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朱义民游手好闲,浪荡乡里,昼夜不归是常有之事,家人早已习惯,此时失踪数日,并无人担忧。朱太太见他蓬头垢面、衣衫污秽地回来,以为他又与人斗殴了,将他责骂一顿。义民自感脸面丢尽,一语不发,换过一身干净衣裳,骑马离开神垕,径往开封投奔哥哥去了。
朱先生也未过问义民的行踪,只在找他送信而不得时发了通脾气,之后便未想到过他。近日迭遭变故,朱先生身心俱疲。他前数日去开封,经梁先生引介,见了一个革命党人。那人是兴中会的,奉命来河南联络反清势力,因与梁先生相识,特意登门拜会。梁先生得知兴中会在筹备起义,苦于资金不足,遂密函邀来朱先生,共商大计。朱先生乃前明皇室后裔,“高瞻祁见佑,厚载翊常由,慈和怡伯仲,简靖迪先猷”,朱先生是“先”字辈,大名“先泩”,与“先生”同音。人们“朱先shēng朱先shēng”地叫,也不知是尊称其为先生,还是直呼其姓名。朱先生不忘世仇,以反清复明为己任,曾经加入白莲教,为反清大业出生入死。惜乎百般努力,最终付诸东流。朱先生壮志难酬,流落江湖。一日来到豫西某地,见那山林甚是险僻,料想必有剪径的匪徒,于是加倍小心,果然发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朱先生囊中空虚,便想做个螳螂后的黄雀,待那劫匪得手,再将他劫了。彼时程老板初掌窑场,前往洛阳走市,行经此地,被匪徒洗劫一空。那匪徒收获颇丰,惧程老板报官,竟欲杀之灭口。朱先生怒其无道,挺身而出,断其一臂,逐去之。程老板死里逃生,将钱财悉数送与朱先生,谢其救命之恩。朱先生豪情上头,分文不取,收刀弹衣欲去。程老板益发要交他这个朋友,执其衣袖不放,声称道路艰险,恳请他好人做到底,护送自己到洛阳。朱先生见他言辞恳诚,横竖是漂萍之身,去哪里都一样,便应允了。两人一路畅谈,甚是投契,程老板得知他孤身无亲,力邀他来神垕,誓与之共富贵。朱先生已知天道不还,反清复明已是黄粱旧梦,程老板如此盛情,却之不恭,便随他来到神垕,取《周易》“遁世无闷”之义,改名无闷,隐身于这座四面环山的中州瓷镇,勃勃雄心也逐渐消息了。神垕人称呼他,早年多叫“朱总办”,后来年齿渐长,又多叫“朱先生”。时过境迁,再次听见这称呼,颇有隔世之感,仿佛“反清复明”也如“朱先泩”一样,成了一个空头的名号,不复再有别的意义。不料在垂暮之年,却又遇到了反清的志士。朱先生听那人畅谈革命,觉着不是一路人,但看他豪情满怀,视死如归,颇似自己当年,心中又生敬佩。那人劝朱先生改弦更张,加入兴中会,反清复明虽亦反清,却是复古守旧,倒行逆施,与世界潮流是不相符的。朱先生呵呵一笑。
“复古也是革命。”朱先生说,“你我道虽不同,只要反清,就不妨交个朋友。”
朱先生许诺资助五千两银子。哪知前脚到家,梁先生的急函便已尾随而至。兴中会的朋友被人出卖,在他们密会之后,便被官府捉拿了。梁先生在巡抚衙门有熟人,急往求救,答说须得纹银七千两。梁先生刚收了几件玩意儿,手无余钱,又不敢大肆周借,只得向朱先生求援。朱先生甚感糟心,却不能坐视不救,万一那人口风不严,把自己招供出去,更是麻烦,遂装了七千银票,托翟日新给梁先生送去。梁先生那熟人果然有力,钱花进去,兴中会的朋友就出来了。
朱先生虽则破财,并不怨恨梁先生。他二人有特殊的交情。梁先生年轻时屡试不第,倍受打击,一怒之下加入白莲教,誓与大清为敌。朱先生与他便是在教中相识。后来教中出了叛徒,在官军镇压下分崩离析,两人也各自逃命。梁先生逃至开封,藏身于一家古玩店,从伙计做到掌柜,后嫌不自由,便辞职单干,由包袱斋而坐座,逐渐成为开封古玩行鼎鼎有名的人物。他久闻神垕乃中州名镇,料想必有好物,去那里踅摸过好几回。有一回他在神垕街上走,听闻人喊“朱先生”,悠然想起朱先泩,回头观望,果然是那个教中同袍。以为死别多年,不期在此重逢,两人感慨颇深,又恢复了往来。梁先生见过宋钧莲子杯后,几乎犯了魔怔,疯狂搜求宋钧而不得。朱先生笑他犯痴,然则诚如张陶庵所言:“人无癖不可交,以其无深情也。”梁先生如此发痴,更令朱先生称赏,决意买只宋钧送与他,以遂其心愿。
一日与程老板谈窑务,讲了些工艺改进的话题。如今通都大埠,诸如京、津、宁、沪、汉,上色瓷品已是洋人的天下,国瓷日益衰落,只能卖与寻常百姓家,再不改良精进,早晚步入绝境。朱先生深以为忧,程老板亦感喟万千。后来谈及钧瓷,朱先生说他欲收一只宋钧,只是苦无觅处。程老板默记在心,私下帮他搜寻。数日前,地保张恩荣拿来一只三足鼓钉笔洗,声称得自南方蛮子之手,知道程老板在收,特意送来,询其意向。那笔洗造型简洁,釉质莹厚,内呈天青色,外为丁香紫,釉色雍容瑰丽,漫汗全体,隐然有宫廷富贵之气。底款是一行阴刻的文字:
紹聖三年秋奉敕造於鈞州
程老板是广见世面的人,却从未目睹这般釉色,想必便是传说中的窑变。他遣人唤来匠首宋及物,请他掌眼。宋及物连称开眼,摩挲赏玩不已。他坚信是宋钧无疑,款上的“紹聖”,亦是北宋年号。程老板遂决意收了。张地保开价八千两银子,一文不让,并要签立契书,买卖自愿,过手不论。程老板只求博朱先生欢心,爽快应允。这天晚上,他听闻朱先生从开封归来,立刻带了笔洗去拜访。朱先生翻到底款,一眼便看出破绽。朱先生决意隐居神垕后,曾找来一本州志,了解地方掌故与风土人情,因此知晓钧州地名的流变。反倒是程老板、宋匠首这些土著,身为钧州人,却对本地故史知焉不详,以至被蒙骗了。程老板悒郁而归,在书房默然独坐。将近四鼓,仍未回寢,程太太过去唤他,却发现他已死了。
程老板下葬隔日,大少爷程令声与二少爷程令仪联袂来访,请朱叔叔出面主持析产事宜。程老板甫入土,老三令德便吵嚷分家,把老太太逼得老泪纵横。令德是远近闻名的败家子,令声、令仪正不愿与他同过,他既要分家,正好兄弟散伙,各保一份产业。兄弟俩知晓朱叔叔这几日辛苦,特意备了软轿,抬他过去。程令德已备好笔墨,几位舅伯也已到场,单等朱先生来定大局。朱先生端坐在八仙桌右手的太师椅上,扣弄一串骨珠,静听三位少爷陈述析产因由与分析办法。他们已经商定,两处窑场分归老大、老二,钧州城与外埠的商号则归老三。三位少爷讲罢,请朱叔叔决断。朱先生将骨珠套进手腕,端起青瓷盖碗吃茶。茶水早已半凉,他却小口浅啜,似乎仍然嫌热,吃快了会烫到嘴。他啜饮良久,终于将茶吃完,把茶碗轻轻放回桌上。
“这是你们家事。”朱先生说,“我与令尊虽属至交,毕竟是外人,不便置喙。舅伯们都在,你们看着办吧。”
说罢便走。程氏兄弟面面相觑,舅伯们则无不叹息。令声与令仪不敢拦阻,讪然送出门外,仍要派轿子相送。朱先生谢绝,执意步行离去。朱太太在家等候消息。她亲沏了茶,给朱先生端上来,问他情形如何。朱先生将茶碗摔到地上。
“一群王八蛋!”朱先生大骂,“老子才入土,便闹分家,百年基业都是这样葬送的!”
朱太太亦甚伤感,劝丈夫消气,自己却也不由得嗟叹。宋及物负手来访。老宋也听闻了诸少分家的闹剧,但他此来,却不为程老板的家事。他听人讲,程老板之死,乃因收了只假宋钧,一时想不开,竟就气绝了。他身为掌眼人,万分难堪,怄得几夜未曾合眼,因此来找朱先生,请他把笔洗拿出来,叫他再过过眼,以证清白。朱太太送来两盏新茶。朱先生自取一盏,捏起碗盖拂了拂茶汤,氤氲茶雾中隐约有点焦躁的气息。这是他素喜的大红袍,昨日新购的,那一点焦躁之气,不知是因焙火过重,还是炭火的余味。朱先生无心细品,眉头却皱了起来。
“你听谁讲的这疯话?”
“你莫管是谁,总之有人这样传。”
“我怎没有听闻?该不是你老兄自己心虚罢?”
宋及物面露尴尬之色,欲待强辩,却一时结舌。朱先生合上碗盖,将茶碗放下:“那笔洗我看过,当真是美不胜收,至尊宋钧无疑。我这些天委实困顿,正打算歇过这几日,好请你吃酒,谢你的掌眼之功呢。”
“不出丑便是运气,哪敢叨你的请?”宋及物说,“朱兄别小气,快拿出来我看。”
朱先生摊手:“没了,给程老板陪葬了。”
宋及物愕然:“程老板特意买给你的,怎又给他陪葬?”
“太贵重,我生受不起,这份情谊已经足够,东西就还给他了。”朱先生说,“程老板是胸痹发作过世的,赵大夫可以作证,老兄不必多想。”
宋及物干笑几声,似是不信,神情却松懈了许多,扯些闲话将茶吃完,拱手告辞。朱先生送出堂屋,立在阶上看他走出宅院。朱太太收拾了宋及物的茶碗,对朱先生说:“实未听见街上有那种传闻。老宋怎的这般心慌,硬往自己身上找事儿?”朱先生冷笑:“想是吃了张地保的回佣,心里有鬼。”朱太太笑:“作牙抽佣,本是常事,有甚么好怕的?这老宋的心也忒小了。”
程家虽遭大丧,窑场并未停工,宋及物别过朱先生,却未去荣盛窑,而是到处奔走,筹备他的窑场去了。宋及物要开窑场,神垕镇无不看好,财主亦争相支持,他在镇里串了两天,便寻定资本与人手,然后正式拜会程太太,辞去了匠首之职。他未去见程令声和程令仪,一则两人是小辈,还轮不到与自己讲进退,二则两人正争相邀请他做匠首,他懒得与他们啰唆。他仍有延揽翟日新之意,遣翟日进去招安。日进奉命而往,好话说尽,无功而返。宋及物大怒,痛骂翟日新不识好歹,不复再有任用之意。
日新并非不识好歹。对宋及物烧瓷的本领,他是顶佩服的。神垕瓷业繁盛已久,分工甚细,举凡淘土、练泥、拉坯、修坯、画坯、合釉、制匣、满窑、烧火等等诸项各有专司。荣盛窑分工尤细,譬如画坯,更分画工与染工,画者不染,染者不画;再如烧火,亦分紧火与溜火,紧者不溜,溜者不紧。寻常匠人大多精通一两道工序,擅长三五道已属难得,宋及物却从头至尾无所不精。匠人习气,大多眼高于顶,目无余子,唯独宋及物,合镇无人不服。他不唯手艺精,境界也高,发明出一套做瓷即做人的道理,诸如“练泥如练性,修坯如修身”“釉欲和先和其气,胎欲正先正其心”,俨然已是由术入道,以大师自居了。翟日新自愧不能企及,然而敬则敬矣,却无意追随之。烧瓷与经营是两门业务,好匠师未必便是好老板,以日新观察,宋大师恐无陶朱之才。宋大师之抠门又是人所共知,日新急于赚钱还债,倘若跟了宋大师,只怕下辈子也还不完。
日新脑子发胀。冒雨去救朱义民,使他病症雪上加霜,又躺了两三日,犹自缠绵不愈。这天中午,老翟做了酸汤面叶,叫他趁热吃了开胃发汗,背起竹篓自去挖片了。日新刚吃罢,采芹提溜一个东西找过来。她将东西放到桌上,打开包裹的粗布单子,露出一只青釉香炉:三足如云,两耳如螭,正是梁先生要的那玩意儿。日新大喜。
“你这几日没露面,还以为说不动你爹,要食言呢。”
采芹说:“我是没说动我爹,老头儿倔得很,我趁他挖片不在家,把他箱子给撬了。”
日新愕然:“胡闹!”把香炉包起,“赶紧拿回去。”
“不拿。”采芹说,“你要让我食言么?”
日新说:“你要让我犯法么?”
“偷的人是我,要坐牢也是我去坐,你怕甚么?”
日新啼笑皆非,倒头而卧,不再搭理她。采芹仔细观察他脸色,仍然委顿无神。“你身体这么好,不该顶不住小小的伤寒,一定是被眼前的事难住了。”采芹说,“我听说他们来闹了几回,叫你赔钱,是不是?”日新默然。采芹又说:“他们要多少?”日新仍不语。采芹有点不高兴了。
“究竟多少呀?”
“两千串。”日新闷声说。
“嗤!”采芹哂笑,“不过两千串钱,就把你难倒了?”
日新没好气,愈加不想与她说话。采芹自顾自说:“那家伙长得像痨病鬼,一条烂命换两千串钱,真是好生意。哎,说到死人,这几日镇里死人可有点多呀,先是程老板,然后是张地保,都说张地保不见了,今日前晌从河里漂出来,原来是淹死了……”
日新不耐烦:“赶紧拿上香炉回去吧,叫我安静会儿。”
采芹不答应,还要跟他拗。老陈唤着日新的名字走进宅院。日新应了一声。老陈循声入室,看到采芹在,意味深长地嘿嘿两声。日新问他有何贵干,他说:“能出门吗?朱先生叫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