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租界时代的上海,警务人员利用职务便利,兼营各式生意,是司空见惯的。公共租界中央捕房刑事处的高剑霞探长,也在汉口路经营了一家中档的旅馆,名字叫兴旺达旅社。
刑事处的警员都是便衣,不必打卯坐办公室,因此,外观和行事风格上,与上海滩的流氓地痞,实在很难分出彼此。那日的早晨,上海秋高气爽,气温回升到摄氏二十度左右。高剑霞如往常一般,到自己旅社的账房里喝茶吃早点,顺便向手下华捕布置当天的任务。高剑霞是湖州新市人,保持着家乡的生活习惯,每年湖羊开宰后,早餐定要吃一碗羊肉面,喝一盅黄酒。羊肉面是云南路同乡开的面馆孝敬的,黄酒是绍兴花雕,自然是陈酿,也是礼物。说实在的,高剑霞的吃穿用项,只要他愿意伸手,哪用得着破费一文半毫。
他坐在一张六尺宽的酸枝案台后面,身后悬着海上名人的书法。三十七八的年纪,中等偏矮,厚肩膀,粗腰身,短脖子,抬头时,脖子后面的肉挤成三折。他头发剃得半寸不到,隐约能看到头皮上的一块青色胎记。额头紧窄,两只眼皮一单一双,细条眼,眉毛倒很粗,朝上挑起,看人时,好像老带着疑问。下巴留撮山羊胡,整个的形象,与“剑霞”两字,相去甚远。他穿件灰色夹袍,脚踏黑面布鞋,浑身上下并无饰品,显得素净,只在衣襟的扣子上镶粒豆大的钻石,大概六克拉多,按当时的市价算,也得一万多元法币了。当时上海自认有身份的男人,都鄙视穿金戴银,只在细节上做文章,比如纽扣、打火机、烟盒、领带夹、自来水笔等。高剑霞从善如流,学会了这一套。
账房外头就是旅社的前台。自从上海成了孤岛后,这旅社生意之红火,令高剑霞都不敢相信。一早的功夫,旅社已经熙来攘往,向导社女郎进进出出,客房里的麻将、牌局都已热闹非凡。楼上的嘈杂声浪,一浪接一浪地满溢到楼下来。账房趁着他吃面的功夫,将上月的账簿拿给他过目。账房是他的一个姑表哥,为人老实可靠。髙剑霞看到又有两万多元的盈利,眉开眼笑。只是翻到后面,见又有几个免单的客人,才有点恼。账房一一解释说,免单的客人都是与武汉、重庆方面瓜葛很深的人物,来头都不小。现在形势未定,哪方面都得罪不起。这一点,高剑霞自然比他更明白,说过即过,不作深究。
正吃着看着,有人送来一张怡春院的请客票。他看了落款,有些纳闷。一般在妓院设局请客,总是要逼近晌午时分。一大早就来叫人,有些不太寻常,想必是有要紧的事体。再说,请客的人,也不是等闲的狐朋狗友,不敢怠慢。交代完公务,便独自出门,也不坐汽车,也不叫黄包车,一路步行而去。因为他要去的地方是群玉坊,即便慢吞吞走,也就五六分钟的功夫。
群玉坊汇聚了许多家堂子,整个一片弄堂里,做卖春这一行的,原来有一二百家。但传统卖淫业的盛况,随着八一三炮火的响起,迅速地衰微了。因为老派的嫖法很嫌繁琐,客人天天借着姑娘的香闺,呼朋唤友,一次次做“花头”,吃、喝、谈、唱,一样不少。又要陪着逛公司,扯布料,买珠宝,功夫到了家,才最后上床。不太像是性交易,更像追求社交名媛。也因如此,上海社会上对上堂子嫖馆人并无鄙视,甚而当做光彩的事,堂而皇之。对于嫖客方面而言,这种嫖法,档次是有了,但金钱、时间及感情成本不免太高,与摩登生活方式渐行渐远。妓院方面则因维持的排场太大,养着一大群娘姨、乌龟、相帮、杂役,每日供应名酒名烟好茶,嫖资又全部赊欠,等到过年、端午、中秋三节才一并结账。碰上这货币开始贬值的年代,一拖欠便血本无归,自然也难以为继。于是,原先的妓院随着八一三炮响,纷纷关张。房子分租出去,妓女们改行做舞女或向导女。还在维持的老派妓院,已不足二十家了。高剑霞要去的怡春院,便是其中之一。
到了弄口,听到“叭叭”两声喇叭,一辆野鸡包车从弄堂里拉出来。这车没有公共租界发放的经营许可(俗称“大照会”),也没有南市地方当局的许可(“小照会”),一般都拉固定的熟客。车上的人高剑霞认得,也是怡春院的,叫谢玲红,今天打扮得像个女学生,清清秀秀,显然是去出堂差。见了高督察长,娇声招呼一声高警长。上海的普通市民,对租界巡捕房的英式职衔序列都很模糊,一般管便衣探员叫包打听,管头目叫探长、警长,乱叫一气。高剑霞见了她招呼,也挥手作答。
进了弄内,拐了两拐,来到怡春院,门前长方灯标上写着“姜钰涵”、“谢玲红”。推门进天井,一个中年相帮过来请安,大声招呼道:“高警长来啦。”又回头朝屋里高声道:“客来啦。”只听木楼梯一阵响,穿着绿缎旗袍的女本家匆匆下来迎接,见面说:“哎呀警长来啦,赵大少已在楼上等候多时了。”髙剑霞问:“钰涵小姐不在啊?”女本家道:“哪敢不在,本来有张条子说要到大鸿运出堂差,赵大少和高警长来了,就让玲红代她去了。”一抬头,圆脸微胖的姜钰涵已在上面楼梯口等着,她房里的娘姨和大姐也陪在一边。见了高剑霞,姜钰涵一把抓住他的手,星眼横斜,在手背上狠狠一拧道:“好啊,魂儿给哪边的狐狸精勾走了,一步都不愿踏进来了,就这么薄情啊。”高剑霞赔笑道:“忙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天天打枪扔炸弹的,外国人催魂灵头要破案,饭都顾不上吃了,哪有心思找乐子。”姜钰涵嗲声道:“什么打枪扔炸弹的,还会扔到你高警长头上吗。我不管,不管,反正你要来。”高剑霞对这套早麻木了,嘴里嘿嘿笑着,只顾往屋里去。
姜钰涵的房间是被隔成两间的统厢房,前间会客,摆着圆桌靠背椅;后间充当卧室,摆着全套红酸枝家具。连接前后间的门拱处悬着对联,上联是“五千年风生水起”,下联是“一刹那云消雨散”横批是“情何以堪”,据说是一个知名政客酒后的留墨。高剑霞每次见这对联,总生出滑稽感觉,今天也顾不上看。朝里一瞄,圆桌前孤零零只坐着一个人,见他来了,连忙起身。不是别人,正是金凤记的赵善纯,他今天换了新装,拾掇得干净许多。两人都穿着长衫,所以也不行握手礼,互相拱手致意。
女本家敬完元宝茶后,拿来纸笔砚,说主客既然已经到了,其余陪客,让赵善纯再写请客票,好去召集。哪知赵善纯说,今天就我们兄弟俩私下说点话,只是打打茶围,装装干湿,改日再摆花酒请客。钰涵小姐要是有堂差,但去无妨,不必管我这头。髙剑霞听了,证实了心中猜测。此次碰头,不是寻常的耍乐。姜钰涵听说不摆花酒,要少了一笔大赚头,那张圆润的脸,顿时就从阳光普照,转为多云了。又想到好好的一趟堂差,白白让给了玲红,更加懊恼,又不敢发作,怏怏掩门退下。
赵善纯又关照娘姨说,没有招呼,不要进屋服侍。说完,“吱呀”一声,将房门关死。高剑霞与赵善纯是烂熟的关系,没有过多的客套,吸上烟就问:“你们金老板的国难财发得怎么样了?”赵善纯说:“托萝卜头的福,这国难财还算兴旺,只是楼下的生意,最近被南市新开的场子抢去好多,金老板有点发急了。”上海人管日本人叫萝卜头,因为日本兵大多矮壮,与本地人的豆芽菜身形迥异。“还好贵宾厅挺旺。过去的话,每天进出个万把块的客人,就可以当特别贵宾,到楼上逍遥去。现在没有个三四万的进出我就不请了,否则逍遥间都不够用。也不知道哪里突然冒出这么多的豪客,过去连听都没听说过。”
“可不是,钱是越来越不当钱了。”高剑霞打量姜钰涵的香闺,指指那套卧房红木家具道:“姜小姐这一房间的红木家具,过去两千块法币也就差不多了,现在你猜要多少钱?上个月我嫁个堂侄女,陪嫁也是用的红木家具,全房间还不算张床,就整整花了一万三千块钱。”赵善纯听了只点头,端着盖碗茶,拿盖子拨拉浮在水面的茶叶,呼噜呼噜吹着,心事重重的样子。高剑霞道:“老兄,把我叫到这儿,关门闭户,神神秘秘,出什么大事儿了?”
赵善纯一口茶还没喝到,就放下杯子,苦笑说:“还真出事儿了。”说着,从牛皮纸袋里掏出一叠照片,扔在高剑霞面前。“你看看这位,有印象吗?”
高剑霞把烟往嘴角一咬,照片拿在手里一张张过。他的手指给烟熏成了熟香蕉的颜色,左手的小指甲留得半寸长,让人见了,耳朵里便发痒。看那些照片,张张上面的人物都一样,就是那位殷先生,只是角度各异,远近不同,还有密码锁和铁链的特写。高剑霞眯缝起眼,把烟从右边嘴角吸进去,左边嘴角喷出来。这么来来去去看了几遍后,放下照片,也不说认不认识,只问:“这人怎么啦?”
赵善纯迟疑了半晌道:“金老板让我摸清楚他的底细。”
“这人有什么特别的?”
“那就是说,你也没见过吧?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过去从来没见过,突然就冒出来了。”
高剑霞把半截香烟在烟灰缸用力一掐,坐直身子,十指交叉,肘子支在桌上。赵善纯一看这动作,知道他要冒火了,连忙举起双掌,还没开口,高剑霞抢先道:“老兄,别给我绕圈子行不行,你们那场子里,每天有多少新面孔,怎么没见你来问我。”
“好吧好吧,跟你直说了,这人有钱。”赵善纯说。
“怎么个有钱法?”
“起码二十五万美元。”
高剑霞咬着烟,忘了吸。于是赵善纯把前前后后交代了一遍。
“这二十五万也就是随身带的,身家到底多少,就深不可测了。豪客我见得多了,下起大注来不动声色,输了也不动声色,但那是装的。这哥们是真的不在乎,输了一万块,就像输了一块钱,东张西望,心不在焉。赢了钱开心,输了钱也没什么不开心。”
高剑霞又抓起照片看了一遍。想了一回儿道:“那只能说明,这位朋友的钱来得容易,不是辛苦挣来的。不见得一定多到哪儿去。要不干脆就是骗子。你吃准他那一刀刀美钞下面不是白纸?”
“我随便抓起几沓用手撸过,全都货真价实的绿票子。”
高剑霞不响了,接过赵善纯递上来的新烟,点上后吸了几口,才长叹一声道:“二十五万美金,用作发起股本的话,可以开银行了。娘的,上海滩真是卧虎藏龙之地啊,我也算是无孔不入的人了,这么肥的大鱼,都没有风闻过……告诉你件事儿,我有个兄弟,在军统上海区里混。那天喝酒时跟我说,年初的时候,戴老板从美国请了一个全世界最牛的破译专家,到重庆替他破译电讯。那地方没吃没喝,天天挨炸弹,人家为什么愿意?还不是冲着戴老板开的天价年薪。可你知道才多少?也就一万美金,照今天的外汇牌价,值五万两千法币。为了这一万美元,连人家美国人,全世界最牛的破译专家,都愿意拿生命去搏啊。”
他摇摇头,拿起殷先生的照片,重新看了起来。“可他手里是二十五万啊……这么着吧,回头我找个人,把过去五年的《警务日报》和《警务报告》从头到底翻查一遍,看看能不能找到关于他的记录。他要真这么有钱,不应该没线索啊。就算是条鱼,总也有浮起来冒泡的时候吧——对了,就算我查到他的底细,你又打算怎么样呢?”
“这个嘛……”赵善纯又支吾起来,见高剑霞又想坐直身子,赶紧说:“是这样,你刚才说过,人家美国的高手,为了一年一万美元,尚且要铤而走险,跑到重庆那种鬼地方。这么一比,你就知道这二十五万美元,是多惊人的一笔数字了。要是你老兄的财产上能添上这笔钱,那你在上海滩上,该是何等风光啊。”
高剑霞左边的眉毛挑了起来,他微微一粲道:“这种好事轮得到我吗?”
赵善纯低声说:“实话跟你说吧,这次请你来,是求你帮忙的。”
于是,赵善纯便把派人在路边伏击殷先生一节,原原本本说了一遍。高剑霞皱着眉认真听着,没有插话,只在几个细节处追问几句。赵善纯介绍完毕,总结说:“出了这样的事,那殷先生是决不会再跨出赌场大门一步了。今天碰头,就是跟老兄合计一下,还有什么好办法,既能钱财到手,又能把屁股擦干净。总之,关键是屁股要擦干净,不管怎么下手,都不能把赌场给牵扯进去。而且,只能劫财,不能死人。劫财的话,法租界警察局在我们手里,怎么都能对付过去。死了人,事情就麻烦了,逼得人家只能彻查,这样就会越闹越大,收不了场。”
他说完了,高剑霞垂着眼,并不接话。屋子里静得出奇,赵善纯的肠子叽咕了好几声,自己听了,像雷鸣似的。也不知过了多久,高剑霞才清清嗓子道:“善纯兄,你把事情搞砸了才来找我商量,有点马后炮了吧。”
赵善纯起身打躬作揖道:“是亡羊补牢。这次请老兄出马,只要成功,咱们三七开,你拿七,我拿三。”他心里想的是四六开,为了显出诚意,说的时候,多让了一成。等着高剑霞客气一下,退让一成。
高剑霞手掌在脸前摆了几摆,把蓝烟扰得四处乱窜,道:“拆账的事先不着急。你让我先想想。”他靠在椅背上,仰脸望着天花,陷入沉思。赵善纯抓过一把酱油瓜子磕了起来。看样子,高剑霞是同意上船了。他后悔不该急着提三七开。
高剑霞想了一阵问:“你把你们动手的情况再说说。”赵善纯把伏击殷先生的经过详详细细叙说了一遍。他总结说:“都怪我看走了眼,见他是个瘸子,以为是块软豆腐,随便捏捏,没想到捏到一个武功高手了。真是,人不可貌相。”
“没有干脆一枪结果他?”
“要能杀人的话,还那么费神干吗。一个,碰到命案,法租界巡捕房和你们公共租界巡捕房一样,被舆论一压,只好彻查到底,我们的人都有案底,一查一个准,哪能脱得了干系。再一个,要是赌场的客人赢了钱,出门就给劫杀,那生意还做不做?这是最大的忌讳。真出那样的事,金老板会要我命的。”
高剑霞点点头:“那么,他现在是龟缩不出了?”他点点照片上的殷先生。赵善纯道:“可不是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高剑霞问:“那他什么时候离开?”赵善纯瞒去实情道:“谁也说不准,说走也就走了。”高剑霞道:“那就静等他离开后,尾随而去,找机会下手。”赵善纯道:“夜长梦多啊。再说了,他被这么一吓,还敢单独行动吗?要是走的那天找来一队罗宋保镖来团团围住,还怎么下手?我是这么打算的,先好吃好喝好招待,吸引他多勾留几天。趁他还在时,看能找个什么法子把事情做了。”
高剑霞再次陷入沉思,半闭着眼,像在瞌睡。赵善纯又磕瓜子。弄堂里的叫卖声“青菜、菠菜、草头——”悠长地传来进来。他眼一睁道:“难难难,不能杀,不能抢,没有在外面动手的机会——这么说,也只有偷了”
“说对了。可就是没合适的人。我们下面,打打杀杀的多,梁上君子少。就算有这等人才也不敢用。要找也得找不相干的人,跟我们没半丝瓜葛的,万一出事,可以洗涮的干干净净。”
“你的意思,人由我来物色?”
看高剑霞的表情,赵善纯觉得有希望,忙道:“除了你,还有谁。”
高剑霞踟蹰了一会儿,眉头挑了起来,把额头推出一排皱纹,连前面的头皮也皱了起来,似乎内心在做小小的挣扎。他说:“人选的事儿,要不我再想想,有眉目了再说。”
赵善纯站起身往高剑霞的空杯里添茶,道:“那就看你的了,不过,咱们时间不宽裕了,哈哈。”
房门橐橐一响,赵善纯跳起来拉开门闩,见姜钰涵站在门外说:“我说两位大少,你们关着门说了半天暗话,尿也不撒一泡,饭也不吃吗?都快一点了。”
赵善纯才意识到膀胱涨得要爆掉,起身冲下楼去,一边说:“随便弄点东西来吃吃。晚上摆花酒,请客票马上就写,马上。”
姜钰涵这才欢欢喜喜地打开卧室的窗,探出半个身子,朝下面弄堂里喊道:“老头子,送两客什锦炒糕上来,多放点菠菜。”原来这条群玉坊新近开了两家向导社,一批向导女子进进出出,随时要吃点心,一个炒糕炒面的摊头也就应运而生了,每天中午开档,居然要到第二天凌晨才收摊,生意火爆,好的时候能做八九百元法币的生意。下面老头听姜钰涵这么一喊,仰头问:“是两客吗?”
“哎呀真是啰嗦,两客两客,块一点,多放几条菠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