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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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她在静安寺门口拦了黄包车,回到东斯文里。弄堂口下车时,不当心碰掉了帽子,就抓在手里,不要戴了。弄堂又狭又脏,脚下是东一摊、西一摊的污水,腐臭的气味直往鼻孔里钻。几只瘦骨嶙峋的狗和猫,在垃圾堆里小心徘徊。另几只静静伏在地上,下巴搁在爪子上,盯着她。她怕弄脏孙菱的鞋,踮起脚尖寻干净地方落脚。看过了花园公寓,这种下等地方真的很难忍。

东斯文里是清一色的三层楼石库门弄堂房,红砖青瓦,间隔狭小,密密麻麻。她和孙菱住的那幢,因为二房东会算,足足住了十户人家。她们赁下了二楼前间,算是最好的部分。开了底楼后门的锁,推门进去,眨眨眼,慢慢适应着室内的黑,半摸着进楼。每次到家,都是鼻子先知道的。煤灰、隔夜饭菜、脏衣服、不洗澡的体味、腌腊、海味鱼腥、尿桶、下水道的返气,组成了气味交响曲,在潮气夹裹下,幽灵般徘徊在狭小空间里,拒绝离去。久而久之,渗入砖缝楼板,成了最永久的住户。

上楼前,先要经过底楼的客堂,里头住了一家山东籍巡捕,老婆四十左右,两个女儿,都生得中姿。巡捕在放印子钱,一块钱放出去,可收对本对利。借他钱的都是一些小贩,其中一个是夜里出去卖火腿粽子的常阿婆,就住在二楼前间上搭出的阁楼。巡捕这会儿正在穿戴,准备上差。她没心思理他,知道他上差后,必定有三四个油头小伙子进来客串,找他女儿。客堂上也搭出一层阁楼,住的是一对江北夫妻,男的是皮匠,早就挑了个担子做生意去了。他的女人在木板搭的陋床上躺着。她天天蓬头垢面,赤了脚,和邻居搓麻将到下半夜,白天便痴睡。客堂背后,隔出一间漆黑小屋,住的是一个在本弄堂小学里教书的小学教员。夫妻一起时就互相责骂,两三个小孩,整天大哭小喊。楼梯口左手原是灶披间(厨房),现在改成二房东一家的栖息之地。这家人构成简单,男的五十光景,女的不满三十,苏州人,一家的伙食开支由她一人支配,男每天到书场去溜一趟。靠租金能过日子,也不必做其它营生。

池彩娣楼梯走到半截,要先经过二楼亭子间,才能到自己住的前间。亭子间里住了三个年轻人尊尼、杰米和汤姆,都在国际饭店里当恃役,正准备出门上中班,趁时间不到,又吹口琴、又弹吉他,热闹不已。这三人总是穿一身不三不四的西装,颇有点洋派头。他们常炫耀:“阿拉进至酒店,有号衣穿的,笔挺雪白,不是瞎讲,大学生的西装没有阿拉介好。”三人平时在三流舞厅里一元十跳,甚至二十跳。但逢到手头略为宽松时,也会到百乐门开次洋荤,忍着肉痛,来个一元三跳。当下见了池彩娣,一声欢呼,无论如何要拉进房间,对她的盛装品评了好一阵,又缠着切磋几下最新的舞步。池彩娣强打精神,虚与委蛇一阵,方才脱身。

出得亭子间,便听一阵楼梯响,一个穿长衫的中年男子,手里捏着一个包子,一路咬着,三步并作两步从身后抢上楼来,见了彩娣,腮帮鼓鼓地点头招呼。她往后一闪,让他先上去。那是住晒台上的风先生,一个单身汉,身上的长衫很少换洗,胸前袖口都油腻得发黑,头发四处支楞,沾着头皮屑。他栖息在一间铁皮搭起的简易房间里,除了一张行军床外,别无长物。听二房东说过,好像在一张小报里当校对先生。每天是傍晚起来就走,白天回来。有时又长时间不见踪迹。池彩娣似乎未听他开过口。这么沉默,总让人觉得善用心思。说他只是一个校对,似有未必,究竟啥个路道,倒有点弄不懂。

池彩娣进了房间,把门闩插上。孙菱已出门了,房间里残留着她的香水味。窗帘拉拢着,因为薄,遮不住光,屋里朦朦胧胧亮着。她把手里的帽子往床上一丢,迫不及待脱了鞋,脱了裙装,换上一件平常的布旗袍,才拉开窗帘,从包里拿出丫丫的照片,倒在床上。她的眼睛变成吸管,一毫米,一毫米,尽情吮吸照片上的女孩,从皮肤深入血管,从血管深入细胞,把她吸入到自己身体,直至两者混为一体,就像六年前,她还在自己身体里那样。

一直看到精疲力竭,才把照片压在胸口,阖上眼,迷糊过去。但午休时间一过,弄堂里又像早晨般的喧闹起来。上海这地方,生活的便捷确实是无以复加的。在偏僻的近郊马路住宅区,若是上等住宅,家中装有电话,凡生活所需,可以打电话去购买,马上就有送货车送到府上,便利无比。即使是东斯文里这种中下等住宅区,也会有卖菜的、卖小吃的,以至卖毛巾的、肥皂的熙进攘出。这会儿叫卖声又来了,各家中的主妇大概都被吸引住了,开门声吱吱呀呀响起一片,从喧闹的声音判断,弄堂中已挤了一大堆的人,把叫卖袜子的团团围住了。主妇们边挑选边议论,你要两双,她要四双,接着吗,更多主妇络绎涌来,不一会的功夫,小贩就大叫卖完了、卖完了。池彩娣知道,她们的老公穿上这袜子后,大概出不了一天,上面便会脱了线,袜底会生了几个洞,知道买了滑头货,她自己就上过当。然而,女人家的脾气,遇到弄堂中有便宜货来叫卖,免不得要出手的。

这么一来二去,池彩娣已经睡意全无了,干脆轻手轻脚起床,把照片藏好。洗去脂粉后,坐到窗前,就着窗口的光,看早上买来的《新闻报》。在扫盲班学过识字,一般的读写基本可以应付了,平时喜欢看戏院广告和新闻副刊,这会儿拿着报纸,却怎么都看不下去。正感觉无聊时,忽听弄堂里又传来了“叮叮叮叮”的金属敲击声,接着便是一阵抑扬的三弦琴,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她对于这种音乐是很熟悉的,知道是瞎子算命。心头一阵触动,很想排排八字。

那瞎子正边走边弹,忽听前面后门一响,知道有生意来了,急忙停弹三弦,跟着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走到弄底的一块空地,放下自带的小板凳,坐定身体,慢吞吞问道:“是男命还是女命啊?”池彩娣也带着一个板凳,面对面坐下,道:“就先替我排一排好了,二十四岁,某月某日某时生。”瞎子把手指屈了几屈,口中念念有词,说了一番算命书上的术语,什么庚申、壬戌、甲子、五行缺木、八字缺水等等,然后把三弦琴轻轻弹起,鼓着嘶哑的喉音慢慢地唱到:“适才女命报来,是天煞星下凡。一生颠沛流离,至亲骨肉分开。金钱来了又去,比目鸳鸯不再。劳身劳腿劳腰,荣华富贵难来。”唱完了便又说道:“姑娘的命,主一个‘孤’字,自幼失去双亲,长大难觅夫君,即便有了亲生骨肉,恐怕也难享天伦之乐啊。”

池彩娣听他在唱的时候,早已是泪水如注。待他说完,更是将脸埋入了双掌,抽泣得喘不过气来。她哭得双肩乱颤,却不敢出声,怕引来围观。这么哭了小一会儿,猛地止住哭,抬头盯着瞎子的墨镜,不甘心地问:“那怎么补救呢?总该有补救的办法吧,再不好的命,都是可以补救的,不是吗?”

瞎子沉吟道:“这个嘛……”

池彩娣从腋边的暗袋里抽出一张一元的法币,塞进他手里。这等于是三场舞白跳了,本来她上场的机会就不多。

瞎子的手指在纸币上来回摸了两遍,嘴角漾出一丝笑意,吐出了六个字:“一不作,二不休。”说着,把钱往口袋里一塞,起身而去,那把破三弦琴,又呜呜呀呀响了起来。

池彩娣念叨着瞎子的话。呆坐了许久,许久。回到屋里后,又仰倒在床上,最后一丝力气被抽走了,一动不动。这“一不做,二不休”到底啥意思,难道是要她听从高剑霞安排,借他的力量,夺回女儿吗?一万个不愿意,但这是唯一剩下的路,再没其它选择了。她躺不住,从床上一跃而起,想马上见到高剑霞。弯腰套上一双旧的平底皮鞋,顾不及看天看地,冲下楼,冲出后门,一路奔到弄堂口。一道电光闪过,伴着嚓喇喇一声巨雷,才发觉变天了,也没带伞,哪里管得了,继续跑着。雨说来就来了,劈头盖脸泼下来,新闸路上熙来攘往的人群顿时大乱,纷纷遮着头四处乱窜。她只得继续跑,见前面一个旧书摊,一头钻进篷子下。篷子是洋铁皮做的,被雨点砸得铛铛乱响。档上堆满了就花花碌碌的旧武侠书,摊主是个独眼老头,见她来了,嘴里就不紧不慢念叨着:“《明儒学》、《秋水轩尺牍》、《唐祝文周全传》、《交际大全》……”念了半天,见她只顾躲雨,没有买书的意思,终于出声道:“小姐,你往旁边一点,挡住了。”她朝外挪了半步,看看身后,是一张红纸毛笔招贴,写着“重价收买中西各科用书。”

暴雨之下,街上一下空了,透过白花花的雨帘,对面是卡德影戏院,色彩斑驳的揭告纸条在风雨中乱舞,一张大幅招贴画被风掀掉了一半,只看到一个坤旦的下巴以下部分,和“王瑶琴”三个大字。就在这时,一辆黄包车从一条夹弄里神奇地冒了出来。“黄包车,黄包车。”她扯起嗓子拼命喊,举手乱摇。一个刚穿上雨衣的巡捕走过,见她赤脚在喊车,放慢了脚步看她。

晴天时,黄包车夫见人就兜生意,还要相互抢。一到下雨刮风,嘴脸霎时就变了,你怎么招呼,他都兀自埋着头,拖了空车,假装没听见。这么装腔作势一番,乘客便知难而退,他开什么价,也只得依了他。他见池彩娣伞也没有,鞋也湿了,狼狈不堪,打定主意要宰她,任她怎么喊,只是不应,最后才停下脚步,一脸不情愿,仿佛一顿豪华大餐就会因此而错过似的。

“去那块?”他恶狠狠问,用力吐口浓痰。他生着一排龅牙,嘴合不拢。那辆车的黄漆掉得斑斑驳驳的,和他褴褛的衣服很配。

“三马路,兴旺达旅馆,快走快走。”她已经跳上车了。

“三马路?这种天气去这么远?跑不到的。要去,给三块。”

平时从这里去兴旺达,最多也就六角。车夫那套把戏,池彩娣早料到了。她说:“给你四块,快走,不走我找其他人。”作势要下车。

车夫本来等着她还价,一听给四块,一口咽下后面的话,拉起车就跑。他的技术比态度还毛糙,一路上,又是碰到了挑担的小贩,又是擦到了自行车,还差点撞上一辆汽车。她攥紧了雨篷的铁骨,俯着身子,准备好会翻车。这种公共的黄包车后面不装脚,发生碰撞时,万一车夫松手,车子就会朝后倒仰,人也闹个后滚翻。黄包车的雨篷也是破的,有四五个地方在滴水,她顾不上这些,心里只有无尽委屈,泪水滴滴答答流了下来,和雨蓬的漏雨,汇在一处。

到了兴旺达门口,她一摸身上,连手绢都没带,哪有钱包。对车夫说:“等着,我进去拿钱,马上出来。”不管车夫在那儿呼喊,冲进旅馆里去。

高剑霞正在账房和两个探员说话,神情严肃。见一个蓬头赤脚的女人湿漉漉冲进了,一惊。看清是池彩娣后,已经明白了。他堆起笑脸道:“哎呦呦,彩娣,你怎么搞成这副样子。”

池彩娣抹去脸上的水说:“警长,先借我四块钱,我去付黄包车钱。”

“四块钱?”高剑霞瞪圆了眼。他转过脸,对其中一个探员一摆头道:“阿四,去看看。”

那探员穿着灰色绸子对襟中装,玄色阔脚裤,足蹬布鞋。池彩娣一看,认出是在花园公寓外扮成小贩的那位。他朝她一笑,把香烟往耳上一夹,噔噔蹬迈着大步就往外走。一见那车夫,隔着雨幕,认出是谁,大喊一声道:“龅牙,侬蛮结棍的嘛!”

那车夫躲在雨篷下,正坐在拉手上喘气抹汗,见了探员阿四冲过来,吓得跳起来,连连作揖:“不敢不敢,四爷栽培。”

阿四指着车上挂着的牌照道:“载个屁培,快点快点,给我把照会撬下来,还有,坐垫也抽下来。今天你福气,提早收工,回家抱老婆睏觉去。”

另一个穿西装的胖探员吸着烟,摇摇晃晃跟了出来,见龅牙在那儿磨蹭,大怒道:“死人,还不动手?是要老子替你撬还怎么。”

龅牙的脸色早已白得如报纸,腿软得要跪下去,带哭腔道:“两位爷,小的做错什么,您只管罚,只管打。您要撬了照会,抽了坐垫,小的一家五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死路个屁,你活得比老子可滋润多了,西斯文里拉到这就有四块钱落袋。你抢钞票啊!”

“……这这这。”

“走啊,今天是高警长替池小姐会车钱,跟我进去,让他亲手给你。”阿四道。

“这是误会,全都是误会,我是专门送小姐过来的,根本不收钱,不要钱的。”他连连摆手,拉起车,拔腿就跑了。

高剑霞在屋里收起笑容,对池彩娣道:“怎么样,近来过得可好?”

吃彩娣挤着头发上的水,一听,停住手道:“高警长,你又何必问呢?”他只是笑笑道:“彩娣,不要误解我。让你做的事情,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半点不利的。这样吧,既然来了,你就索性住下,不要再回去了。从今天起,别再接触熟人了,包括孙菱。”她道:“那可不行啊,我什么都没带呢。”他说:“我让人跑一趟,把最要紧的东西拿来。其它无关紧要的,随时买就是了。”她想起那口手提箱,里头装着全部积蓄和换洗衣物,说:“最要紧的东西都装在箱子里了,把箱子拿来就好。”

两位探员回来道:“是那个给美国人打过的龅牙,已经让他滚蛋了。”那龅牙前一阵拉过一个喝醉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员,美国人嫌他拉得慢,又漫天要价,便拒绝给钱,被他拖住不放,结果挨了一顿暴打,差点进了鬼门关。此事经各报报道,掀起过一阵抗议浪潮。警务处的调查工作,就落在高剑霞的部门。高剑霞想起他,手背拂拂道:“这个瘪三,迟早给人打死……这样,你们两个到池小姐的住处去跑一趟,帮她把东西都拿来。”转脸对池彩娣道:“在哪里,怎么走,你跟他们说说。”她说了地址,又详细描述了行走路线,自己箱子的摸样和摆放的角落。高剑霞关照两天探员说:“你们快去快回。不过,这事不要写进警务日记,就当没发生过。”

他们走后,高剑霞对池彩娣道:“我有点公务要先处理。你上楼开个房间洗洗歇歇,衣服拿回来后先换上。晚饭等我来了一起吃吧,就在这里,我让外面送过来。到时再细聊。”递给她一份报纸说:“你先看报纸,回头再跟你解释。”关照了茶房,出门而去。

这场雨来得急,去得也快。转眼的功夫,太阳又在云缝里出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