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汤仲翔的猜测,果然不偏。殷先生要搬的救兵岛津龙芥,确实是亲兄弟,还是双胞胎。
殷先生被打劫,断定问题出在金凤记内部。他去理发,安排的人是赵善纯,外人是无从知晓的,箱子里的美金,也只经赵善纯一人过目。惊惧之下,本想过抽身而去,但一来吃准出门会被追杀,二来不愿与汤仲翔失之交臂,毁掉一项千秋大计,便赌了一把大的,冒险留了下来,继续等待汤仲翔上门。他是赌金凤记投鼠忌器,不敢在内部动手。
问题是,即便等到了汤仲翔,也不可能在金凤记内交易了,因为自己被日夜监视,一举一动已失去秘密。就算把箱子移交给他,也是枉然,只要他一出大门,迟早要遭到毒手,人财两失,连带地葬送整个计划。于是便想出用烟盒暗传纸条,让汤仲翔去搬救兵,把自己接出去,再另择安全地方交易。盘算下来,情况到了这地步,只有等日本方面派车来,才能安全撤离,其它途径,都是死路一条。
向岛津龙芥求助,于殷先生是下策。这次的计划,事关大日本帝国的国运,成功的话,影响会远远超过皇姑屯事件,可能是日本版的西安事变,所以,除了大本营的极个别人物,整个日本阵营里,没有人知道这项计划的存在。即便岛津龙芥是孪生弟弟,即便他是陆军特务系统的骨干,也概不例外,连行踪也不通知他,包括这次来上海。
遗憾的是,地下活动常常节外生枝,这次出事,又是一例,只能向弟弟求援了。把行动定在七天之后,是有意把时间打宽裕。汤仲翔没干过特工,也从不接触日本的情报机构,应对这种事,可能一时无措,不知多久办成。龙芥不知究里,必然是茫然无绪的,要做出稳妥的安排,时间不可太逼了。另外,自己也要摆出悠然的姿态来,继续享受纸醉金迷的日子,好像只把抢劫当作偶发的事,并没怀疑到赌场头上,让赵善纯他们松懈。
他离开二十一点的赌桌后,想到消息已送走,仿佛千斤大石卸掉了。去保险柜取了密码箱,趁着兴致高涨,又去逍遥间逍遥了半日,回到房间时,夜已深了。三号过来服侍,给他上下拍爽身粉,一寸一寸捏腿。床头的灯黄幽幽的,一切都躲在暗影里,她的微笑,也变得微茫了。他手腕上扣着密码箱的铁链,呼吸着粉香,对三号说:“月凤,外面的治安实在太坏了,搞得我再也不敢出去了,还好里头快活,可以安心修整。”她想起他答应的事,问:“那你还打算玩多久呢?”声音里透出一点急。他才想起自己那天的承诺,道:“再呆三个礼拜,我就回大连了,你跟我一起走。”她顿时兜脸彻腮涨得通红,停下手问:“真的?”他说:“当然真的,我这人说话算数。”
闭目躺了良久,突然坐起身,说:“你把我外套拿来。”她拿来外套,他从内兜里摸出一叠法币,数出几张大额的,说:“明天你去日清轮船公司,买两张到大连的头等舱票,时间是三个礼拜后。接下来,就可以向老板辞工了。”她看着手里的钞票,不放心,抬眼和他确认。他只微微笑着,连着点头。她也笑了,跟着就迸出泪水,赶紧捂住嘴,又哭又笑的,喃喃自语着,不知说了什么。
三号走了,他继续躺着。秋凉日深,蚊子几乎绝迹了,所以蚊帐已经撤掉,落地钢窗也敢开了。窗外树影婆娑,院子里的桂香、虫鸣从敞开的窗户自由出入,远处高墙外,依稀传来福熙路上的汽车声。他估计,明天上午,三号买好船票,下午一上班,就会向赵善纯辞工。这两张头等舱船票,足以让姓赵的深信,自己定好在三个礼拜后离开。或许,他就把一切的阴谋诡计,安排在离开金凤记的路上。希望这么一来,可以确保七天内太平。
他又在脑子里,把自己布下的迷魂阵,通盘检查一遍,相信不留破绽,这才把思绪转到弟弟岛津龙芥。
岛津一家在中国的历史,要从父亲岛津利雄说起。1904年日俄战争后,父亲随日本陆军工程兵开进中国东北,占领了中东铁路南段。当年5月,父亲调入了陆军新成立的中东铁道提理部,并开始了汉语学习。当时,陆军情报人员被俄军逮捕的话,都会立即处死。只有会流利的汉语的人,才可以假冒中国人,逃过一劫,这是日军学中国话的最初动因。对满洲日本人来说,学汉语还有另一项好处,就是可以增加收入。汉语考试获一等的话,每月能领到一日元的“手当”(津贴)。如果考到十等,手当就高达三十日元。有了这些好处,父亲就报读了营口商业学校附设的日本人夜校部,认真研读汉语。他语言本有天赋,又对汉语感兴趣,也希望多挣钱,所以拿了十等的汉语手当。
学习期间,父亲回日本结了婚,并于1906年初产下一对双胞胎儿子。同年正式退伍,转入南满铁路株式会社工作,继续从事南满铁路、安奉铁路各线路的修筑和复线铺设工作。1907年满铁总部从东京迁往大连,他担任了帮子站的站长。为了更好地在满洲工作,他再次被派往北京的汉语专门学校“同学会”进修。考虑到满洲的生涯将是长期的,次年就将妻儿从日本接到沟帮子镇。
他与弟弟龙芥是同卵双胞胎,谁也分不出哪个是哥,哪个是弟,父母只能在他手腕扎条红绳,才不会弄错。俩兄弟的头发都粗硬,虎牙也长在同一个地方,连大小、形状都一样,都有点外翘。后背都有一块胎记,也是一模一样的。长大后,他的脚比弟弟龙芥大一码,这是他们的唯一区别,但一般人注意不到。
照日本的习惯,主妇都是不用保姆的。他们来到东北的沟帮子镇时,两岁还不到,前面已经有了两个姐姐,一个大四岁,一个大两岁。四个孩子让母亲精疲力尽,就不再固守日本的习惯,请了中国保姆,所以他们从小听东北话,按中国习惯长大。日本人不在乎吃冷饭,他们只喜欢热饭,和中国人一样。日本人做菜很少放油,吃不得油腻的东西,他们便没事儿,再大的油照吃不误,什么东西都淋上麻油或猪油,吃起来才更香。日本人早上起来都用凉水洗脸,他们就不行,非用热水洗脸不可。最神奇的是,日本人平时讲究卫生,反而肠胃抵抗力弱,容易得阿米巴痢疾,他们从来没得过,在外头怎么乱吃都没事儿,和中国人是一模一样的。
到了学龄,就读的是沟帮子的日本人铁路小学。但父亲认识到中文对满洲日本人的重要性,严厉管教两个孩子学中文,加之他们成长于中文环境,周边中国人多,很早就能说一口带碴子味的东北话,语气、神态、表情都是彻头彻尾的东北土著,就算日本人看他们,也会产生错觉,当是会讲日本话的中国人。
来中国后,一家人就没有回过日本。随着年龄增加,中国化的倾向就越强了。两兄弟单独一起时,一半时候说中国话,一半时候说日本话。到了1924年18岁那年,父亲为了他们在中国的前途,将他们送入上海的东亚同文书院读书,还给他们取了中文名字,他叫“殷钰宁”,弟弟龙芥是“殷钰歆”。
兄弟俩一入学,就成了全校汉语最好的日籍学员,常常要协助老师,辅导同学的汉语发音。同文书院的课程中有上海话课程,而学校的地址又在上海虹桥,加上学校招收了本地的华人学生,两人都认真练习,学会了一口流利的上海话。
书院不只读书,还活跃着各种学生组织。学友会下设有运动部、文化部等。运动部开设的体育项目极多,有柔道、剑道、相扑、弓道、游泳、乒乓球、网球、马术等。兄弟俩精于各种运动,练就一身武功。
同文书院毕业后,他被关东军情报部看中,回到满洲,后来被调到参谋本部的中国班,在整个东亚奔走,从事帝国的谋略工作。“上田工作”是最新的任务。
弟弟龙芥起先就职于大连的满铁研究部,一年后,发现还是想念上海,就换回上海,在日本驻上海总领事馆的情报部谋了一份研究助理的差事。也就是那一年,他经人介绍,与花子成了亲。她是上海土著派居留民的女儿,在上海土生土长,婚后次年就有了女儿。上海呆久了,又有了一个会上海话的老婆,他上海话也愈发精进了,连上海本地人都听不出口音。他可以根据需要,一会儿装作是北方来的,一会儿装作是上海本地的。八一三上海会战后,龙芥被调到中国派遣军特务部。
在同文书院期间,最让殷先生懊丧的事情,是左腿因为事故,落下了残疾。练骑术时,他从马背上摔下来,左腿粉碎性骨折,手术愈后不佳,走路变得微瘸了,这是同文书院留下的唯一阴影。双胞胎是互相离不开的,却也不停斗嘴,争执,批评对方。大家太像了,像得如同一体,对方的缺点就是自己的缺点,所以更容不下。弟弟看着他跛脚走路,感觉跛脚的是自己,无法忍受,有一阵子甚至不愿搭理他。而现在,自己陷入险境,弟弟知道后,最迫切的,肯定是救自己脱险。
他渐渐地迷糊过去。
次日上午,三号陈月凤依照殷先生的吩咐,去日清轮船公司,买了两张去大连的头等舱票。下午上班时,径直去到账房间,向赵善纯辞工。这事来得毫无征兆,他很是讶异,自然盘诘了几句,她便把把来龙去脉说了。他要过船票,端视良久,正面看了,又看反面,才把船票还给她,堆起一脸的笑,大大恭喜了她,又关照说,余下的三个礼拜,要照顾好殷先生,不得出错,遇到任何疑难,更要随时汇报,不可得罪贵客。她欢天喜地去了。
她走后,他又在算盘上拨打了起来,手指在拨,心里也在盘算,而他的结论,却与殷先生的设想,南辕北辙。
也想过,既然知道了殷先生的归期,也知道在日清轮船码头上船,不如就放弃原定的计划,而是提前布置好,待他离开金凤记后,在外头动手。
一转念,发现这是昏招。殷先生被人半道打劫过,却没有仓皇逃避,还要再待三个礼拜,这不合常理啊。最大可能,是在等人。他身携巨款,等人的目的,无非是做交易。待三个礼拜后离去时,交易估计早已做成,巨款也易手了。那时再行事,就扑空了。
所以,要抢在交易发生前,在内部把事情办了。船期是三个礼拜后,交易很可能安排在登船之前的几天,但这是推测,不可作数,从现在起,就要密切留意与他接触的人。
忙乱了一阵,总算把事情都分派下去了。事不宜迟,他决定明天就去会一会公共租界的高剑霞探长,物色一个高手,把殷先生的密码箱弄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