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夜之间,陆采芹替翟日新还债的新闻传遍神垕。大家都知她疯,不料能疯到这般境界,无不啧啧称奇。唯独陆秉宪仍在鼓里,吃过早饭照旧去挖片,走到街上,路人都冲他嬉笑,夸他闺女了不起。老陆知非赞美,却也未曾多想,只是没好气而已。一个老实人截住去路,询问采芹还债之事是否属实。老陆大惊,急忙折回家,拖出密藏的陶罐,发现银子几已偷光,只剩几枚小小的碎疙瘩。老陆险些昏厥,拽根蜡棍去寻采芹。采芹洗衣裳回来,恰好自投罗网。老陆先将大门反锁,手执蜡棍一顿追打。采芹无处可逃,索性立在院中任由老陆打。
“我就知道我不是亲生的。”采芹说,“你使劲儿打,一口气把我打死,你就遂愿了。”
老陆气炸,却不再打了。“你若不是我亲生的,凭你这么疯,早把你丢进山里喂狼,还容你活到现在,干出这混账事?”老陆大吼,“说,为甚么偷家里钱给姓翟的还账?”采芹说:“我横竖要嫁他,那点钱就当彩礼,咋啦?”老陆说:“你要点脸吧祖宗!你们别说三媒六聘,连个通好的影儿都没有,就嚷嚷要嫁,知不知道‘羞耻’二字怎么写?”采芹说:“谁说没有通好?他给过我表记呢。你看我头上的银簪子,还有脸上抹这粉,都是他买的。还有缎子和围脖,都是顶好的东西。”老陆说:“你们那是私订终身,丢人现眼的事,还有脸拿出来讲?你就算要嫁他,也该是男家出彩礼,古来朝辈几千年,哪里有女家出彩礼的?”采芹说:“我嫁他娶,本就是我们的私事,私订终身又怎么了?再说了,凭甚么彩礼只能男的出?我就不服,就要出!”
老陆两只眼瞪着采芹,气得说不出话。采芹说:“你还打不打?不打我晾衣裳去了。”老陆胸膛堵塞,狠捶几拳,才吐出一口气。“我一定是八辈子造孽,杀人放火烧寺庙,老天爷惩罚,叫我生出你这个东西!”老陆说,“你就算真想帮他,偷了钱私下给他,叫他自己去还,也替陆家祖宗留一点脸,你说你为啥要大张旗鼓自己去?”
“他脸皮薄,我拿钱给他,他定然不要,索性就自己去了。”
老陆叹了口气:“你把衣裳晾上,去街上买几刀烧纸。”
“要烧纸做甚么?”
“我要被你气死了,看在我养你十几年的分上,把纸烧给我。”
老陆说罢,扭头便走。他先赶往周永泰家,向老周索要银子。老周不给,叫他管翟日新要。老陆又找翟日新。日新不在家,老翟也去收拾庄稼了。老陆在大门上狠踹几脚,去街市四处寻觅。寻了半日,没寻见翟日新,反倒处处被人取笑,拦住他询问采芹几时定的亲,婚期又在何时。老陆老脸丢尽,唾面自干,愤怒回到家,却见朱先生坐在院子里,正自悠闲地吸洋烟。朱先生来一会儿了,采芹不许他进屋,只肯给把竹椅,让他坐到靠近大门的椿树下。她本来大门也不许进,朱先生说是为着日新来的,不让进保准她后悔,她才将信将疑退了步。
朱先生此次来不是提亲,而是做媒。今日辰时,日新登门拜见,先讲了宋及物有意竞买亨昌窑之事,又期期艾艾提出不情之请,求借两千串钱。朱先生已听老陈讲了街上的传闻,问他是不是要还陆采芹。日新赧然称是。朱先生感慨起来,说他从未见过这般直率热烈的女子,满街庸人都说她疯,他老人家却甚喜欢,原本还想着为义民提提亲,把她娶过门做儿媳妇。
“如今看来,她眼中的人是你呀。”朱先生说,“你是怎么想的?可愿娶她?”
日新苦笑。他家是外来户,到神垕七八年,仍被人另眼看待。前妻跟了他,也受连累,时不时被轻薄捉弄。倘若发怒,对方反而惊诧,怪他们心眼小,一个玩笑都开不得。日新前妻心眼的确不大,时常气得抹眼泪。如今日新债台高筑,自不会有别的女人看上他,要谈婚娶,唯有采芹最合适。她是神垕土著,也泼辣,不会被“玩笑”所伤,更不在乎他有钱没钱。但让日新求亲,他却羞于开口。他是丧妻的鳏夫,采芹则是未出门的闺女,不说她爹不会答应,自己都觉难为情。朱先生听他讲罢,不以为然。
“人生短短,转眼就老死了,有喜爱的,便要抓紧。”朱先生说,“何苦自设牢笼,跟自己过不去?”
日新叹息:“我也想这般洒脱,只是人穷志短,又不是本地人家,不由得不多思量。”
“穷是以前,以后跟我做事,不愁富贵。你上次婚姻未能克终,可知天意是要你娶采芹。至于不是本地人,又有甚么关系?我也不是本地人,一样在这里风光。”朱先生说,“你若一定心虚,也好办,认到我身上,做我干儿便是。在神垕镇,没人不给我三分薄面,你也无须再自卑。”
日新忙说:“这怎么敢当?”
“没甚么不敢当。男儿处世,当有几分傲气,莫说是我朱某干儿,便是皇帝的驸马,王公的金兰,也是做得的。”
采芹听朱先生讲明来意,不胜之喜,立即拽了他衣袖往上房请,怪他不早讲,早讲先给他打碗鸡蛋茶,好好款待。老陆横到两人前头。
“你既然是他干爹了,很好,先把那一千五百零一两银子还给我。”
“聘礼我出,婚娶花销也算在我头上,但这笔账却要他自己还。”朱先生说,“日新跟了我,想不赚钱都难,担保一年之内,连本带利还给你,以后你只消坐享清福。”
采芹眼都笑眯了:“就是就是……”
“就是个屁!”老陆大喝,转向朱先生,“你少与我鬼扯,要么还钱,要么滚蛋,想跟我结亲,先撒泡尿照照自己是甚么东西!”
朱先生目露凶光,怒视老陆。老陆昂然不惧,怒目以对。朱先生倏然笑起来:“老陆,这样是不行的,长辈只能做长辈的事,管多了便是犯贱。这么大年纪了,何苦呢?”
两个老头儿不欢而散。日新在朱宅等候,得知不果,自嘲苦笑:“我还是先筹钱还他吧。”朱先生说:“不能还。”日新问其缘故。朱先生说:“你把钱还给他,他遂了愿,便把你拒之门外,不使你和采芹相见,你就半点机会也没有了。你不还他,他反而主动找你,也会逼采芹向你讨要。你再见机行事,把生米煮成熟饭,陆老头想不答应,也不能了。等你与采芹成了亲,再挣个百万身家,都送与他,偿还他便了。”日新默然。朱先生看他犹豫,又说:“大丈夫行事端看结果,拘泥小节,难成大器。你自己思量吧。”
老陈匆匆走进来,瞟一眼日新,对朱先生说:“听外头人讲,程老板的坟被掘了,不知真假。”
朱先生大惊,立即赶往程老板的坟地。程家祖坟原是山腰一块梯田,被程家看中,买下来做了坟场。这块地甚有讲究:背后山岭拱抱,犹如罗圈椅的靠背;前方则视野开阔,据此远眺,神垕形势一览无余。神垕镇原本是两个寨子,隔河相望,后来工商日益繁荣,丁口滋繁,外地人亦纷纷来此落户,居民遂溢出寨垣,在周边铺展开来。驺虞河从两寨之间曲折而过,犹如玉带分开阴阳,自山上俯瞰,整个镇区恰如太极的图案。朱先生赶到时,坟场已围了许多看客,程太太哭倒在地,两位少爷亦皆捶胸号泣。墓室是青砖拱券,上封黄土,左手边掘开一个洞穴,黑黝黝地通往下面的棺椁。朱先生头晕如旋,几欲栽倒,捉住大少爷令声的臂膀定了定神,叫他去无量寺请和尚来做法事,再请三班响器,九抬炮铳,煞煞邪气;又派人去找泥水匠,尽速把掘口补上。
半个时辰后,宋及物携带香果纸钱赶过来,翟日进扛一匹纸马跟随其后。工匠已开始封堵掘口。宋及物从旁边走过,驻足看了几眼,过来向程太太和朱先生致意,而后摆起香果,向坟拜了几拜,将纸钱和纸马焚化。程太太看那纸灰飞扬,又复大哭。朱先生叫程家媳妇把老太太送回家去,以免过悲伤身。他与程家两兄弟和宋及物并肩而立,监看工匠补洞。和尚和响器班也都到了,在坟前列起阵仗,预备开场。朱先生问宋及物:“宋老板,你可知这是谁干的?”
宋及物神色迟疑:“不知。”
朱先生面无表情,回视程家兄弟,“你们父亲生前积德行善,从不曾与人结怨,身死之后,却被鼠辈如此糟蹋!此仇不共戴天,不可不报,你二人须铭刻在心,旦夕毋忘!”一家响器班准备停当,唢呐遽然奏起,声调高亢而悲凉。程家兄弟望坟切齿,泪如雨下。
宋及物站了一会儿,先行离去。黄昏时分,宋及物草草扒几口饭,在院里来回踱步。已过秋分,天气仍然燥热,几只青蝉在邻家泡桐上叫得声嘶力竭,令人心烦。宅门虚掩,被人吱呀推开,回首望去,是朱先生。宋及物蓦然一慌,旋即又复平静,似乎是怕他来,但又知他定会来,真的来了,也便认了。他注视朱先生一步步走近。
“你莫不是猜疑我?”他说。
“你不致如此下作,但你一定知晓是谁。”朱先生负手而立,打量眼前那株木槿树。木槿虽在花期,奈何朝开暮谢,此时天色向晚,紫色花瓣已纷纷枯萎了。“程老板没有仇人,遗体也完好无损,可知盗墓贼是图财。神垕历来没有厚葬的规矩,也从未发生过盗墓之事,这人却来盗程老板的墓,显是认准里头有值钱的物事。程老板生前送我一只宋钧,十分贵重,此事人人皆知,但却只有一人知道我把它陪葬了。”回顾宋及物,“——便是你宋老板!倘若还有别人知晓,也定是从你这里走漏的风声。”
宋及物神情黯然,缄默不语。朱先生说:“我朱某为人,宋老板是知道的,快意恩仇,睚眦必报。这人我定要找出来。宋老板最好告诉我,否则便是与我朱某为敌,从此割袍断义,反目成仇。”
宋及物面现为难之色:“我确是怀疑一个人,但不知究竟,不敢妄猜。”
“谁?”
“我不能讲。”
朱先生冷笑:“很好,很义气,朱某佩服!”扭头便走。走到宅门处,又复回头,“听说你要买杨家的亨昌窑,本来念着多年交情,想成全你。如今既已情断义绝,我劝你最好罢手,敢与我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日新未去坟场围观。那只香炉尚在他屋里,须得送还采芹,以免被老陆发觉,追索起来,告自己盗窃。他将香炉裹起,提到陆家,却见大门紧闭,门鼻上挂着半锈的老锁。日新在门外逡巡片刻,郁郁而返。少顷,老翟亦负篓归来。他今日又是白忙,一枚钧片也未挖到。他将荆篓和䦆头丢到院角,嘟嘟囔囔地发牢骚。往日挖片者甚少,不过六七个老头儿,今日忽然冒出来许多,镇外野地里到处都是。老翟觉得这些人好没来由,平白无故抢他的生意。日新苦笑。定是采芹拿了那许多银子为他还账,他们以为是她家挖片所得,于是纷纷入行了。
晚饭后,日新去朱宅探望。程老板坟墓遭劫,干爹心情定然不佳,于情于理都该陪在身侧,谈谈天宽解一二,最好再小酌几杯,微醺忘忧。朱先生在书房写字,旁边果然有酒:两瓶三绝,两只建碗,一只碗内斟满了酒,另一只空着。朱先生刚写完一幅字,宣纸上笔走龙蛇,日新侧身观看,是一首诗:
重义轻生轵下客
白虹贯日去不归
片心惆怅清平世
韩市无人问布衣
观其诗中用典,应是战国聂政刺韩的故事。日新虽不精于文史,但其事发生于本土,州中妇孺无不知之,日新看到“轵下客”“白虹贯日”与“韩市”,便是猜也能猜到了。朱先生将狼毫放到珊瑚笔架上,问他所来何事。日新说有些开窑的杂项,来向干爹请示。朱先生说:“你是总办,自己做主便是,无须问我。”日新应诺,捧起酒瓶,要往那只空碗里倒。朱先生伸手将碗遮住:“你若吃酒,再去拿只碗来。”日新讶异:“这不是有两只么?”朱先生指指那只盛酒的碗:“这是程老板的。”复指一下空碗,“这是我的。”日新遂去取来一只,仍要为朱先生斟上。朱先生又遮住碗,叫日新只管自己吃。日新说:“酒通神明,程老板在天之灵,也是要与干爹对酌几杯的。”朱先生一笑:“你非程老板,焉知程老板的心思?”日新说:“‘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嘛,好朋友在一起,没有不吃酒的。”朱先生将碗倒扣在桌上:“理是这个理,但你毕竟不是程老板。”
朱先生言及此,心下不觉怃然。复仇之前不饮酒,是朱先生的规矩。当年在白莲教,他们四方转战,日夜紧张,唯一的乐事便是饮酒。朱先生与几位好友酒量尤大,同袍分送绰号“酒江”“酒河”“酒湖”“酒海”,朱先生为酒河。后来教中出了叛徒,官兵夤夜突袭,全军覆没。三位好友殊死而战,保护朱先生突出重围,他们却相继丧命于兵刃之下。朱先生遂立重誓,不杀叛徒,不复饮酒。之后果然滴酒不沾,追踪三年,终于找到叛徒,手刃于街市,取其首级而去。此事至为隐秘,唯于一次酒后与程老板说过,如今程老板已经作古,世上便再无人知了。
日新见朱先生执意不吃,有些进退为难。朱先生示意他自便。老陈推门而入,在朱先生耳边低语几句。朱先生点点头,对日新说:“我这边还有些事,不留你了,这些酒你拿回去,吃了好睡。”
朱先生并无悲戚之色,令日新稍感意外,相形之下,反倒是自己矫情了。他携酒而归,看到那只香炉,心下又复不安,寻思须尽快退还,免得夜长梦多。遂趁更鼓未深,再次去找采芹。这回他带了一瓶未开封的三绝酒,以备撞见老陆,讨好之用。陆家大门仍然反锁,从门缝窥探,不见人迹,亦不见灯火,只有月光寂寂,洒满庭院。日新心中纳闷,不知他们父女去了哪里,只得怏然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