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这天,跑马厅刚好有赛事,高剑霞出门后,打电话约赵善纯到跑马厅碰头。一见面,就对他说:“老赵,人我找到了。”
“哦,什么时候能动手?”赵善纯问,搓搓手,又搓搓那张皮包骨头的脸。他激动时,爱做这动作。他今天穿了件藏青西服,袖管里空落落的。纽孔上插支康乃馨,打条番茄红的领带,衬衣的领口有些大,更显出脖子的细瘦。
他们坐在会员包厢,玻璃外是大片的草场,草场后面,便是南京路、西藏路上鳞次栉比的高楼和幕尔堂的尖顶。暴雨后,草色泛出新鲜的绿。雨把天也洗得很蓝,一团团白云被风推着,从西北往东南游去,变幻着形状。太阳在云里时进时出,露脸时有些刺眼,却不烫,空气凉爽,是跑马的好日子。
赛道围成一圈,中间和四角是大块的绿地。上海的西人平时都在绿地举行马球赛,足球赛、板球赛、网球赛和曲棍球赛等。一直以来,那些绿地是不准华人进入的,因为养护方式是欧美的,不用粪便浇灌,西人可以放心卧躺滚爬。他们还怕本地人在草地上吐痰擤鼻涕扔东西,让小孩随处便溺,坏了西人的好事,干脆禁绝,于是又增加了华人对西人的仇恨。但这两人对这些不介意,因为本来对西人的行为就莫名其妙,干嘛要热衷这些无用的事情。他们钟意的是逛堂子、泡澡、听戏、搓麻将和赌钱。对赛马的兴趣,也仅仅是因为能赌钱,而非争胜,平日里,是不踏足这地方的。
下面的看台已是黑压压一片,马没开跑,心急的观众都拥到栏杆边,你推我搡,想看到更清楚些。因为激动,人人都扯着嗓门说话,声音汇在一起,成了喧嚣。高剑霞也穿西装,叼根雪茄,看着玻璃外的人群,含含混混道:“日本人来了,赌马的人可一点没见少。什么爱国啊,抗日啊,都是嘴上说说的。只有这娱乐和赌博,才真的永远放在心上。”他头发理得很勤,永远只得半寸长。头皮上的胎记总是清晰可见。赵善纯看着那块胎记道:“这叫抗日不误娱乐,是吧?因为抗日是持久战,如果没有娱乐,怎么坚持?抵抗蒙古人,用了一百年,抵抗满洲人,用了两百六十年,这当中要不是一直在纵情声色,吃喝嫖赌,能坚持下来吗……既然人找到了,那你说,什么时候动手?”
高剑霞刚要回答,侍者过来斟上香槟。杯子还没沾到嘴唇,就听一声枪响,赛马在雷鸣般的欢呼声中开始了。上海赛马的形式是英国的,但跑的是蒙古马,长尾,短腿,被毛粗杂。但对赌徒们而言,这些都不重要,只要决出输赢就行。当下万众起立,伸长脖子。赵善纯忍不住站到椅子上,用手挡着阳光,紧张得一言不发。下面看台里,更多人涌到了赛道旁边,脸红脖子粗地地喊叫,挥舞拳头。高剑霞抓起一个高倍数的望远镜架到眼睛上。紧盯着棕色的11号马,见它逐渐从第三赶到第二,步步逼近第一,也开始吼叫起来。赵善纯押的是那匹领先的4号马,通体雪白,见要被11号马追上,急的嘴里啧啧有声,右手背敲着左掌,不断念叨:“喔哟哟,喔哟哟。”
最终是11号棕色马跑了第一。赵善纯押的4号白马只得了第四。他悻悻然道:“嗨,独赢没中,前三的位置也没中,给11号棕马破了。要是没11号的话,第四名朝前挪一位,我也中个前三位置奖……来,看看你押的什么。”高剑霞呵呵笑道:“一分钱没押。那头名的马是我的。”赵善纯惊喜道:“啥,你当马主了?不得了,今天赢了,就能参加十一月的香槟赛了。可喜可贺啊。”高剑霞道:“也没什么可贺的,就算赢了香槟赛的头马,我这马主的趟头银子也就3000元,管什么用。你那笔生意要能成,比中了香槟赛的头彩还多好几倍。”赵善纯肚子里一算,香槟赛的头彩是22.4万元,那殷先生箱子里的美元如果有25万元,按今天市价1比5.6来算,也有140万元,等于中了四个香槟赛的头彩。不禁频频点头,嘴里却道:“不管怎么说,今年是要拜托你买张A字香槟票了,你是会员才能买的么。”高剑霞道:“这好说,要是你万幸中了头彩,我一分钱回扣也不拿你的。不过就算替你买了票,还得能中号。就算中了号,还不知给你配到的是哪匹马。要中这个头彩,真比登天还难上几倍。还不如先把手头的事情做好了。”赵善纯道:“那是,就等你说什么时候动手了。”
高剑霞道:“不是跟你说了么,人都找好了,接下来得看你了。”
“是哪方神圣?”
“是个舞女。”高剑霞道。
赵善纯眨眨眼,看看窗外的马场,回过来看着高剑霞,道:“真是个舞女?”
“真是个舞女!”高剑霞道,声音很平静。
赵善纯的神色有些复杂,惊疑,失望,还有些期盼。高剑霞点了一支烟,望着蓝烟袅袅升起,道:“肚皮有点饿了。娘的,这地方没东西吃,只给你喝香槟。我还是喜欢到茶馆说话,饿了叫一客生煎,要么蟹壳黄。”赵善纯道:“是啊是啊,外国人的地方就摆花架子,不实惠。不过茶馆太杂了,耳目太多,怎么好说话……可是,怎么会是个舞女呢?”高剑霞道:“我还没说完,你就急着打断……”
下一场比赛又开始了。高剑霞的11号马不跑,他便不看。对于赌博,他一向兴趣寥寥。买一匹马当马主,就和开旅馆一样,只是投资。任何事情对他,都简化成投资和回报的公式。赵善纯则赌性很足,凡是能下注的地方都要下注,就跟呼吸一样,成了本能。这场他也事先押了一匹马,是赔率高的冷门。他站在椅子上,举着高剑霞的望远镜,从头看到底,终于还是没赢。
“唉,今天手气臭,”他说,“但愿咱们这件事手气好点。”
高剑霞警告说:“这可不是押宝,不是手气不手气的问题,要看怎么准备。”
“那是。”赵善纯掏出下注的回条又看了一遍,确认今天颗粒无收了。“可你刚才怎么又说她是舞女。难道当小偷给你抓了后,就转行啦?”高剑霞这才把池彩娣的故事,一五一十详细说了。待说到池彩娣因为怀孕,丢掉女招待工作,不得不重新行窃时,赵善纯打断他问:“她怎么大肚子的?”
马已经跑了四场,当日的赛马结束。人群开始朝外涌去。高剑霞建议先吃饭,于是决定去湖北路荟萃楼吃面。“好久没吃他们的圆菜面了,”赵善纯道。那是两人都喜欢的面,就是把大甲鱼剁成块做面浇头。一想起那种美味,早已满口生津了。
高剑霞那张脸,西藏路以东的商家,很少有人不认识的。他和赵善纯进了那家苏菜馆,老板早就笑吟吟地过来招呼了,领进楼上一个雅间,递上滚烫的毛巾。两人各点了一碗圆菜面后,老板又送了五六样精致小菜,奉上一小坛黄酒,一壶碧螺春,一罐茄力克烟,方才退下。
高剑霞受贯了别人的好处,不以为意。赵善纯羡慕道:“老兄,像你这么活着,才真是风光啊。到那儿都有人巴结着。”高剑霞挥挥手道:“你就看到风光的一面,等人家回过头找你摆平事情,才伤脑筋呢。”两人就着小菜,咪着黄酒,等着面条上来。赵善纯道:“你刚才说那池彩娣大肚子了,难道她嫁人了?”
就听“叵”地一声,跑堂的拿屁股顶开门进来,转过身,手里是个大盘子,装着两大碗热气腾腾的圆菜面。两人等不及,稀里哗啦吃了起来。那甲鱼果然甘肥,汤汁牛奶一般,喝了能把两片嘴唇粘住。高剑霞吃了热面,脸上红里透紫,拿毛巾擦一把道:“好吃,真是好吃,百吃不厌……事情是这样的,她当女招待的那家小酒吧兼舞厅,唤作黑眼睛,你去过没有?”赵善纯仰头想了想,摇摇脑袋道:“没去过,也没听说过。”高剑霞道:“是个小地方,去的都是些外国烂水手。但外国水手喝醉酒,有时也乱给小费,所以来钱快。她在那儿时,大概是六年前。”赵善纯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外国水手,那她怀的是杂种啊。”
高剑霞道:“倒不是外国人。听她说,那年酒吧来了一批新客人,是中国人,笕桥航校的学生,跟着一个美国教官来的。一来二去,她就跟其中一个混熟了,结果被人家弄到了手。等发现自己怀孕了,那帮人不来了,找也没处找。”他一拍自己的腿,连连摇头,为池彩娣的犯傻可惜。“肚子大起来后,那份招待的工作就丢了,也没法再找其它活。眼看衣食无着,只有重操旧业,重新干起偷东西的行当。后来的事,就是我一开头说的。”
“那她给抓住怎么办呢,挺着个大肚子。”
“那也没办法,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到底偷了二十几个金戒指呢。再说她已经是再犯了。法官给了她八年。”高剑霞伸出拇指和食指,做出一个“八”字,在鼻子前面翻了几下。
“孩子呢,就在牢房里生了?”
高剑霞点点头:“在监狱医院里生的,是个女儿。生出来一个月,工部局就领走了,然后就安排让人领养了。”
赵善纯扳指头一算,道:“不对呀,你说她给判了八年,那现在该在牢房里才对。”
“提前释放了,关了四年就出来了。”
赵善纯盯着高剑霞半天,道:“是你疏通的关系吧。”
高剑霞点点头:“替她想了点办法。我是看她可怜啊。”
“你是看中了她的本事。”
高剑霞端起黄酒啜了一口,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她出来后,也没什么长技,我就给她出了主意,让她去跳舞学校学了跳舞,先去当舞女,至少把温饱解决了。这次,倒是可以派上她的用场了。”赵善纯佩服不已:“老兄,你目光长远啊,妙哉,妙哉,既然人找到了,就不宜再拖,尽早动手吧。”
两人开始商量行动细节,聊到快近黄昏时方才分手。回到兴旺达旅社时,池彩娣刚从昏睡中醒来,一问,一天没吃东西了,于是打电话,让三马路的河南菜馆梁园送晚饭来。店隔着没几步,菜摆上桌时,热气全在。池彩娣看了那一桌的黄香管、爆双脆、摊黄菜、糟溜瓦块鱼等等,才觉得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哪里忍得住,筷子雨点似的落下,又迅速扒了一碗米饭下去。吃得太急,一下便撑住了。高剑霞留心看她吃,见搁下筷子喝汤,才一一介绍菜的炮制法和好处,说黄香管是猪肚子头上一段寸把长的小肠,一般菜馆子都扔掉的,梁园用秘技烹制它,吃口独特。池彩娣埋怨说:“哎呀,你也不先介绍,我都没吃出来。”高剑霞道:“那就再吃呗。”
池彩娣搁下筷子说:“高警长,我吃好了,你想让我做什么,就说吧。”
他兴奋起来,点着一支烟,起身走了半圈又坐下,看到桌上的饭菜,突然有了胃口了,把吸了两口的烟拧灭了,给自己装了一满碗的饭,道:“这个太容易了。让我先把饭吃了,慢慢跟你说。”池彩娣道:“要不去热一下吧,都凉了。”他说:“不怕。”三下五除二把饭吃了。吃完后,喊来茶房收了桌子,倒了两杯威士忌酒,和池彩娣一人一杯,开始讲述他替池彩娣想好的逃亡计划。
“你不知道吧,上海可是全世界最大的假护照市场,要什么护照,有什么护照,只要给钱。”他说。
她不信:“美国护照也能弄到?”
“当然能弄到,当然能,通过中间人,就能。来上海的外国船员,他都认识,你要什么护照,就向那个国家的船员下单,去买旧护照。卖了旧护照的人,白白挣一笔钱,转身就申请一份新护照,说原来的护照丢了。所以这生意很好做。”
“你认识中间人?”
“那还用问。做这门生意是违法的,他要定期孝敬我们,否则工部局一收紧,他们就蹲牢房了。”她点点头,他继续道:“等旧护照买来后,有专门的匠人会把你的照片换上去,看上去如假包换,没人看得出是改过的。就说美国护照吧,二十美元可以买到一本旧的。美国华侨多,很容易找到适合你的旧护照,护照主人是二十多岁的女性,有个中国名字,就可以了。但是,你不能去美国,”他顿了顿,“因为你女儿本来就是美国籍的,到了美国,海关一问她,你就露馅了。你应该去南美洲,去巴西,我可以给你买一本巴西护照,这连造假都免了,是真的护照,巴西驻上海总领事签发的。那赤佬靠卖护照已经暴富了。不过通过中间人去他才卖,直接找的话一概拒绝。其实,有钱的话,住巴西比美国还好,开销便宜多了。你在那边,可以一辈子像皇帝一样,不过千万别露富。再说,我有两个朋友在巴西,可以让他们替你安排料理一切,这不很好?”
池彩娣听完,终于有了笑意。她只想夺回女儿,骨肉团聚,不再做一个孤苦伶仃的人。至于后面会有什么艰难险阻,完全不去操心了。高剑霞问:“怎么样,滴水不漏吧?你不必怀疑我办事的能力。多少案子在我手里破掉的,你知道吗?”她当然再清楚不过了,道:“那好吧,你要我做什么?”
高剑霞就等这句。他打开抽屉,将一叠照片仍在桌上。
她一张张地看,很慢。照片里是个衣着考究的男子,三十多岁,长得壮实,胡子刮得精光。照片的角度各异,远近不同。有几张照片里,他提个密码箱。最后,她把其它照片放下,只留两张在手上,是箱子和密码锁的特写。把两张照片看了又看,才说:“是让我偷箱子里的东西吧?这锁不好开的。这是德国造的密码锁,内外全精钢的结构,没有锁孔的。你看到吗,它的密码有八个数字,只要三次输错了,就会彻底锁死的。要猜出密码,全凭耳朵听,手指感觉。我很久没碰这活儿了,不一定开得了。”
他说:“我已经买了一只同型号的密码箱,这几天你抓紧练。到时如果实在打不开,还有第二方案,就是直接把箱子带走。当然,最好是留下箱子,只要箱子在,殷先生去报案也白搭,他证明不了里面是钱,更证明不了钱被人偷走,因为箱子是有密码锁的。假如把箱子拿走的话,后手就要麻烦一点,因为他天天用铁链栓着箱子,走来走去,证明人太多。再说了,带走箱子也费事,他每晚睡觉时,箱子都用铁链锁在手腕上,开锁一样麻烦,还不如开箱。”
见池彩娣若有所思,他说:“你不必害怕,金凤记里,有我们内应。你的一举一动,都有人暗中接应的。”
“可是,就算我得手了,怎么就能保证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呢?”
“对对,正要和你说报酬的事儿……实话告诉你,这箱子里装的都是美金,毛估估的话,应该在二十四万上下。”他看看池彩娣的反应,她果然惊得合不拢嘴。“不管箱子里的钱有多少,头三万完全归你我两人。如果超出三万,我们就先拿下这头三万快钱,再和委托人瓜分超出部分。这个分法是我们拿四成,委托人拿六成。所以,假设箱子里的钱是十万美金,我们能得到五万八千元美金,委托人得四万两千元。如果箱子里的钱是二十五万美金的话,我们拿十一万八,他们拿十三万二。这下清楚了吧?”
池彩娣点点头。
“至于你我之间,也是四六开,你拿六,我拿四。这么算下来的话,假设是二十五万美元,分到你手里,就有七万元美金。这点钱,足够你富裕一生了。”
“就怕打开来,是个空箱子。”
“那怎么会!那个殷先生在金凤记玩,每天都有万把块法币进出,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箱子里的,就是他随身带来的本金。那好,我再给您一道保障,万一箱子里头的钱真的不超出两万美元,我就分文不取,全部归你。要是我们倒霉倒到放屁都砸脚后跟,真是个空箱子,你也没有损失。我自己掏腰包送你一万元法币,再替你夺回女儿,把你们母女两个安排到内地。你看呢?”
池彩娣长吁一口气:“我还能说什么呢,你都说到这份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