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琴缘:制琴师曹树堃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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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老天疼憨儿

有所失就有所得,我虽然从小就给人叫作“呆佬”,但拥有一种教我自己也惊奇的禀赋,正应了“老天疼憨儿”的老话。

青少年时期,我虽然没有机会学小提琴,但还是凭一手有特色的高胡,进入专业乐团,因此一些朋友夸我有“音乐天分”。我如果把自己封为“天才”,那失之狂妄。假如用较高标准量度,我在音乐上是没有成才。但是,对音色的超乎常人的敏感,我自小就拥有了。

所谓音色,指的是声音的色彩和质量,包括音型、音量、音品、音质等。如果说,声音由于不同的振动声频,在波形方面表现出不同的特性,那么,音色基本的决定因素应该是泛音的多寡和泛音的相对强度。

我音色上的感悟能力,首先来自家庭环境的熏陶。我小时候,爷爷不但在家中养了各种鸟,还是个出名的玩家。广东人统称鸟为雀,所玩的雀分两类:一类是斗雀,例如画眉、蓝鹟;一类是唱雀,如相思、鹧莺、鹩哥。有的雀既能斗也能唱,例如画眉。祖父养“唱雀”居多。家里所挂的五花八门的鸟笼里,每天输出的天籁——鸟叫,源源不绝地进入我的耳朵。我在很小的年纪,就可以从叫声分辨出鸟的种类。有一只鹧莺,“唱功”特别了得,祖父对它宠爱有加。有一次,祖父替它洗澡,完后忘了把鸟笼的门关好,它飞走了,一连两天不见踪影。祖父十分伤心,茶饭不思。第三天,我从斜对门邻居的围墙下经过,听到鸟声,虽然因围墙太高,无法看到里面,但我有十分的把握。于是跑回家,大声叫嚷:“爷爷!爷爷!我家的鹧莺在那里!”爷爷喜出望外,跟着我,把鹧莺捉回来,放进笼子。爷爷高兴透了,到菜市场买了半边白切鸡,晚餐时,他把大鸡腿夹进我的碗里,夸一句:“这回你最醒目(广东话,聪明的意思)!”最先把我称作“呆佬”的老人家就这样为我“平反”了。

我儿时,不但对鸟声,对各种乐器的声音也有不错的辨识能力。“文革”期间,住在我家的叔叔特别喜欢听唱片,可惜只有八个样板戏。好在,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样板戏里头的乐器、音响大有名堂,值得琢磨。我的叔叔也同其他音响发烧友一样,置办一套被视为高档的国产设备,如带大喇叭的音箱以及留声机,也买齐八个样板戏的硬胶唱片。叔叔住在三楼,他用留声机播放样板戏音乐时,总要把叫我去,一起坐在椅子上聆听。听完一套曲子,他意犹未尽,对我这个晚辈炫耀来之不易的音箱,解说喇叭的功率、音质。还出考题,问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里《快乐的女战士》一曲,有哪些乐器演奏。我一一准确地道出,教他大吃一惊。这么一来,他更把我看作“知音”,忽略我的年龄,与我一本正经地讨论音响、音质问题,从来没有代沟。

十八岁以前,我已学会好几种乐器,如高胡、扬琴、秦琴、笛子、洞箫、萨克斯风,吹拉弹唱四门都算得合格。上手较快,而且演奏起来别人认为“蛮好听”,主要因为能拿捏各种乐器的音色。初学二胡,如果音感差劲,不能控制发音,就只会拉出“杀鸡”的噪音,但我学高胡基本没有这个问题,还有意揣摩广东音乐界高胡名家刘天一的音色,把他最叫座的两首名曲——《春到田间》和《鱼游春水》模仿得惟妙惟肖。有一利必有一弊,我的全部精力放在音色、音韵上,加上没有严师从旁纠正,以至节奏感成为短板,使我在演奏上陷入瓶颈。进入专业乐队以后,我经常为了“拍子准不准”和指挥争论,现在回想起来,都是自己的错居多。

值得庆幸的是,命运安排我当的是制琴家而不是音乐家。制琴到了试奏一环节,掌握发音和追求音色、音质最为重要,能否做出声音优美的提琴,这就是关键。至于节奏、音准、乐感,尽可以交给演奏家去完成。这也是一些业余琴手辨别提琴音色比专业人士出色的原因。

到了晚年,我依然拉奏一些高深乐曲,如巴赫的无伴奏小提琴奏鸣曲,以及一些著名小提琴协奏曲的片段,虽然演奏的整体水平比不上专业的,但我所聚焦的是:每把琴在演奏不同难度的乐曲时,其音色和音乐上的表现力。这是我制作小提琴的一个小小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