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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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先生歪在榻上吃烟。烟枪是程老板生前所赠,犀角枪杆,翡翠枪口,瓜棱紫砂烟葫芦,枪杆上镌刻一行小篆,“适己,适情,适可”。朱先生并未“适可”而止,连吃了两只烟泡,还要吃。朱太太怪他不节制,不准再吃。朱先生冷起脸,将手中的白铜烟扦摔到烟桌上。朱太太受惊,见他神色极是难看,阴郁中带有一点狰狞,想是心情太坏,也便不再多讲。朱先生又吃几口烟,情绪缓和了些,眯眼半卧在榻上。

“你们妇人家懂甚么?大烟这东西,没有那么坏,吃一些不碍事。”朱先生说,“我倒是希望义民能吃烟。你看他终日游手好闲,难保不去赌钱。自古没有吃烟败的家,只有赌钱破的产。叫我说,不如叫他吃上烟,再趁早娶几房媳妇儿,羁绊着他,才不会出事儿。”

朱太太被他的歪理气笑,噗一口将烟灯吹灭。朱先生怒火又起,一脚将她踹下榻去。

“反了你!”朱先生呵斥,“所谓妇德,一曰贞,二曰顺。不贞不顺,要你何用?”

朱太太猝不及防,扭到了腰,伏在地上直不起身:“你发甚么癫狂?中邪了?”

朱先生冷笑:“我中邪?我看是你作死!你以为我不知你做的好事?不过是为着这张老脸,忍气吞声。你倒好,竟趁我为程老板办丧,无暇他顾,又去做那无耻之事,真当我两眼瞎掉,软弱可欺么?”

朱太太脸红如血:“你胡扯……”

“那你去把樊有找来,当面对质。去呀,怎么不去?”朱先生厉声说,“你告诉我,他为甚么突然离开神垕?又去了哪里?”

朱太太兀自不能动弹,“脚在他腿上,他要去哪里,我怎么知道?”

朱先生将烟枪掷过去,烟葫芦砸在朱太太脑门上,顿时鼓起一只青紫的包。房门半开,翟日新恰好跨进来,看到这情形,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朱太太挣扎爬起,摁着腰趔趄而出。翟日新将烟枪捡起来,搁到烟桌上,向朱先生赔笑。

“都说朱先生疼老婆,原来也有家法。传闻果然是靠不住的。”

朱先生不作声,复将烟灯点起,示意翟日新坐到对面,请他也吃一筒,新购的明呀喇乌土,滋味醇正。翟日新谢绝,问朱先生找他何事。朱先生说:“我要开窑场,你愿不愿过来跟我干?”

朱先生并非心血来潮。他在荣盛窑苦心经营三十年,一手将窑场做到这般规模,程老板一死,程家三位少爷便将产业瓜分殆尽,仿佛与他全无关系。朱先生口虽不言,心实怨怼,打算另起炉灶,自建一个窑场。却不是要赌气与程家少爷争短长,而是他急需钱财。白莲余党被镇压后,曾经搅动天下的太平天国和捻军亦相继失败,朱先生以为大清已不可推翻,不料去年甲午海战,北洋水师竟大败于蕞尔日本,令朱先生深感意外,反清之心又复蠢动起来。顷前在梁先生处会晤兴中会那人,听他讲海外华人如何排满,泰西诸国如何支持中国革命,清廷已是穷途末路,不日必将垮台云云,朱先生不动声色,心中却是风雷激荡。想他平生夙愿,便是饥餐胡虏肉,渴饮满奴血,此时强敌既衰,大清将亡,身为朱家后人,岂能置身于事外?即使大明复兴无望,只消倾覆清廷,也算是报仇雪恨,不负祖宗。只是雄心虽在,此身已老,冲锋陷阵横刀杀贼的事已做不来,唯有捐助钱款,支援革命党起事。捐少了不济事,而要多捐,便需投身工商,勉力赚钱了。

朱先生许诺的报酬甚是优渥:月俸两百串,另送窑场两成股份。这已不是匠工的薪酬,俨然是合伙人的待遇。日新愕然,不知朱先生何以如此厚爱。朱先生笑笑,将烟灯熄灭。

“我年纪大了,不能事事躬亲,得有个帮我统管全局的人。”朱先生说,“你当年在荣盛窑烧瓷,便是好工手;后来做买卖,也有声有色;是个通才,所以用你。你是良马,我欲使你致千里,自然得先把你喂饱了。”朱先生收起烟枪,望向日新,“不知你意下如何?”

日新眼睛异常明亮,“朱先生看得上,是我的荣幸,跟您做事,我求之不得呢。”

“那就这么定了。”朱先生说,“从现在起,你便是窑场的总办。有些事咱们先合计合计。”

朱先生之意,并不只烧日用瓷器。神垕瓷以日用为主,销路甚广,唯以工艺不如洋瓷精良,难沽善价,只靠走量赚个辛苦钱。中国是瓷器故乡,如今却被洋人超越,讲起来也是国耻。朱先生打定主意,先以日用瓷起家,等把规模做起来,有了资本,便去萨克森国请个洋师傅,引入泰西的工艺。此乃长远之计,不可操之过速。做工商要耐得住,大字号的事业,往往需要几代人的经营。只是革命党随时起事,筹措资金乃当务之急,朱先生等不得。

“你知道钧瓷吧?”朱先生问。

日新笑:“当然知道。”

钧瓷失传虽已数百年之久,但在神垕无人不知,盖因窑神庙中所供神祇,便有一个专司钧瓷。神垕瓷业奉行多神崇拜,窑神多达三位:主神舜帝,民间呼为“土山大王”;左神为柏灵公,右神为金火圣母。舜帝曾率民人陶于河滨,器不苦窳,故尊奉之。柏灵公姓柏名林,东晋永和间人,精擅甄陶之术,广传其法,造福无穷,北宋熙宁间追封为德应侯,故尊奉之。此二神为陶瓷共主,金火圣母则是钧瓷之神。圣母乃北宋神垕匠师之女。宋帝夜做一梦,梦到一只花口瓶,釉色前所未见,红如血艳如霞,把眼睛都照花了。皇帝醒来,传旨颍昌府,敕令督造此等瓷器,克期上贡。知府招来神垕最出色的匠师,命其烧制,若造不出,满门抄斩。匠师日夜试烧,竭尽所能亦未成功,大限已至,阖族待毙。匠师之女年方十六,目睹家庭之难,决定以身相殉。是夜,她沐浴更衣,乘人不备跳入窑炉,葬身于熊熊烈火。炉火熄后,匠师开窑取瓷,只见花口瓶上色彩斑斓,如血如霞,如天地奇观。皇帝要的东西烧成了。知府狂喜,即刻将瓷器解送东京。他在奏章里详禀了孝女投炉的壮举,还赋诗一首,称赞她“为谢国恩何惧死,挺身一跃报君王”。皇帝大悦,敕封少女为窑神,赐号“金火圣母”,着令地方建庙祭祀。

圣母故事乃民间传说,固不足以做史观,然则瓷至北宋而臻化境,却是前朝著述的公论。早前的瓷器釉色简单,无非青、绿、蓝诸色,统谓之青釉。北朝之后又有白釉。从此青、白二色,并行南北。北宋徽宗年间,颍昌府钧窑发明新釉,入窑煅烧之后,呈现红、紫诸色。初见这般釉色,人人皆惊,以为是妖异不祥之兆,亟击碎之。后来渐觉可爱,认为有不世之美,遂珍贵起来,将此种釉色的奇异变化,称为“窑变”。窑变釉色,乃钧瓷独有之秘。迨至北宋灭亡,钧窑匠人风流云散,钧瓷技艺也便没落了,金、元两朝虽有烧制,终究不可与宋时比。明清以下,更不复闻。如今神垕诸窑,大多烧造日用陶瓷,间有几家做些奇巧精致的彩瓷玩物,说起钧瓷,已是千年皇历,如同神话一般虚无缥缈了。光绪朝以来,钧瓷渐成奇珍,一钵一洗,动辄几千上万两银子。残片亦日益值钱,稍具品相,便可换得几两纹银。陆秉宪曾挖到一块巴掌大的玫瑰紫残片,兼有菟丝纹路,拿到开封萃宝轩,竟然卖了一百五十两银子。

“烧一窑瓷,不过百十吊的毛利,还不抵一枚钧片。”朱先生说,“所以我思量着,为何不复烧钧瓷呢?倘若复烧成功,赚起钱来,岂不是如秋风扫落叶一般?”

世人皆知钧瓷值钱,试图复烧者甚众。先前程老板在时,便曾与朱先生、宋匠首尝试过,历时数年,无果而终。以程老板之财力,朱先生之学识,加上宋匠首的工手,都未能摸到门径,何况是寻常人等?日新亦曾起意,还找梁先生请教可行之法。梁先生是古董行家,读书也多,或许哪本古籍里记有烧制的秘要。梁先生叫他毋要痴心妄想,倘若有这法门,早已被人烧出来,轮不到他来捡便宜。日新深以为然,遂打消了念头。

“谈何容易呀!”他说。

“不容易就对了,太容易便能做出,也不值钱了。”朱先生收拾烟桌,对日新说,“此事只宜暗中去做,不可走漏风声,切记切记。”日新应诺。朱先生又说:“开窑之事,不可拖延。建窑不如买窑,小窑伸展不开,须是大窑方能称事。正好杨老板的亨昌窑要出卖,我已与他碰过面,他要价过高,先吊他几天,杀杀他的心。等把窑场盘过来,咱们即刻开工。你这几日便要忙起来,工人、物料都须有个着落,一应诸事,先在脑中做个筹划。”

日新唯唯。杨老板的亨昌窑在镇外大龙山下,也是世代积攒的产业,鼎盛时有大窑三座,工人近百。杨老板是独子,与程家三少志同道合,接掌窑场后,十天有八天在外鬼混,余下两天,也有一天在宿醉。因此不数年便败落下来,欠了许多债务,窘困得要典妻卖子。日新想起宋及物,他也要开窑场,不知是否也在打杨家的主意。朱先生听他提醒,点了点头。

“你去令兄那里打听一下,看老宋有无此意。”

老陈匆忙走来。朱太太收拾了一个包裹,要去开封,叫老陈雇车。老陈见她神情悲戚,问其缘故,也不作答,心中不安,特来请示朱先生。朱先生甚不耐烦:“叫她去,叫她去,省得在家里聒噪。”老陈犹豫:“天已向晚了,她一人走,怎么放心?”朱先生说:“你派个人跟着,把她送到开封。”见老陈还要说话,朝他摆摆手:“去吧去吧。”老陈无奈而退。朱先生神色虽无变化,情绪却明显低落下去。翟日新知他心中烦恼,起身告辞。朱先生从袖中取出一张钱票。

“这是第一月的薪水,你手头紧,先拿去用吧。”

钱票崭新,周聚昌的二百串文。日新嘴里说着“这如何使得”,手已不由自主伸过去。走出朱宅,他神清气爽,伤寒已然痊愈了。采芹在街里溜达,两手插在褂子两边的口袋里,仿佛一个浪荡少年。她看到翟日新,站在窑神庙山门前等他走近。街上行人如簇,日新颇有一些尴尬,又不好躲避,只得走过去。

“你怎么一天到晚游手好闲?”他说。

采芹说:“你真没学问,怎能用游手好闲说姑娘家?”

日新说:“你还知道你是姑娘家呀?”

“我上午挖了半天片,中午给我爹做了饭,又去看望你这个病人,忙完这些,才出来透透气,怎么就游手好闲了?”采芹说着,注意到日新满面春风,“哎,朱老头儿给你吃了甚么灵丹妙药?去他家这一会儿,气色变得这么好。”

翟日新不说话,只管笑嘻嘻往前走。采芹跟在他旁边:“朱老头找你干吗?”日新不言。她自己回答:“一定没好事儿,这老头儿最坏了。”日新说:“朱先生要开窑场,请我做总办。”采芹说:“别跟他干。”日新说:“不干怎么还账?”采芹说:“那点账而已,人家是病急乱投医,你病不急,也乱投了。”日新不睬她。采芹又说:“朱老头儿找人做媒,去我家提亲,叫我嫁给他家老二。哈,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日新呆了一下,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朱家那么有钱,你爹肯定满心同意。你爹同意了,你不同意也没用,拿绳子捆起来也要把你送到他家去。”采芹说:“他敢逼我出嫁,我就不认他这个爹,一过门我就下包老鼠药,把朱义民毒死。”翟日新笑:“你真是蛇蝎心肠,谁娶你指定倒霉。”采芹说:“那要看是谁,若是我喜欢的,我会死心塌地对他好,给他吃给他喝,把他养得胖胖的,如果年馑了没吃的,我就把自己杀了给他吃。”日新又呆了一下。“我去办些事,不跟你扯了。”拐入一条小胡同,快步如飞地走了。

日新在镇上盘桓半日,看了几家釉药店和青料铺。傍晚时分,买了一斤点心和一顶缀玛瑙的小花帽,去哥哥家探望。宋及物的窑场还在筹备中,日进仍在荣盛窑做事,干一天便多赚一天钱,所以白天来是见不到他的。日新把小花帽给侄女戴上,大小正合适,又摸出一面小拨浪鼓,咣咣示范几下,递与侄女玩。日进在旁边洗衣裳,不时与弟弟拉几句家常。日新闲闲将话题带到宋及物的窑场上,询问宋老板做何打算,是自建新窑,还是盘别人的老窑。日进说:“建新窑太麻烦,杨家的亨昌窑要卖,已经问过了。”他看气氛不错,再次游说日新跟他岳丈干。日新说:“哥,你过得开心吗?”日进的手顿了一下,说,“很好啊,我很好。”把岳母的褂子拧干,放进盆里,搓起岳丈的裤子。搓了一会儿,又说:“蛮好的。”

日新无话可讲,稍坐片刻便走了。其时灯火已上,明月方出,星辰如碎玉般散布天空。日新穿街过巷,踽踽而行,夜风拂面而过,使他心生孤独。老翟早已做好晚饭,候了很久,见他终于回来,免不得唠叨几句。吃饭间,老翟忽然起身,去里屋取出一张纸。

“天苍黑时陆采芹来过,拿了这张纸,叫我给你。”老翟说,“我不识字,也不知道写的甚么。”

日新接过去看,是一张收据。

立收偿字人周永泰:缘因周永泰之子周常平由翟日新雇用,为盗所伤,不治丧命,合议翟日新赔付制钱贰仟串。今收由陆采芹转送纹银壹仟伍佰两柒钱陆分玖厘,以纹银时价折计制钱壹仟玖佰伍拾玖串;连同前日翟日新已付纹银贰拾两、拆计制钱贰拾陆串,周聚昌钱票拾伍串,总计折合制钱两仟串整。钱命两讫,永不生事。立字为照。

代笔人:连朝喜

光绪二十一年八月初三日 立收偿字人周永泰(画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