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池彩娣又梦见了女儿,正在她怀里安睡,突然被人一把夺去,大叫一声醒了,腾地坐起了身子。隔着一层泪雾,见窗外亮堂堂的,日头已经过了晌午位置,射进屋子,光柱里浮满了微尘,像撒了金粉。楼下人家都在吃午饭,饭菜味道弥漫了整间屋子。她顾不上脸上的泪湿,只不停想,是谁抢的呢?那张脸模糊一片,看不清,会不会是高剑霞呢?想起他说的那番话,没有钱的话,即便能要回女儿,终归是守不住的,那颗赚钱的心,更急迫起来,轻手轻脚下了床。房间另一头睡着孙菱,昨夜跳得力竭了,又喝多了酒,睡得死沉,池彩娣惊梦的喊声,并没吵醒她。
洗漱打扮后,拿一只缺了口的旧瓷碗,装半碗昨日的冷饭,端起竹壳的热水瓶冲了一碗泡饭。水是温的,也顾不上去老虎灶打热水了,就着酱瓜和腐乳草草吃了,就出门往舞厅去,打算赶茶舞那拨生意。到了以后,却被阿强告之,这一阵生意不好,要把舞女缩编掉三成,她也在缩编之列,从今天开始,不必来了,以后要人时再通知她。她愣了半天没回过神,阿强见她发呆,不再理会,忙他自己的事去了。她又站了一会儿,终于缓了过来,虽然意外,但上海多的是舞厅,所以也不特别难受,再找就是了,便折返住所。
孙菱刚醒的样子,披头散发的,正坐在床上,睡衣的扣子开了两个,持一面圆镜照来照去,见她进屋,一身舞会装束,都是孙菱退下来的旧装,诧异道:“咦,这么早就去上班了?”池彩娣道:“本来想去做一趟茶舞的。”孙菱道:“怎么又回来了呢?”池彩娣便把事情说了,孙菱却不信,说无端端的,为什么要回掉你?池彩娣道,只说生意不好,要裁撤一些人。孙菱道,生意明明一日好过一日,谁也不瞎,他这是借口。当初为了挖我,一口答应让你来,见生米煮成熟饭了,便过河拆桥,这阿强,实在可恶。于是“猪头三、杀头胚”地骂了一大串。
骂完了,心头还在恼,跳下床来,胡乱披件旧衣服,把乱蓬蓬的头发用橡筋一扎,素着脸,下身的睡裤不换,踩着一双拖鞋,噔噔地冲下挂满腊肉、风鸡和鱼干的楼梯,去弄堂口打电话。她这副样子,和弄堂里的女人们没有二致,倒契合环境。她在电话里把阿强骂了一通,威胁说如果不要彩娣,她也不干。阿强虽然舍不得孙菱,竟然坚不让步。孙菱话已经说绝,只能当场把工也辞了。
回到屋里,把刚才的决定告诉了池彩娣。她吓了一大跳:你看你,这又何必呢,我再找就是了。孙菱断然道:最看不上这种人了,绝不惯着他。说着,点起根烟,从嘴角哼哼道:“谁爱去你那破百乐门啊,一天到晚被那个姓范的畜生缠牢,不停的跳啊跳啊跳,两条腿都跳断了,也没见他多给一张舞票。喝东西还享受免费的,我一分钱提不到。这个姓范的,枪杀鬼,不得好死。咒完了,神色狐疑起来,道:“这事情没头没脑的,你到底哪里惹到阿强了呢……我知道了,是不是因为开罪了那个费先生?”
“哪个费先生?”
“还有哪个,就是一撮白。”
费先生是做颜料生意的,一头乌黑硬挺的头发,理成齐刷刷的平头,只是在靠近额角处,有一撮铜钱大小的白发,成了个显著标志。舞女们管他叫一撮白。池彩娣想了起来道:“我没对他怎么呀,就跳了一支。”孙菱道:“他跟我跳的时候,问你是不是生气了,说你从头到底板着张脸,问你什么,也不爱搭理。”池彩娣脸一红道:“哦哟,那真是不好意思了,可能在想什么心思吧,没听见。”孙菱道:“你老这样!就算不想心思吧,也总是直楞直楞的,一点不会来事,就不能改一改啊。男人来舞厅,就是搂搂抱抱,调调情,吃吃豆腐。你老那么煞风景,谁愿意找呢。其实,我看费先生对你是有点意思的。这人可有钱了。”她啧着嘴,深感可惜。池彩娣道:“我也没想要假装正经啊,反正都下海了,摸摸捏捏,也不在乎这些……就是不管见了谁吧,总是怕怕的,练也练不出来,”她叹口气。从小就是贼,每个陌生人都是危险,活到今天,都是在躲避、隐藏和防范,才变成这样的。但这些话,没勇气说出来。
孙菱也不着忙,只是打电话给莫月铭,说自己与池彩娣一道,已经与百乐门分手,两人准备同进退,打算一起换东家。孙菱是舞界红人,跳槽是大事,自然值得浓墨重笔来写。消息在《东方日报》刊出后,从圣爱娜、大都会、仙乐斯到远东,二十几家舞厅的大班争相邀请她去,但口径居然都是一样的,对孙菱本人,那是无比欢迎,条件任开,但池彩娣就暂时不好安排,需容后再议。池彩娣见了这情形,心里就有些明白了,怕是自己违逆了高剑霞,被他做了手脚。孙菱当然不明就里,就与池彩娣商量说,大都会开出的条件是最好的,不如自己先去大都会上班,再从容地找机会,把她也拉进去,反正也不急这一时一刻的。她也正好趁这机会,养养身体,日常的开销,无需她出一分钱,只管放心休息就是了。
池彩娣自是感激不尽,但她岂是那种无功受禄的人,不愿靠孙菱养活。第二天,趁着孙菱去圣爱娜去见舞女大班,她自己跑了十几家二三流的舞厅,结果居然如出一辙,都被婉拒了。看来,高剑霞为了逼她就范,跟所有舞厅都打了招呼,不得录用她。于是彻底死心了。
从最后一家舞场出来,就决定不再找了。对她而言,那么多合法挣钱的行当里,来钱比较容易的就是当舞小姐了。既然这条路断了,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当下便动手,拐走女儿,远走高飞。至于那点存款能撑多久,也顾不得多想了。
决定作出后,反而轻松了。她漫无目的,沿着跑马厅路走到近威海卫路的地方,看到马路对面的一堵褐色高墙,停住脚,正好一片枯叶飘飘忽忽落下,落在她头发上,她却几乎无感。高墙正中开了扇黑漆漆的大铁门,与墙等高,门上隆重地雕上繁复的图案,旁边竖悬着门牌一块,上面大书“上海仁济育婴堂”。大门左侧隔开不远的墙上,有一个包覆着马口铁的大抽屉,上面大书三个字“接婴处”。大门里的守卫是个包头巾的锡克人,挺着大肚子,在门庭里威武地来回踱步。抽屉里一收到新的弃婴,他就负责抱进去。大部分弃婴都是女孩,由一群中国阿妈照顾,监督她们工作的则是天主教会的修女。育婴堂是教会在管,但运营的费用来自上海有钱人的捐款。
她站在那儿不动,头上的黄叶被风拂掉了,肩上又落了一片。经过的黄包车都要停一下,问她要不要车,她避开车夫们的视线,机械地摇头,不停地摇头。二十四年前,她就是被人从洋泾浜的泥潭捡来后,放进了那个大抽屉的。这家育婴堂永远那么巍峨地矗在上海市中心,不断提醒她的痛苦身世,平时她总是能避就避,今天却特地来到它跟前。
对抛弃自己的父母,她从来不怨。他们不可能是好人家的,不是苏州河旁的赤贫船民,就是在杨树浦打工的外来者。了不起是有钱人家的丫鬟,给主人搞大了肚子。就算勉强把自己拉扯大,会比现在更好吗?至于这家育婴堂,她也不感激。命是被他们救活了,却活得一点意思也没有,还不如就让自己一出生就死掉,跟上海街头每天无数的死婴一样。运气好的话,会在凌晨时被普善山庄的收尸车收走,还能有一方蓝布裹住尸体。运气不好的话,最多就作野狗的美食好了。她仿佛看到自己的一只小胳膊叼在野狗的嘴里,身上起了层鸡皮。
反正自己就是一条烂命,最多是个死,有什么可顾忌的呢。这么想着,转身走回斯文里的住所。
她做好了拐走女儿的决定,不会和孙菱商量。从六岁开始学偷盗手艺,最严苛的一条,是死不松口,免得被抓后,供出背后的主使。守秘便成了她的天性。到家时,孙菱也回来了。她做出开心的样子,对孙菱说:“你说得也有道理,先不急着找事情做,因为急也急不来。还不如逛逛公司,吃吃东西。反正手头的钱够活好一阵了。”见她从守财奴变得爱上了生活,孙菱惊奇之下,更替她喜欢,说,“那最好不过啰,好好打扮,开心一点,还不愁找不到好男人吗。没钱的话就先花我的好了,反正我的收入没断。圣爱娜的钱还更好赚呢。”
池彩娣哪有心思逛公司打扮。她去药房买了哥罗芳和棉花,去银行取了存款,将细软装了一个箱子,买了两张去宁波的二等船票,开船日期是两天后。她准备在那一天动手,劫持女儿后,便直奔码头上船,到了宁波,先找个偏僻地方住个一年半载。到那时,风头也过了,女儿也认她这个亲生母亲了,再作打算。
两天后,她正式行动了。丫丫的住所,是高尚住宅,去看房子的人,身份也须相配。她洗净脸,坐到圆镜前,在脸上敷一层洋蜜做底子,再扑上干粉,抓起桌上一份旧报纸,扇得干了,开始涂唇膏、胭脂,再画了眉,描了眼。接下来,照着电影画报上胡蝶的发式,把前刘海弄得蓬松,后面扎上,打个蝴蝶结。这一切,都是跟孙菱学的,还手生,费了老长时间,才勉强弄妥帖。池彩娣今天的装束,也是孙菱的,她衣服多,两人身材相仿,一直让池彩娣分享服装首饰,池彩娣嘴里答应,却几乎不实行,今天是破例了。穿戴好,站在镜前,像看一个陌生人:尼龙丝袜,雕花的高跟鞋,暗红格子的呢上装,紧身束腰窄袖,大领子,扣子一直扣到脖子,紧身裙是同样料子花色的。头上,是一顶浅黑的丝帽,左侧缀着一朵丝花,手上戴着白丝手套。终于多了一些自信,丫丫看了,应该不会嫌弃的。
祥生公司的出差汽车已在弄堂口等着她。她提着箱子,踩着不熟悉的高跟鞋,步伐有些扭,身子有些摆,朝汽车走去。车夫一见,殷勤地跳出车子,接过箱子,跑前跑后,拉门关门,眼神是仰视的,像仆从看主人。想想自己一个穷舞女被当成贵妇,浑身不自在起来。车子是拨了四○○○○号电话叫来的,车夫知道目的地,等她坐定,替她把门一关,便上车发动机器,从新闸路开到西摩路,往南一拐,一过静安寺路,就开到花园公寓,在大门口停下车。
令她意外的是,公寓大门外突然多了一个香烟摊。摆摊的坐在一只两拳高的破木凳上,见了她,似乎认得,咧嘴一笑,站起身,把短褂随意一撩,腰间的短枪一闪。她顿时像木头一般,直挺挺僵住了,觉得一盆冷水劈头盖脸浇下来,接着,胃里一阵阵痉挛,想吐。退了两步,转过身,见稍远处还有个擦皮鞋的,在愣愣地盯着她,似乎也认得。
高剑霞棋高一着,料到她会来,早布下人手等着了。她跌跌冲冲爬回出差汽车里,捂着嘴,怕吐出来。车夫问:“小姐,接下来去哪。”她还是捂住嘴,摇摇头,说不出话。司机紧张道:“小姐,你想吐啊?这可是新车子,千万别吐里头。”她说不出话,只有点头。就这么瘫在座椅上,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稍稍恢复,透了一口长气,便哭了起来。
那车夫抓耳挠腮,毫无办法。她哭了几下,朦胧的泪眼朝窗外一瞟,见车外那两个”摊贩”毫不松懈,死盯着车子,急得朝车夫猛拂手,意思是让他快走,却不说去哪儿。司机想,既然是从斯文里来的,干脆原路送回算了。开到卡德路,她才说出话,有气无力道:“不要回去,我要去静安寺。”
她在静安寺前下了车,结了车资,提了个箱子,站在寺庙前,两条腿软得如同面条,对着这每日往来的地方,竟怎么看怎么生分。静安寺路上电车、汽车如织,各种小贩往来不绝,吆喝声喧闹无比,与往常无异,只是在她看来,突然都透出了敌意,都不愿容她。一定是得罪菩萨什么了,她想。随你做什么,就是不能遂心。我的业有这么大吗,要这么罚我?看来是犯了天条,得求佛祖释罪。
古寺的正门紧锁着,只能走边门。一群污秽的乞丐蹲在边门的石级上,见来了个年轻女子,穿着荷青色旗袍,眼里燃起希望,枯黑的手伸成了一片小树林。池彩娣什么都看不见,径直穿了过去。她从小在乞丐群里长大,她就是乞丐。
古寺里头浓荫蔽日,倒还清静。昏昏暗暗中,四处是朽木、旧漆和苔藓。庭院的砖是半黑的,砖缝里生出杂草,走起来有些不平。她踉跄走过一口积满灰尘的古钟,进了大雄宝殿,舌头能舔到沉积千百年的陈腐空气,凝重又潮湿。
古钟的石座靠着一个乞丐,双腿齐膝断掉,用两块旧皮革包着,扎着破带子。看到她走过去了,那乞丐从困顿中回过一点神,慢慢跟这她爬去。
宝殿的顶,被积年的香火熏成柴黑。菩萨坐在挂着秀帷的莲花上,秀帷的丝线都残旧了,被香火熏得焦灰,身上的颜色,也斑驳了。他红光满面,笑脸丰满而紧实,好像有高剑霞的影子。她放下箱子,点了三支香,匍匐在菩萨面前肮脏的黄垫子上。她已经站不住了。
“菩萨,我该怎么办?”她喃喃问。当舞小姐的路给封死了,劫走女儿的计划也失败了,难道非要冯妇再做,去偷去盗吗?她等着菩萨的启迪。
她就这么长跪着,一动也不动。寺庙里正是最冷清的时候,偶尔有几声鸟啼,风过时,树叶沙沙作响。杂乱的市声,都被隔到了远处。
突然,她的左手如弹簧一般,朝后方直射出去,紧紧捏住一只枯黑的手。原来,那乞丐正匍匐在她身后的门槛上,用一根细钢丝,无声无息地打开了箱子上的锁。乞丐遭了突袭,失声一叫。池彩娣早把那根钢丝夺在手上。仔细一看,是精钢锻就的,头上带着弯钩,手指一试,弹性软硬程度上佳。她右手把钢丝塞进旗袍腋下的暗袋里,几乎同时,左手闪电般去那乞丐怀里一探,早就取出了另一枚钢针,比牙签略长略粗,上下通直,没有丝毫弹性。这两根家伙到了高手那里,世上九成九的锁,都可在几秒钟内訇然中开。她看了,一并塞进了旗袍袋袋里。这才对那乞丐说:“好大的胆子,菩萨面前也敢。”
那乞丐叩头道:“小姐饶恕,肚子实在饿得受不了,想找点吃的。”他嗓子黯哑,说话时“嘶嘶”作响,带苏北宿迁口音。
“找吃的找到箱子里去了。你的身手可以啊!要不是身上的臭气往我鼻子里直熏,我还真觉不到呢。”她不断在旗袍上擦手,觉得身上发痒,害怕已经招了他身上的虱子,疑神疑鬼起来。
乞丐道:“菩萨慈悲,菩萨慈悲,可怜可怜我这个伤兵。两条腿给日本人打断了,为国卖命,国家也不管,实在是没有办法……”
池彩娣冷笑一声道:“你抬起来。”那乞丐还没把身子抬直,她就去他胸口猛力一推。他没有防备,仰身便倒,后脑勺磕在石板上,“噗”地一声。趁他眩晕之际,她也顾不了恶心,三下五除二解开捆在乞丐膝盖上的破布条,把两块旧皮革一扯,扬手一扔,“啪、啪”落在远处,接着把他两条阔大的裤管朝上一捋,赫然露出了折在大腿下面的两条发紫发黑的小腿。小腿是用长布绳一圈一圈捆住的,在一旁打个活结。她把活结一扯,那乞丐呻吟一声,伸手去揉腿,挣扎着想爬起来,奈何两腿虽然松了绑,但早就麻木了,加上脑子里还在天旋地转,只好又躺倒了。
她改用宿迁话说:“伤兵?你在菩萨面前偷盗,那是一宗罪。撒谎,那是二宗罪。你心里还在想第三宗罪,就是对我动粗硬抢。你好大胆子啊。你来啊,你动手啊,趁现在没人。你祖师爷是谁,胆敢败坏门规,在寺庙里撒野。你要不说出你的祖师爷,你就是个空子,偷踩地盘,看我不叫人来收拾你。你等着,我就去叫巡捕来。”
乞丐听了她的口音和话语,领教了她的身手,翻过身来拜:“哎呀,姑奶奶,小子瞎了眼,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你就行行好,饶了我一次,我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他的嗓子还是黯哑的,说得急了,“嘶嘶”声越发刺耳。她刚刚看清他的脸,除了脏和瘦,牙齿也不剩几颗了,双颊癟了进去。
她说:“谁和你是一家人。”但他的话倒是提醒了她。要是自己不出面,发动一群乞丐等在花园公寓附近,哪天保姆带孩子出来时,一哄而上抢走,高剑霞布置的爪牙,估计就防不胜防。这念头一闪过,就否认了。就算能成功,孩子早就吓死了,何况太过离奇,全上海都要轰动起来。
她叹口气,锁好箱子,顿住了,不知该怎么办。对着那尊佛像,只管发呆。她看到佛身上划过一道亮,跳出一个念头:怎么那么巧,正在拜着佛,就来了个惯偷,难道是菩萨的暗示?难道真让自己再走回过去那条路?她不敢深想,跳起身,提起箱子逃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