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那晚,汤仲翔从金凤记回来后,陪玛兴胡乱吃了晚饭,在书房待到很晚,才把伦纳多等回来。
伦纳多问:“这么晚了,你不去睡觉,等我干嘛?明天我自然会跟你说的。”他以为汤仲翔是关心招募飞机师的事。
汤仲翔却道:“等到天亮也要等,否则怎么睡得着。”便递上殷先生的两张字条,把白天发生的事情说了。伦纳多看不懂字条上的中文,只能让汤仲翔解释。后者因为横遭变故,乱了阵脚,话也说得颠三倒四。伦纳多反复问了,才弄明白。他初时也束手无策,一味望着窗外,眨巴着眼,很快便冷静了,对汤仲翔说,事情发展到这地步,干脆就收手吧,纠缠下去,反而违背了初衷,有害无益。
“为什么?”汤仲翔问,这种建功立业的机会,失之交臂,他心里非常的不舍。
“你是飞机师,不是军统特工,”伦纳多道,“本来想得简单,跟那个殷先生见个面,胡乱答应他的条件,最多签字画押,把钱骗到手就行了。可现在完全变了,难道你真要拿着他的字条,跑到日本派遣军的特务部,跟他弟弟接上头,配合他救出殷先生,然后再交易不成?这已经成了特工大战了,哪是我们该做的事情。我们是党国要人的飞机师,是敏感人员。总司令的性命,党国领导人的性命都要交到我们手里的,平时都要低调行事。所以,别说我不同意,陈纳德也绝不会让你卷入这种事的。”
汤仲翔虽不情愿,只得承认伦纳多有理。他心有不甘道:“就这么放弃的话,不就便宜别人了?我不把殷先生弄出来的话,这笔款子一定给金凤记吞了,他们趁他外出的时候,派人明抢过一次了,只是没成,肯定会再试的。”伦纳多断然道:“虽然可惜,也只能如此了,再说了,让金凤记去坑日本人的钱,也不全是坏事。总之你不要再染指这件事了。那笔钱下落如何,跟我们无关,殷先生的死活,也不关我们的事。你这趟来上海,就当度假好了,我们没损失就好。”
讨论下来,决定让汤仲翔搭最早的轮船回香港,然后参加中航飞机师的排班,驾机回汉口。一切都定下之后,伦纳多说:“你这次回上海,还没玩过,又要走了。那么,明天我们去百乐门跳舞吧,玛兴也一直嚷嚷着要去呢。”汤仲翔大大的赞成,他需要来一场狂欢,摆脱掉这件事的阴影。
上海滩的跳舞风本来就盛,沦为孤岛后,跳舞的热度更无以复加了。国难财发得厉害的人,眼见财富爆炸,要恣情享乐,当然爱跳。没发财的,出于集体末日心态,要最后享受一把,也爱跳。但凡职员、店员以上阶层,几乎无人不跳。舞厅的数量,因之如雨后春笋般,平添了几十家。中午有餐舞,下午有茶舞,晚间有晚舞,有几家甚至举办起了晨舞,睁开眼便蓬嚓嚓跳将起来,终于让跳舞成了一场夜以继日的全民运动了。
次日晚,伦纳多夫妇与汤仲翔到百乐门时,午夜刚过,正是一天中热闹到顶峰时。车子首尾相衔,左右相挨,车灯如带,绵延无际,开不到门口。三个人远远便下了车,钥匙扔给了跑步过来的“小郎”。小郎们戴红白制帽,在舞厅门口接送、代驾代停。玛兴头一回来,仰首前望,禁不住娇呼了一声。但见舞厅建筑的顶部是梯形的柱体,一层层缩小,每层嵌着霓虹灯广告,闪过来是“南洋烟草”,闪过去是“三星白兰地”,眨着眼,变着形状,换着颜色。大门两翼安装了垂直的流线型灯柱,把天空也染得五彩缤纷。空气里,进口香水、头油和脂粉的味道,比百货公司的化妆品部还要浓烈。再看进出的男女,无不穿戴最新款的巴黎时装和鞋包,做了考究的发型。巧笑浅语汇成嗡嗡一片。
来到这少年时代最常光顾的场合,汤仲翔心里五味杂陈。面对这番情景,实在很难想象此时此刻,中国大地上,正不知有多少躯体,被炮弹炸成肉碎。伦纳多看汤仲翔霓虹中变幻的脸,拿肘子捅捅他道:“翔,我知道你在想啥。整个中国都在战乱中,对比这里的情景,实在太虚幻了。”
百乐门的底楼是店面和厨房。三人随人流进了大门,沿螺旋形的大理石楼梯直上二楼舞厅。推开柚木弹簧门进去后,乐声扑面而来。又有几个穿黑白两色制服的西崽迎了过来,其中一位把三人引到乐队附近坐下。这张桌子声音干扰大,不好说话,所以才空着。玛兴入座后东张西望,见舞池似乎容下了无尽的男女,一场狐步舞正跳到一半,旋转的彩光下,沉沉的乐声里,大家都化成光和影,在旋转和穿梭。鼻子被酒精,汗液、油脂和香水的混合气味刺激,变得麻木了。人都进了舞池里,四周的桌椅空了出来,桌上的酒瓶、玻璃杯、果盘都静静呆着,好像时光兀地停滞在音乐响起的那一刻。
乐队区再过去,是舞女休息区,汤仲翔扫一眼,见舞女们大多上场了,只剩四五个在坐冷板凳。每个舞女的椅子扶手上都焊块小板,可以放茶杯和小蝶。瓜子和茶叶是舞场免费提供的,有一个西崽专门负责照顾她们,添添茶水,加加瓜子。旁边有楼梯上阁楼层,环舞厅一圈,同样摆满了桌子。伦纳多在玛兴耳边大声道:“三楼还有个小舞池,全玻璃地面的,很有趣。”
玛兴连连点头,有点目不暇接了,视线粘在那些舞女身上不放,看她们的柳腰玉腿,又看她们的姿容打扮,见无论是旗袍还是晚装,都缝制得无比精美,发型妆容,也是夺目耀眼。舞女们对客人自带的女眷是最敏感的,无论是正在起舞的,还是坐在一旁嗑瓜子的,都把目光朝玛兴扫过来,不掩饰眼里的敌意。她觉得有些招架不住了,后悔自己穿得太简单,没穿那件最好的晚礼服。老是不自觉地伸手摸丝袜,看后面的接缝有没有歪掉。摸了几次后,又摇摇伦纳多手臂,问:“罗约,你看看,我的口红是不是该补了?”
伦纳多刚要回答,一个穿白西服的舞女大班便匆匆赶了过来。汤仲翔几年不来了,倒还记得此人叫阿强。阿强八面玲珑,无论对谁,总归先送上一个谄媚的笑容再说,他能牢记每张面孔、姓名、职业、汽车,过目不忘。一见汤仲翔,就大惊小怪,问汤少爷到哪里发财去了,怎么几年不来了。乐队就在左近,他说话时,要扯高嗓门,几乎比唱戏时的念白还大声。
汤仲翔假笑道:“一直在外地应酬日本人呢,没机会来捧场。”
阿强一愣,道:“应酬日本人?应酬日本人好,好。这年头,应酬日本人才发财……这两位外国朋友是?”
“我的朋友伦纳多先生和太太。我是他的搭档,我们一起应酬日本人。”
阿强又是哈腰,又是点头,说了一套车轱辘英语,表示欢迎。上海洋场做事的,都会来几句场面英语,说得滚瓜烂熟。再往下,便一句不会了。他转而对汤仲翔说:“两位今天要哪些小姐陪陪?对了对了,汤先生多时不来,这里的小姐全换过了。我手下满打满算也有一百二十几个小姐了。您现在是知识真空期,一个一个介绍起来也太麻烦,要不,我给你推荐一位孙小姐如何?”他凑近汤仲翔道:“孙小姐刚来一个多月,很红啊,脸蛋儿身条子都棒,舞跳得绝对顶呱呱。”又对伦纳多用中文说:“伦纳多先生,我给你介绍俄国小姐姬娜,模样儿顶呱呱,英语讲得好,可以深入交流。”他当着妻子替丈夫介绍舞女,并不觉得有丝毫不妥。汤仲翔倒是犹豫了一下,替他翻译时,把“模样儿顶呱呱”给省了。说完了,看了玛兴一眼。玛兴耸耸肩,一笑。伦纳多也哈哈一笑,未置可否。
正说着,来了一个高个子的洋人,穿晚礼服,眉眼间全是笑,远远朝伦纳多伸出手来,身边跟一位盛装的金发女伴。伦纳多见了,跳起身,和他又是握手,又是拍肩拍肩,又和金发女伴行了贴面礼。伦纳多转身对玛兴介绍说:“这位是弗兰克,现在是欧亚航空的飞机师。我们一起在美国学飞行,他比我先来中国,给少帅当空军顾问,我是他介绍给少帅开飞机的,一直开到少帅给总司令关起来。”又介绍金发女子道:“这是弗兰克的太太莎拉。”把“太太”两字,专门咬得清楚点。莎拉二十出头的样子,着一袭款式简洁的连体黑裙,上面露香肩,下面露长腿,皮肤白得耀眼。她小心翼翼向玛兴问好,客气得有点过头,一口浓浓的俄国腔。玛兴淡淡地与莎拉行了贴脸礼,并没贴到,看出她像欢场女人,觉得被冒犯了。她闷坐了片刻,站起身对汤仲翔道:“翔,我们跳舞吧。”
一进舞池,她的不满就喷薄而出了:“罗约怎么回事,净跟这种不三不四的人交往,让我和那种女人坐在一起,也不管我难堪不难堪。你们男人是不是都这样,兼容并蓄,一点没品味。”汤仲翔陪笑道:“说得有道理,不过,那个女人是弗兰克的选择,又不是罗约的选择。他总不能因为一个女人,就跟老朋友断了往里吧。”玛兴恨恨地说:“为什么不能,就一刀两断。”汤仲翔道:“要照你这么严格的标准,我们男人就没法交朋友了。就说这弗兰克吧,莎拉已经是他的第八任老婆了。他的每任老婆都是俄国女人,都是欢场里的。要是真因为他私生活浪漫就跟他绝交,那得绝交八次了。”
玛兴的脚踩丢了一个节拍,诧异道:“你怎么知道这些的,不是头一回见面吗?”汤仲翔道:“见是头一回见,不过弗兰克的事迹,之前听罗约讲起好多次了。其实我们都觉得他这人很够意思,从来不占女人的便宜,跟人同居的话,每次都在教堂举行正式婚礼,给人名分,负责她的生活。分手时再正式离婚,给上一大笔赡养费。明知是图一时之欢,很快就会分手,却坚持这么做。折腾了七八次,钱不知送走多少。”
她先不作声,沉默许久才道:“他这么做又是何苦呢。”汤仲翔道:“可我能理解他。我们这些人,天天和死神打交道,永远不知道有没有明天。每次结婚的时候,都当做是最后一次,所以认真对待。”她道:“那么说,是我妨碍了罗约,把他捆得动弹不得。要不,他也好像弗兰克一样,跟这个结婚,跟那个结婚,多快活呀。”他急急道:“那不是,罗约和你一起很知足了,根本没有弗兰克那种想法。”她眯起眼,狠狠瞪视他,直到他把视线移开,才冷笑道:“哼,你这话,连自己都不信吧。”
舞女们被男人搂着,一个个旋转而过,美艳一个赛过一个。她斜眼瞄着道:“看你们,每天混在漂亮女人堆里,恨不得全都要过来吧?”他说:“玛兴,别看这些女孩个个艳光四射,好像高不可攀,其实她们最羡慕你这样的。”玛兴道:“你也不必来讨我开心。”他收起笑道:“才不是呢。你看,你受过教育,见过世面,是自力更生的新女性。她们只能靠男人吃饭,能不羡慕你这样的吗?”玛兴说:“这都是你说的,人家过得才好呢。”汤仲翔道:“好什么,只是表面风光而已。就是陪男人玩,是没有社会地位的。再说,内心越自卑,越是要维护自尊,看她们矜持的样子,就是怕被人说贱。”
她跳得有些喘了,露出疲态。他说:“别一下子动得太狠了,走,去歇歇脚,”扶她回到座位上。她从包里摸出一把檀香扇,一看是中国人送的礼物,对着脸摇着,另一只手拿手帕轻轻蘸去额头的汗,嘴里道:“你说得不对,你看那些女孩,不都是在打情骂俏嘛,哪里自卑了,哪里矜持了。”他辩解说:“只有和熟络的舞客,才会这样,即便如此,也都很有节制的。”玛兴问:“熟络的舞客?怎么才算熟络,难道是情人的关系吗?”汤仲翔道:“情人倒不至于。至少也要跳过十次以上吧。”玛兴道:“跳十次就可以打情骂俏啦?”
见越描越黑,他只好收了口,认真喝茶。她扑哧笑了,换个话题道:“上次听你说,你爸的房子跟你没关系,为什么,和你爸闹翻了吗?”他想了一会儿才说:“解释起来有些复杂……你听说过中国人的‘妾’吗?”她道:“当然知道,小老婆呗。”他说:“啊,那就简单了。我妈是我爸的妾,上海人叫姨太太。”
她的嘴唇做成一个O字,道:“噢,难怪啊……可是,难道姨太太的孩子就没有财产权吗?”他道:“那也不是。但和原配夫人的孩子不一样,要看爸爸的态度,还有大妈的态度……我管我爸爸的原配夫人叫大妈。”她同情地说:“明白了,你爸不喜欢你,所以剥夺你的继承权了。”他迟疑道:“其实是喜欢的……”
她有些云里雾里的,也不好意思追问,就问:“你长得像谁?”他道:“像我爸。我两个哥哥倒不太像,像我大妈多一点。”又顿了许久,似乎过去的事太苦涩,说起来会磨舌头。“不过,我妈原来是我祖母的丫鬟。全家都认为是她勾引了我爸,所以恨她,大妈最容不下她,根本处不到一块儿。爸爸没办法,只好把我们安置在外面小房子里,又不敢常来。”她同情道:“他遗弃了你们。”他笑笑道:“没那么严重。其实我出生后,情况是有改观的,因为我祖父祖母喜欢我,所以,读小学时,就把我接去爸爸家,放假才回我自己妈妈家。平时,我妈想见我时,就等在我放学路上。”她道:“那你大妈对你好吗?”他想了想道:“没觉得不好……她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很有教养。说实在的,没人对我不好,没人虐待我。”她道:“那么,你怎么说你爸的房子跟你没关系呢?”他道:“啊,那就不同了,房子是财产,很严重的事儿,还有田产啦,股权啦,投资啦……不是吃饭穿衣这种小钱。我大妈肯定要为自己的亲生儿女着想。再说,因为爸爸找了我母亲,她一辈子痛苦,怎么指望她为敌人的孩子着想呢。”她道:“那你爸爸怎么看呢?”他道:“他和我大妈是大学同学,自由恋爱结婚的。出了这样的事,一辈子觉得欠我大妈的,不敢再拂逆她的意思。”她失望地说:“所以你什么都没得到。”他笑着说:“我已经得到很多了,从小衣食不愁……不,应该说是生活优裕,一路接受最好的教育,零花钱从来不缺。要不是有这样的爸爸,我这丫鬟的儿子,最多就和这里的西崽一样,哪里敢指望读大学,进航校,去美国留学啊。”
她不再问下去了。他其实是内心受过伤的,难怪会在战火连天的时代,选择当飞机师,不在乎死活。这时,又一曲终了,一伙人全回到了座位。玛兴一见伦纳多就问:“你是不是经常跟人跳十次以上?”伦纳多正和弗兰克话说到一半,莫名其妙,问:“跟谁跳十次以上?”她道:“跟舞女啊。”汤仲翔只好将刚才的对话向他重复了一遍。一桌都笑了起来。伦纳多道:“这里的舞女胃口都是很大的,没有银弹攻势,谁跟你打情骂俏,跳一百次也不管用的。”
阿强介绍的两位舞女看来确实热门,换了三支舞曲,还空不出来。直到这会儿,才领了一个舞女过来,连声抱歉,说今天实在太忙,所以姬娜现在还脱不了身,只好让孙小姐先过来。那舞女见了汤仲翔,顿时把职业的笑脸,换成了讶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