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少年“家学”:当道士的祖父和开“私伙局”的父亲
很多制琴的同行和音乐界的朋友,对我的“来路”充满好奇心,出发点都近似——但凡工匠都讲究师承,理想的是世家,动不动是多少代“祖传”。他们问我:“制作乐器可有家学渊源?”
我家虽然是广州城的普通市民,但算得上音乐之家。先是祖父,后是父亲,在不知不觉间给我做了启蒙。祖父身高一米七九,仪表堂堂,在偏矮的岭南男子群中,算得玉树临风。我自小就从亲人的讲述中知道,广州一带的曹氏一族,是从福建迁来的。但不知到祖父是第几代,他小时候双亲已亡故,由祖父母养大。“文革”期间,我从家里户口簿看到,祖父的个人成分有点特别——“宗教自由职业者”。大人告诉我,这是“道士”的官式称谓,俗称“南无佬”。新中国成立前,他开过一间“道馆”,做招魂、驱鬼一类法事,替人家主持丧事,收入丰厚。1949年以后,这类活动被归入“迷信”,遭到取缔,生意大大减少。凭过去的积蓄,我家的生活依然不错。他的做派,一直维持早年养成的风雅,盆栽和养鸟是两大爱好。家里的屋梁下,挂着各类手工精美的鸟笼,里面的相思雀、画眉、黄莺在他调教下,一只只乖巧伶俐。每天早晨,叫醒我们的不是闹钟,而是脆亮的鸟声。每年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和八月十五中秋节,祖父就亮出教儿孙辈骄傲无比的绝活:用彩纸加竹子扎的花灯,还有岭南瓜果如杨桃,以及动物如金鱼,更有新潮的飞机等花灯样式,让孩子们举起来,参加游行。这手艺,该是他当道士时学来的。葬礼中有一项——烧纸钱和五花八门的纸扎品,让死者在阴间享用。1966年,家里的阁楼还藏着“曹道馆”的牌匾,“破四旧”的风声紧起来时,爷爷找出,把它劈开,送进灶膛烧掉。
如今回想,首先引发我对音乐的喜爱的,是道士爷爷的器具。小时候,我喜欢钻进他的木床底下,把他堆放的东西一一翻出来。写满诡异的符箓的线装书,看不懂,扔掉。一把桃木剑,正好拿来和小伙伴来一场“三英战吕布”。教我着迷的,是做法事用的响器——锣、钹和铃,都是黄铜做的,擦去灰尘,闪着金色的光,我轻轻敲打,金属的颤音悠然响起。其中,又数铜铃的响声最是动人。一甲子过去,我的耳畔还常常回响着缭绕老屋的铃声,如《离骚》中美人的环佩,如空谷中的清泉。
爷爷虽不是专业演奏家,但二胡、秦琴、洞箫、喉管都拿得起。家里乐声一响,总有邻居在门外驻足聆听。六岁那年,我缠着爷爷,央求他教,爷爷当然答应。我学的第一件乐器是秦琴。这是中国的传统弹拔乐器,由古时的弦鼗发展而来,结构和阮相似。演奏级秦琴,音箱由六或八块硬质木板胶接成,外形呈梅花形、圆形、六方或八方形,两面粘上桐木薄板。琴杆窄而长,用硬木制作,琴头雕有梅花、如意、蝙蝠或铲头为饰。我当年所用的是廉价品,构造简单得多,但音色明亮、柔和,我特别喜欢用它弹中音。
祖父看我秦琴上了手,便教高胡。从前广东没有高胡,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广东音乐作曲家和演奏家吕文成先生跟我国第一代的提琴制作家司徒梦岩先生,对二胡进行了大胆的改革,把传统的丝弦改为钢丝弦,提高了定弦,用两腿夹着琴筒演奏。这种音色清澈明亮的高音二胡,被人们称作“高胡”,很快成为广东音乐中的领奏乐器,别称“粤胡”。高胡比之传统的二胡,声音更加像小提琴。我对小提琴声音的钟爱和敏感,与祖父手把手教我拉的高胡有最初的渊源。为了纪念祖父,我写了一首新诗:
相思雀 黄莺 画眉
他养的鸟 他的声音
木鱼 铜钵 银铃
他的法器 他的声音
秦琴 二胡 洞箫
他的乐器 他的声音
欢声 笑语 叹息 咳嗽
他的人生 他的声音
要醒目 要聪明 要出息
他的期盼 他的声音
百年过后,逝者多么、多么遥远
思念之间,又那么、那么接近
——《祖父的声音》
如果说祖父是音乐票友,那么,父亲这位广东省气象局默默无闻的普通员工,草野间的广东音乐高手则是半专业的音乐家。父亲排行第六,身材、相貌都不及祖父。过去,在我眼里,父亲小气、平庸。现在回想,他非但不是庸才,而音乐方面的天分出类拔萃。他能演奏二胡、秦琴、喉管和唢呐,这是从爷爷那里学的。至于他最擅长的萨克斯风,是谁教会的,我到今天也弄不清楚,很可能是无师自通。他还会一边拉高胡一边唱粵曲。父亲一生,除了工作以养家糊口外,业余时间都献给广东音乐和粤曲、粤剧。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父亲是“私伙局”公认的盟主。私伙局是岭南一种极具特色的乐迷组合,一帮粤曲和广东音乐的发烧友聚集在一处演奏,有小舞台,有乐队席和观众席。我家是大家公认的理想场所。时间一到,大家喜气洋洋地进门,稍事寒暄,便进入主题,二胡、扬琴、中阮、琵琶、笛子、洞箫、萨克斯风以及锣鼓钹的合奏响起。民族乐器之外,有时还加入夏威夷吉他和小提琴。配合的默契,演奏的流畅,气氛的融洽,让旁观者一眼就看出,这是一群合在一起多年的老手。就这样,我的童年经常浸淫在亲切、美妙的乐声之中。
其中,影响力贯穿我大半生的,是第一次遇见的小提琴。事情是这样的。我家所开的私伙局里,“头咖”(广东音乐合奏中的首席)叫黄中平,这个干瘦而灵巧的老头,极少缺席,每次都把失明的女儿带来。在乐队,他用的是一把小提琴。这把琴,说是举世无双并不过分——通体绿色,天下的小提琴都是黄褐色或橙红色的,绿色的我迄今没见过第二把。这位高手一运弓,声音即使在合奏中也能穿透出来。我在稚嫩的年纪里,难以鉴识它的音色和工艺属于哪个级别,但凭直觉,被它甜美细腻的声音迷住了,马上涌起把它拿过来的冲动。主人说,它的原主人是“英国王室”,再语带炫耀地唠叨:“好贵的,损坏了可不得了。”我当然晓得,这舶来品,不是特别“高级”的家庭置办不起,轮不到我等仅能维持温饱的人家。然而,每一次私伙局收摊,大家说说笑笑地收拾乐器时,我总是以饥渴的眼神盯着,他小心翼翼地把绿色小提琴放进琴盒,抬头时注意上我,打一个“不能碰”的手势。一定要拥有一把高贵的小提琴!这梦想是此刻萌芽的。我出国以后才听说,黄中平先生晚年贫病交加,死在家中好几天才被人发现。那把他爱之如命的名琴连同他的盲女儿,都不知下落,思之黯然。
我成年后反顾生活道路,此生与小提琴的不解之缘,就是在父亲的潜移默化下开始的。先前我抱怨过父亲,他作为知悉儿子的音乐天分的资深乐师,却没有及时栽培;他有的是专业的本钱,却没在我身上投资(演奏乐器方面,我基本上都是自学而成),是我成长期的重大遗憾。后来我推翻了这一结论。假如没有父亲的私伙局,没有他招引来的满屋子乐器,我的音乐造诣如何得来?
正是祖父和父亲,给我提供了一个乐韵充盈的温馨环境,让广东的“锣鼓八音”、鸟语、铜铃,还有人间最美的琴音,灌溉我童年的心灵,这难道不是我人生最大的幸运?
我成为少年以后,很长一段时间,虽然没有机会接触到小提琴这一类西洋乐器,但是,因父亲的关系,学会了好几种民族乐器的演奏。而从小便聆听各种各样乐器的声音,培养出特别的辨音能力,与我后来的制琴事业关系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