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其文在即其人在”
认真说起来,以诗歌博取不朽实在是个很高的期待,也许对绝大多数诗人来说都是个奢望。特别是那些不幸与曹植、李白、杜甫、苏东坡并世的诗人,不难明白他们的机会和可能性是多么的渺茫。这多少会让他们的野心受到不同程度的抑制,进而持一种较实际的态度——不是将诗歌视为灿烂的金币,而是视为保价的债券;不是作为人生财富的炫耀,而是作为人生经历的记录,藉以在未来的岁月,证明这笔财富曾经存在和被谁拥有。这虽同样是对遗忘的抗拒,但期望值毕竟已大为降低。文学的价值观在不知不觉中已对传统看法作了修正,“经国之大业”黯然失色,“不朽之盛事”也降低了调门,写作的目的具体化为使自己的人生,而不光是名字留存下去。这一点后来曾被作为诗歌的特异功能来强调,如清代裘琏《冯孟勉诗叙》云:“夫诗之功用,前圣人言之最详。而予谓更有奇者,天地不能留倏逝之景光,山川不能留屡变之境物,生人不能留已朽之謦咳须眉,而诗人能一一留之。逝者存,迁者复,朽者生,虽千百年如一日。其功用岂不更奇矣!”注27
在这样的意识下,“不朽”的概念在记录的意义上被重新加以解释。杨万里序友人段昌世《龙湖遗稿》云:“读其集,见其人,了了在目中也。而其人亡久矣。其人亡,其文存,其人岂真亡也?”注28范泰恒《濑园全集序》写道:“文章小技也,以为德充之符,又大业也。惟卓然自立者能为不朽,而不朽又或兼在文章。百年而后,诵其诗读其文,以考其世,益慨然想见其为人。其文在即其人在,文顾不足重乎哉?”注29在这里,文章被看作是表征人生的一种符号,人虽消亡,但人生的记录留在了文章里。这与名声不朽的意义是很不相同的。不朽虽然是有限生命的无穷延续,但终究还是超越生命意义的,或者说是生命的抽象形态。而以文学为媒介记录的人生,则是活生生的,它使人生的延续变得十分具体。所以钱振锽论传世的含义说:“所谓传者,不特传我之姓名而已,要将使我之性灵情致传于天地间,方是传我之真。不则纵然缀文字,记姓名,非我之真,不得云传。”注30
以诗歌记录、表现人生的自觉,最迟我们从陶渊明的作品中已能看到。陶渊明是个对身后名很关切的人,有句云“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影答形》)。尽管作为诗人他在当时默默无闻,但这并不妨碍他用诗歌记录自己的心迹、出处。尽管他以“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饮酒》)来自励,但最终成就他“千古隐逸诗人之宗”地位的,不是隐德,而是诗文。对此,乔亿的一段议论点得最透:“渊明人品不以诗文重,实以诗文显。试观两汉逸民若二龚、薛方、逢萌、台佟、矫慎、法真诸人,志洁行芳,类不出渊明下,而后世名在隐见间。渊明则妇孺亦解道其姓字,由爱其文词,用为故实,散见于诗歌曲调之中者众也。”注31袁嘉谷更推而广之,说:“古今隐逸多矣,渊明尤著;忠烈多矣,信国尤著;武将多矣,武穆尤著:皆文彩之故也。”注32这不是什么深奥的道理,我想多数人都会懂得。陆游《读书》诗“古人已死书独存,吾曹赖书见古人”(《剑南诗稿》卷四一)不就有见于此吗?正因为如此,时代越往后,人们就越发自觉地将自己的人生加以诗化。白居易自述“凡平生所慕所感,所得所丧,所经所遇所通,一事一物已上,布在文集中,开卷而尽可知也”(《醉吟先生墓志铭》)。由他自己一再编订的诗文集几乎带有回忆录的性质,“歌咏人生一幕的一首首诗,一作某种汇集,就成为原原本本地再现作者全部品性的‘因缘’”注33。所以清代有人说:“今人之于文辞,其所业也。有志者又往往因文以见道,故自宋以来,凡以集垂世者,其人之志行存其中。”注34即使某些自称“予生平本无可存”的人,也要“存此以自笑,亦足以自警”注35。像晚清成都诗人王增琪,晚年说自己以诗度日,或一日数首,或数日一首,“客有见者,以是为吾之行看子也可,即以是为吾之编年谱也亦无不可”注36。这种努力有时当然是为了现世,比如范泰恒说:“人贵自树立,文章其虚车耳。夫树立不在文章,而文章者树立之影,则树立又即文章而见。”他通过举例来说明,处盛世自可以功业表见,若“生晚近,处末造,于庙堂经济生民理乱之故了了于胸中而无所施,即不得不发抒于文章以自表见”。他说严濑园(名首升)“自处于山林遗逸,且惟恐人之不与山林遗逸同类而共视者,此先生之苦心也,此先生之诗与文之所自出也,此其初即不欲以文见而不得不以文自见也”注37,正属于这种情形。但在更多的时候,诗歌对人生的表现是着眼于后世。吴梅村临殁遗言:“吾死后,敛以僧装,葬吾于邓尉灵岩相近,墓前立一圆石,题曰‘诗人吴梅村之墓’。”这是吴梅村对自己人生价值的最终确认——自顾平生无足称,只有诗歌是安身立命之所,所以希望将自己的人生定位为诗人。他曾说“吾一生遭遇,万事忧危,无一刻不历艰难,无一境不尝辛苦,实为天下大苦人”,他渴望自己的苦衷、自己的忏悔能为后世所体谅。这也许正是激发他创作热情的力量所在:“吾诗虽不足以传达,而是中寄托良苦,后世读者读吾诗而知吾心,则吾不死矣。”注38同为贰臣,后人对吴梅村的同情和宽容远过于钱谦益注39,原因也正在这里。
诗歌作为符号形式的意味,不只限于记录德行和思想,它首先是才华的结晶,技能的表现。这一点毋庸赘言,需要追问的倒是:在那文学创作非职业化的时代,是什么力量在驱动人们将毕生心血倾注于诗歌?这是因为,他们从心底里认定,文学是较政治和事功更艰难和伟大的事业,也是更值得追求的不朽事业。曾国藩曾对俞樾说:“国家三载一开科,得举人进士如干人,其外任封疆,内跻卿贰者,每科必有之,但有多寡耳。至于文章行世,著作传后者,或一科无一人焉,或数科无一人焉,殆所难者在此,不在彼乎?”注40清初田兰芳《纪文学(元)传》云:“元死时年二十九,濒死惟改窜其诗一卷,付其友田兰芳,为诵‘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遂死,无所言。”注41青浦诗人徐芗坡病笃,王昶前往探视,芗坡口占云:“得诗随改又随删,踏壁冥搜日夜间。最是生平有余恨,未留著述在名山。”故王昶《湖海诗传》采其诗独多,以释其恨注42。自古才人湮没无闻者何限?人们所以孜孜不倦,皓首穷年,将自己有限的人生托付给白纸黑字,就因为他们坚信,未来的岁月会回报他们的苦心。何雍南《与宗子发书》写道:“二三十年间,布衣之士惟王于一作文一首或可得数十金,后此于文固无取焉已。即间有取焉者,亦皆若长吏之取市物,直命胥役走而攫之耳,究亦无所取焉也。文既为斯世所无取,将读书学古者复何所恃以俟表见乎?韩退之曰:不有得于今,必有得于古;不有得于身,必有得于后。子发兄既有得于古,必且有得于后。”注43嗟乎,正是这种“不有得于身,必有得于后”的信念,支撑起他们惨淡的人生,激励他们忍受屈辱和苦难,不争眼前一口气而要争身后万古名吧?有人说:“吾辈风雨孤灯研钻数十年,稍得绾一绶,思可展夙负,顾俯首低眉,挽马挝,随老革,而贪者浚之,忌者排之,暴者甚至欲杀之。吁,亦危矣!然而贪者不能攫吾胸中之书,忌者不能夺吾手中之管,暴者不能飘散吾天地山川所赋之气魄。若曹如飞蓬轻濭,渺无踪影,而吾辈积诸箧衍者,犹长悬天地间,可以终古,可以传世,可以娱老。”注44如此解慰不免有点阿Q精神,但若没有这种信念,许多人也许就丧失了生的勇气。生存毕竟需要一点理由,一点冀盼,一点意义的肯定。下文所举事例,可以让我们理解,诗歌在古代对于中国人具有多么沉重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