把汤仲翔惊得跳了起来,手里的瓜子也撒到地上。戴杏文随口道::“怎么吓成这样?”汤仲翔苍白着脸,好一会才回过神道:“这一阵一直这样,医生说是战争创伤。”戴杏文道:“你听,这锣敲得多过瘾,一听就是周师傅……你说啥,战争创伤?哈哈哈”汤仲翔问:“周师傅,谁?”戴杏文指着舞台边的琴师道:“就那个,戴鸭舌帽的。他是个秃头,上台就带个鸭舌帽遮着。在我们家住了八年了……上海滩上常有戏班子到家里借人。最旁边那个拉京胡的林师傅,也是家里的。”

观众席里有孩子哇哇大哭起来。幼琳道:“仲翔哥,你说的战争创伤是怎么回事?”汤仲翔以为她要嘲笑自己,见她一个瓜子放在门牙之间没磕下去,眼神认真,才笑笑道:“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吓破了胆,给炮火打过的都会这样,”他对自己失态有些恼火,“跟你说个笑话,五月初的时候,有一次我和罗约在武汉街上走,正好一家店铺开张放鞭炮,我们俩噗通一下,一起卧倒在地上,哈哈哈。”幼琳没笑,杏文这回也没笑,道:“你们开民航机的也这么险?”汤仲翔道:“开民航机是最险的。我们没武装,速度慢,只能挨打,没法还手,所以时刻想着怎么逃避,一颗心永远提在喉咙口。不过,再怎么当心,总有逃不掉的时候。就像八月底徐新六坐的那架飞机,我同事飞的,被打中了油箱,死得一个不剩。我算幸运,虽然给打下来了,却没死,但遇到几次这种事,神经就变得非常过敏了。”幼琳问:“怎么过敏法?”汤仲翔道:“锅盖掉在地上也会跳起来。”戴杏文道:“你给打中过几次?”汤仲翔道:“被直接击中的是两次。差点击中的次数就多了。”戴杏文摇头叹气道:“仲翔,听我一句劝,跟幼琳结婚后就留在上海吧,真的别再干了。”见汤仲翔不语,又对妹妹说:“幼琳,你也好好劝劝仲翔,别这么死脑筋。”

幼琳迅速瞥汤仲翔一眼道:“我的劝要是管用……”

杏文举掌不让妹妹说下去。他最感迫切的,是将妹妹尽快嫁出去,怕一争论开去,又横生波折,道:“怪我多嘴了,单身时和结婚后,想问题的角度自然会不同,仲翔的职业,到时他自己会有想法的。”见汤仲翔在点头,又道:“倒是婚礼的细节要早点定了,好张罗起来。”

他主张在华懋饭店办酒席,大礼在西藏路的穆尔堂举行,这点大家都无异议。但是选穆尔堂底楼的大礼拜堂,还是二楼的小礼拜堂,三人争论了好一会儿。戴杏文自然倾向于大礼拜堂,但妹妹和准妹夫不想太张扬,要选小礼拜堂,于是只好“容后再议”。至于通知亲友的方式也陷入了分歧,杏文力主登报启示,在中英各大报上整版刊登,幼琳和汤仲翔又都持异议,主张派人逐家上门送帖。幼琳的借口是自己在日本机关工作,凡事宜低调,免得引起“壮汉”注意,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其实她是担心汤仲翔的安危,怕一登报,将他的行踪告知全天下了。

杏文略一沉吟,心想,结婚大事能定下来,大功成了泰半,不可废于细节上的歧见,反正一切都是自己在操办,到时生米煮成熟饭,他们也奈何不得了。道:“你们的意思我清楚了,反正一是隆重,二是节制,到时我酌情照办就是了。”说着说着,大幕就开了。

《替婚记》是一出新编剧目,说的是同治年间的事,所以满台都是前清的打扮。汤仲翔小时常跟大人上戏院,近十年就不曾看过了。大幕一拉开,他便觉得一种熟悉的新鲜。戴杏文道:“现在都兴这种海派京戏,跟话剧学的,用的全是机关立体布景,道具也全用上真家伙了,上回有出戏,把汽车都开到台上了。”汤仲翔道:“这算是进步还是退步啊。”

大家不再说话,专注看戏。说的是男主人公平定长毛后,官封三品,回乡迎娶未婚妻。他却有个寡居的嫂子,见小叔子衣锦还乡,打起了他的主意,使出身段和手段来勾引他。她在场子上又唱又念,身体扭得眼花缭乱,最后居然色诱,解开外衣,露出贴身小袄。于是观众席里卷起一阵如潮的喧闹,不知是谴责,还是兴奋。

戴杏文说:“不雅,不雅,现在编的戏全乱套了。”这戏他看过不止一次了,垂目听了一阵,便起身告退说,要去后台跟大家打招呼。他走后,幼琳道:“他是去找翠岚霞。”汤仲翔刚看过戏单,知道那是今晚担纲的花旦。

包厢里只剩汤仲翔和幼琳两个。茶几上一堆吃的东西没怎么动,幼琳削了一个生梨,递给汤仲翔。他犹豫一下,还是接过来,咬了一口,见她冷眼在看,连忙三口两口吃光了。幼琳把自己的手绢递过去说:“擦擦。”

舞台上出现了迎亲队伍,新娘一身红装,顶着盖头,被簇拥着上了舞台,那英雄正意气风发,又唱又念,向道贺人群回礼致谢。他的寡嫂同样一身红装,躲在阴暗角落,趁他不留意,突然出手,将新娘掳走藏到新房,吊在房梁上,又夺了新娘的盖头,遮到自己头上,迅速顶了新娘的位置,英雄自然是浑然不觉的。汤仲翔见了这荒诞的剧情,不由暗笑,看看幼琳,她似乎有同感,正回头看他,也噗嗤笑出声来。昏暗的灯光把她的眸子衬得清亮,他突然觉得,她这会儿还是几年前的样子,不禁愣住了。

“怎么了?”她问,又拿起一只梨子,他笑笑,把梨从她手里拿掉,放回果盘里道:“不用削了,我的维他命够了。”她重新拿起道:“没说是给你的,我自己吃,我也要维他命。”他不禁莞尔,她也跟着一璨,慢慢削着手中的梨,技巧很高,梨皮削成面条般细,一圈又一圈,当中不断,像在雕一件艺术品。

舞台上的剧情渐渐紧张了。那寡嫂赶到新房,将吊在房梁上真正的新娘放了下来。她有个贴身侍女,协助她一起作恶,将新娘打晕过去,再将她勒死,拖拽到一道帘子后面。恐怖的一刻到来了,那寡嫂在帘子后面一番忙乱后,竟将新娘整张皮给剥了下来,扔给帘外的侍女。整个剧场同时一声惊叹。汤仲翔望一眼幼琳,见她捂住张大的嘴,见他在看自己,连忙把手放了下来。台上的侍女接过那张人皮,匆忙地卷成一筒,扛起就走。

汤仲翔越看越觉得剧情荒诞,把手指又擦了一遍,鼻子飘进幽幽的暗香。这时,突听一个声音在身后说:“幼琳,来看戏啊……杏文呢,刚才不是见他在么。”

汤仲翔转过身,见是一个西装煌然的男子,三十出头,个头和体态都有些像戴杏文。幼琳和他打了招呼,又把他跟汤仲翔相互介绍了一番,原来是杏文生意场上的朋友黄先生。那黄先生见杏文不在,倒也不急着走,熟门熟路地坐下聊起了天。他说起话来妙语连珠,加上是男中音,胸腔的共鸣很是雄浑,估计到处都受欢迎,所以有天生的自信,见人即熟,两句话里就要夹进一句法语,幼琳解释说,他是留法回来的。谈了一会,便知道来了一个博学大家,地球上的东西,从歌剧到毒气弹,没有一样是他不懂的。由于有太多知识要宣泄,开了口便刹不住车,有这种人在,其他人想插一句话,都难找到一秒钟的空挡。

幼琳和汤仲翔只有闭嘴,听着他在那儿高谈阔论,一边继续观戏。这时,机关舞台突然嘎嘎一转,布景换成了一间暗室,墙上挂满了字画,案几上的线装书摞成堆,一个摸样老朽的县令在香炉前喃喃自语,像在乞求上苍协助。他的祈祷果然应验了,未几,后台深处传来凄厉的嚎哭声,台上的灯光渐渐转暗,哭声也一声紧似一声,愈发凄厉骇人了。猛然间,原有的布景升了起来,露出一条暗道,通往野外,但见那里到处是奇形怪状的东西,星火点点,县令也被这景象吓得魂不附体。

汤仲翔的手被幼琳一把抓住了,她手指细,勒得他痛。她的脸变得惨白,那惊恐的表情,让他想起她十五六岁时的样子。这时,一样“东西”终于出现了,顺着通道缓缓漂移到了前台。

幼琳发出一声尖叫,双手遮眼,身体在椅子里缩了下去,突然想起什么,又抓住汤仲翔的两只手,放到他眼睛上轻声敦促:“别看。”黄先生这时也住了嘴,但两片嘴唇忘了合上,睁大眼紧盯舞台。汤仲翔按幼林的关照,两只手盖在双眼,想起过去和她看电影时,看到骇人的地方,她每每这样。看来,人再变,总有一些地方是永远不改的。只是,她看到舞台上的鬼怪这么害怕,安排取人性命,又能做得那么淡然,真是费解。

他从指缝间看着舞台,明白那“东西”就是被害新娘的冤魂。她因为被剥了皮,所以穿了一件白色的紧身衣来表示,但效果不像是剥了皮的鬼,倒像是个裸女,只是多了一道一道的血迹,这在京剧里头也是前所未见的行头。在嘶嘶声中,舞台上开始用干冰释放烟雾,紫蓝的灯光射过来,气氛愈加恐怖了。

一个神秘的陌生人,就趁着这个时候,摸进了他们的包厢。

他猫着腰,蹑手蹑脚逼近,包厢里的三人都没留意到。

枪声响了。

汤仲翔一听枪声,本能拉住幼琳往地上一扑。黄先生正想对台上的表演发表一句高论,却如收音机断了电,一个字刚吐出一半,瞬息间断了声,身体如一袋土豆,慢慢倾倒下去,脸磕在茶几上,哼也没哼一声,又顺着茶几腿瘫滑到地上。汤仲翔的身体刚着地,大脑已经回复到工作状态,一闪之间,明白了身边的状态。他的手朝腰里摸去,发现空空如也,记起这是在上海,不是在岗位上。与此同时,刺客的腿跨前一步,又连发两枪,汤仲翔觉得有热热的液体溅到脸上,意识到是脑浆。刺客开完枪后,一刻不停地窜出了包厢。整个过程不到三十秒。

汤仲翔一跃而起要追,不想扯到背上伤的伤,痛得啊哟了一声,单膝跪在地上。幼琳一把抱住他的腰,缠得死死的。杀手的枪管没有装消声器,周边都听到了枪声,乱了起来,一些妇女发出尖叫。楼下观众都回头看楼上,舞台上一时也掩锣息鼓,朝二楼疑惑地张望,这时有人喊:“有刺客,有刺客,”全场顿时乱了。大家也不知场子里进了几个刺客,打死了多少人,都急着出去,顿时你推我搡,鬼哭狼嚎。

幼琳凑到汤仲翔耳边道:“别去追,是上海区的人……他们不是冲他来的,是要杀杏文。”汤仲翔才想起检查黄先生,说:“知道了,你松手吧。”幼琳还是紧紧缠着他。他把她的手指掰开,去把黄先生身体翻过来,见左边的脸已经没了,右边脸还存着一点轮廓,一只眼睛朝上翻起,只看到眼白。空气中残留着熟悉的气味,夹着血腥的淡淡硝烟味。他叹了口气,想起武汉大轰炸后的情景,比这可怖得多。

他把幼琳从地上扶到座椅上。她指指他的脸道:“你的脸。”他伸手一摸,一片粘湿,红殷殷的,夹一些豆腐渣一般的白色物质。想起幼琳那块手帕还在兜里,便掏出来擦。一边擦,一边看身上,见布满了斑斑血迹。好端端一套西装毁了。再一看,鞋子也沾满了血迹,原来满地都是血了。这时才发现,尸体旁边的地上有张纸,去捡起来一看,是半张戏单,被血水浸得半湿,上面写着五个大字:“汉奸的下场”。看完了,扔回地上。

幼琳呆呆坐着,似乎有些接不上气,脸色苍白。她的视线避开地上的尸体,也不知落在何处,空洞洞的。过了一会儿,眼里开始流泪,终于控制不住地饮泣起来。汤仲翔知道她在后怕,杏文如果没离开的话,死在地上的,可能就是他了。他坐到她旁边,一只手搂住她的肩,她哭着哭着,把脸埋到他的颈窝里,一股热流顺着脖子慢慢淌了下去,哭了一会儿,渐渐止住了,嘴唇还触着他的脖子。他扭过头看,她的脸朝他侧过一些,睁开泪迹未干的眼,嘴唇离他不到几寸。梨子的味道残存在她呼吸里,吹在他鼻子上。他刚想凑上去,她把他脸推开道:“不要……”他才想起自己一脸的血迹。她轻叹一声,眼睛又合上了。

楼下有个焦虑的声音在高叫:“幼琳——幼琳——仲翔——”戴杏文刚从后台跑出来,顶着人潮,一时挤不过来,急得乱叫。汤仲翔松开幼琳,起身到栏杆边,朝楼下的戴杏文挥挥手,表示一切都好。他转过身对幼琳道:“看到了吗,多危险,跟杏文说一下,再别和日本人做生意了。”

戏院经理赶了过来,未几,已经有人从马路上拉来了几个巡捕,三个人只好留下来,应付巡捕的查询取证。后面陆续又来了刑事处的侦探,取证处的摄影师和法医,最后来了搬运尸体的工人,用担架抬走了黄先生的尸体。等一切手续完成,可以回家时,早已过了宵禁时间,三个人坐上劳斯莱斯轿车,由巡捕房的警车开道,一直送到戴府门口,汤仲翔想,今晚只好在戴府过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