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琴缘:制琴师曹树堃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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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中学时代,书海泅游

我的童年以“呆”出名,上小学以后也未见起色,家长看了我的成绩报告表,脸色从来没好过。不过父亲白天忙于广东气象台的工作,晚上又沉醉于他的广东音乐私伙局,故此对我在学校的学习没多加注意。而母亲整天忙碌家中细务,文化水平又不高,也关心不了。我升到市十六中以后,身体突然像春天的竹笋一般猛往上拔,在班里排队一下从后排移到前排;脑瓜子也霍然开了窍,带回家的成绩单,科科都是九十分以上,如今轮到家长大呼小叫了。开始时不相信,怀疑我是不是考试作弊。后来在家长会上向老师了解,老师说:“曹树堃学习成绩非常好,分数总是在全班前三名,就是有一点不好,上课总是不留心,小动作太多了!”

年级越高,正课越难以满足我的求知胃口。课余时间,完成作业以后,我到处找书。可惜生不逢时,“文革”还在进行中,书店里难以买到要看的书,特别是我钟爱的古典文学,只好向同学借。有一次,同班一同学把家里收藏的《白香词谱》借给我,我正要读,上课铃响了,只好把书放在课桌下。那一节是数学,数学老师也是班主任,我以最快速度把老师布置的作业做好,把这本书放在桌面下读起来。老师巡堂时看到,要我把书交给她。我心里想糟了,可别没收!她翻了翻《词谱》,看我急得脸上泛红,问:“你看这个?”我点头,说:“作业做完了,不信您看。”她笑了一下,带着惊讶问:“你真读得懂?”她不相信,初中一年级的孩子啃得动这本清朝嘉庆年间编选的词集。我更使劲地点了点头,差点说:“我背一首给您听听。”老师把书交还给我,没责备一句,只说:“把书放好。”老师离开教室后,全班同学悄悄议论了好一阵。我听了,心里自然有点得意,但不敢表露。

在“知识越多越反动”的荒谬时代,读点好书并不容易,为了满足强烈的求知欲,我把空闲时间花在阅读上,《唐诗三百首》是做旧体诗的入门书,我拿来背诵。《古文观止》和《增广贤文》,靠辞典的帮助,勉强读得通。还钻研过《孙子兵法》,太多玄虚的“大词”,也要凭死记硬背拿下。和文字深奥的古文比,读世界文学名著的译本是纯然的享受,《战争与和平》《高老头》《基督山伯爵》《红与黑》……伴我度过多少独处的时光。

除了这一类“禁书”,我不得不遵命读当时被规定为“必读”的书,比如“批林批孔”运动中作为“反面教材”的《论语》《孟子》。好在,我很快发现,这些给打上“反动”标签的儒家经典,正是我所需要的精神营养。在例行的政治学习中,我读得津津有味,还能说出心得,教一些朋友指为“不可思议”。

在市十六中上学的日子,私下最佩服的老师是语文教研室主任陈显真,崇拜他的饱学。每次他来上课,我都集齐一大堆生僻字,请他教发音。他先承认哪些字不懂,再客气地告诉我,哪些字还有用,哪些字太古老,不再用,没有记下的必要。

我的“识字多”渐渐传开,不但同班同级的同学来求教,连兼班主任的数学老师,课堂上碰到没把握的字,也说:“曹树堃,你这活字典说说,这个字怎么念?”

听赞扬的话多了,不知不觉地滋长了骄傲情绪。有一次,新来的数学老师代课,他想知道全班同学的姓名,一开始就逐个点名,要求每位同学站起来说:“到。”中途,他对着名单犹豫了一下,压低声说:“曹树仿。”将“堃”读成了“仿”。我没有站起来。有的同学暗暗发笑。“曹树仿!”他提高了声调,并瞪着我。我依然不作反应。同学们哄堂大笑。他冲过来,把我揪起,举起了愤怒的拳头。课室顿时哗然。他大声说:“为什么你不回应?”我说:“我是曹树堃!不是曹树仿!”他像泄了气的皮球,放了我,向教师桌走回去。他背后响起一阵嘘声。我感到痛快极了。后来我对此作了深刻的反省。老师念错一个字,并不奇怪。我身上的“造反派”流毒却必须正视,予以肃清。

类似的错误,我上高中以后还犯了一次。那时我们要下乡学农,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为期一个月。干的农活是担泥、锄草之类。有一次,姓陈的同学和我搭档,他出身于书香门第,古典文学和书法都有些造诣。抬泥时,我俩聊起了唐诗宋词。谈到格律,我认为平仄很难掌握,看书也弄不明白。突然,身后有人插话:“不就是平平仄仄平平仄吗?你们不懂,应该来问我嘛!”教我俩有点愕然,一看,是新来的班主任。他又说:“我就是教这科的。”“那——你知道什么叫‘孤平拗救’吗?”这句话冲口而出,连我自己也吃惊,可能是被老师的“傲慢”激怒了。老师没有回答,不好意思地走开。我俩相视而笑。其实,我那时也不懂“孤平拗救”,不过是从书中看到,出于好奇,记下来罢了。老师可能是对格律诗词的研究未够深入,也可能是不想在这个场合与学生讨论这一高深的技术问题。教我感动的是这位老师的大度,不但没有记仇,反而在一次作文比赛中给我的文章打了九十四分,一般老师给作文的评分,八十分已算很高。他还将我的作文作为范文,推荐给同年级的其他班。今天回想,求学时代,老师的热情提携,可能起“一锤定音”的作用,我对这位语文老师充满感激。那次不知天高地厚地“露一手”,十足表现出浅薄,直到今天还负疚。

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文革”后期,我在广州第十六中学念初高中,一共四年,虽然政治运动层出不穷,我却没有热衷于“表现”,不曾争当什么红卫兵,什么班长、排长,只是做被指为“只专不红”的“书呆子”。我今天能够做出被专家和演奏家指认为“有文化气质”的提琴,基础就是那时打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