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水孤云:说客苏秦(说春秋道战国系列历史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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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青灯苦读

月上中天,朔风呼啸,寒枝瑟瑟,洛阳城万籁俱寂,唯余金柝报更之声。

此时,苏家大院中,东房、西房、南房,早已鼾声四起。唯有北房,还有一盏奄奄一息的松明之光摇摇晃晃。

若明若暗的灯影下,苏秦木然地坐着。旁边的席上,则睡着他的妻子香香。虽然连日来长途跋涉,困顿不堪,但今天回家的一幕幕情景,却使他困意顿消,一点睡意也没有。

看着背对着自己侧身而卧的香香,苏秦不禁且愧且怜。晚饭前,香香不理自己,对自己一句安慰之言也没有,他感到不理解,甚至有恨怨之意。可是,等到吃完年夜饭,完全冷静下来后,这才觉得自己对香香的愧疚太多了。是啊,毕竟是自己无用,对不起香香,不仅使她空自相思、悬望、期待、苦等了三年,而且如今自己的失败,还会增加她在这个大家庭中的压力。嫂嫂那张嘴,今后不知还会说出些什么,香香不知还要遭遇多少的难堪。设身处地想想,香香没有心情来理解自己,那也是人之常情。

这样一想,苏秦觉得真的是对不起香香,遂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来,在香香后背轻轻抚摸了一下。但香香没有反应,苏秦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呆呆地坐了约一顿饭工夫,苏秦终于起身离席,端起旁边灯架上奄奄一息的松明,悄悄地带上房门,出去了。

手捂着松明,他转到了卧房隔壁的一间小屋,那是他以前读书的书房。

书房还是老样子,周遭四壁都堆得满满当当。看着架上那一排排密密麻麻的书简,他越发感到无限地感伤。想想自己多少年来,青灯孤影,苦心攻读圣贤之作,可谓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识天机,断阴阳。自以为读破万卷书,能参透人世间的一切奇谋玄机,所以三年前才信心满满地拜别爹娘,忍抛妻儿,出发游说山东六国之王。没想到,三年中,不仅没说得齐、楚、魏、韩、赵、燕六个大国之王,就连中山、鲁、宋之类的小小诸侯也没有人赏识于他。唉,可惜了自己的满腹才华!可怜了天下苍生!今后不知还有多少个“桂陵之战”、“马陵之战”,不知还有多少刚刚由爹娘、爷爷、奶奶拉扯大的儿郎,又要无辜地把刚长成的年轻生命葬身在战场。养大一个男儿要花二十年,要毁灭他,只需战场上的一瞬间。如果山东六国之王听从自己“合纵”之策,那么魏、韩二国就不会自相残杀,齐国也不会出兵干预。如此,哪会有马陵道上自己亲眼目睹到的残骸枯骨,以及山口两端那一望无际的累累新坟呢?

唉,现在都这样了,还想这些干什么?身无分文,心忧天下,真是可笑!可笑!还是从此放下书简,打掉幻想,拿起锄耙,务本业商,也好挣些钱粮,上养爹娘,下抚妻儿吧。

想着想着,他恨不得把架上的书简都推倒,统统烧光,都是这些书简误了自己。可是,还没等他伸手去推书架,却已情不自禁地把手伸到了架上。无意间,翻检到了师父鬼谷先生所著的《鬼谷子》。开箧而视,得《揣》、《摩》二篇。于是,伏而读之。

古之善用天下者,必量天下之权,而揣诸侯之情。量权不审,不知强弱轻重之称;揣情不审,不知隐匿变化之动静。

何谓量权?曰:度于大小,谋于众寡;称货财之有无,料人民多少、饶乏,有余不足几何?辨地形之险易,孰利孰害?谋虑孰长孰短?揆君臣之亲疏,孰贤孰不肖?与宾客之智睿,孰多孰少?观天时之祸福,孰吉孰凶?诸侯之交,孰用孰不用?百姓之心,去就变化,孰安孰危?孰好孰憎?反侧孰辨孰知?能知此者,是谓量权。

揣情者,必以其甚喜之时,往而极其欲也;其有欲也,不能隐其情。必以其甚惧之时,往而极其恶也;其有恶者,不能隐其情。情欲必出其变。感动而不知其变者,乃且错其人勿与语,而更问其所亲,知其所安。夫情变于内者,形见于外,故常必以其见者而知其隐者,此所以谓测深探情。

故计国事者,则当审权量;说人主,则当审揣情;谋虑情欲,必出于此。乃可贵,乃可贱;乃可重,乃可轻;乃可利,乃可害;乃可成,乃可败;其数一也。

故虽有先王之道,圣智之谋,非揣情隐匿,无可索之。此谋之大本也,而说之法也。

读《揣篇第七》未完,苏秦挥手在额头上猛击了一掌,喟然长叹道:

“先生说得多么明白啊:‘虽有先王之道,圣智之谋,非揣情隐匿,无可索之。此谋之大本也,而说之法也。’我以前怎么就没明白过来呢?至于如何揣摩人主之情,从而说之,先生也说得明明白白:‘揣情者,必以其甚喜之时,往而极其欲也;其有欲也,不能隐其情。必以其甚惧之时,往而极其恶也;其有恶者,不能隐其情。情欲必出其变。感动而不知其变者,乃且错其人勿与语,而更问其所亲,知其所安。夫情变于内者,形见于外,故常必以其见者而知其隐者,此所以谓测深探情。’我以前怎么就熟视而无睹呢?”

对照师父书中所说,想想自己此前游说诸侯时,只知侃侃而谈,而不知先揣人主之情,再察其颜色变化,从而有的放矢进行游说,苏秦愈益痛悔自己以前读书不求甚解。

痛悔之后,再急展《摩篇第八》而读之:

摩者,揣之术也。内符者,揣之主也。用之有道,其道必隐。微摩之以其所欲,测而探之,内符必应;其索应也,必有为之。故微而去之,是谓塞窌匿端,隐貌逃情,而人不知,故能成其事而无患。

摩之在此,符之在彼,从而应之,事无不可。古之善摩者,如操钩而临深渊,饵而投之,必得鱼焉。故曰:主事日成,而人不知;主兵日胜,而人不畏也。圣人谋之于阴,故曰神;成之于阳,故曰明,所谓主事日成者,积德也,而民安之,不知其所以利。积善也,而民道之,不知其所以然;而天下比之神明也。主兵日胜者,常战于不争不费,而民不知所以服,不知所以畏,而天下比之神明。

其摩者,有以平,有以正;有以喜,有以怒;有以名,有以行;有以廉,有以信;有以利,有以卑。平者,静也。正者,宜也。喜者,悦也。怒者,动也。名者,发也。行者,成也。廉者,洁也。信者,期也。利者,求也。卑者,谄也。故圣人所以独用者,众人皆有之;然无成功者,其用之非也。故谋莫难于周密,说莫难于悉听,事莫难于必成;此三者唯圣人然后能任之。故谋必欲周密;必择其所与通者说也,故曰:或结而无隙也。夫事成必合于数,故曰:道、数与时相偶者也。说者听,必合于情;故曰:情合者听。故物归类;抱薪趋火,燥者先燃;平地注水,湿者先濡;此物类相应,于势譬犹是也。此言内符之应外摩也如是,故曰:摩之以其类,焉有不相应者;乃摩之以其欲,焉有不听者。故曰:独行之道。夫几者不晚,成而不抱,久而化成。

读着读着,他突然眼睛为之一亮,好像茅塞顿开,心胸豁然开朗起来,不禁喟然而叹:

“先生之道,何其宏大!先生之说,何其深刻!‘摩之在此,符之在彼,从而应之,事无不可’、‘故谋莫难于周密,说莫难于悉听,事莫难于必成’、‘摩之以其欲,焉有不听者’,摩之精蕴,不尽在此吗?揣意,摩情;摩情,揣意,这不正是游说人主的关键所在吗?不‘揣意’,何以说人主?不‘摩情’,何以动君王之心?为士既已屈首受书,而不能以此取尊荣,虽多何益?今有先生《揣》、《摩》二篇,说诸侯,取尊荣,当游刃有余矣!”

感叹一番,寻思一番之后,苏秦又突然想到,说人主而取尊荣,有师父鬼谷先生的《揣》、《摩》二篇够了,那么若为卿相,何以治国平天下呢?

于是,又夜检书简,陈箧数十,翻出太公《阴符》之经,连夜伏读,读至第七篇:

柔能制刚,弱能制强。柔者,德也;刚者,贼也;弱者,人之助也;强者,怨之归也。故曰:有德之君,以所乐乐人;无德之君,以所乐乐身。乐人者,其乐长;乐身者,不久而亡。舍近谋远者,劳而无功;舍远谋近者,逸而有终。逸政多忠臣,劳政多乱人。故曰:务广地者荒,务广得者强。有其有者安,贪人有者残。残灭之政,虽成必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苏秦越读越兴奋,越读越觉奥妙无穷,直读到疲惫已极,天快大亮时,才伏案沉沉睡去。等到醒来,早已日至中天,午饭时间都过了。

就这样,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寒暑不易,夜以继日,连续六个月,一直读到《揣》、《摩》、《阴符》三经的简册韦编三绝。

可是,六个月之后,苏秦觉得有些读不下去了,懈怠情绪不时有之。特别是晚上,常常不自觉地就睡过去了。等到醒来,早已日上三竿,时光的步伐又迈了一步。

七月十五,天气酷热难耐,一丝风也没有。狭小的书房内因为都是书简,北窗开得又高,屋内就如蒸笼一般。苏秦虽然汗流浃背,心烦气躁,有些坚持不住了,但是,一想到香香每天郁郁寡欢的样子,一想到嫂嫂每天的闲言碎语与白眼,一想到每天要吃上一口嗟来之食时的痛苦心情,一想到爹为了再次支持自己苦读所承受的心理压力,他不得不强打精神,一遍又一遍地研读。可是,晚饭过后不久,当他刚读了两遍《阴符》经后,睡意在习习凉风的诱惑之下,再也无法克制了。于是,不知不觉中,一觉就睡到了日上三竿。之后的几天,他虽然多次在内心责备自己不争气,但这种情况还是时有发生。

八月初一,晚饭后苏秦回到卧房换一件衣裳,突然在小条几上看见了妻子香香纳鞋底用的锥子,于是灵机一动,就顺手携了出去,带到了书房。

这天晚上,夜半天凉之时,睡意又袭来了。苏秦拿起锥子在大腿上轻刺了一下,立即又振作了起来。如此反复几次,最后一次竟完全不管用了。一咬牙,一狠心,他用锥子狠狠地刺了一下大腿根。结果,血流如注,湿了衣裤,流及脚跟。不久,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知道,幸亏昨晚秦三半夜起来小解,顺便到书房看他时及时发现,并帮他止了血,不然他早就没命了。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周显王二十九年(前340)腊月二十三,又是一个新年到了。

“少爷,该出来吃年夜饭了。”又是一个月上古槐的时刻,秦三来到苏秦的书房,催他出去吃饭。

“噢,又过年了?”苏秦似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快去吃饭吧。读书读得连日子也记不得了。看少爷这次读得这样痴迷,再出山……”

未及秦三说完,苏秦已轻轻地推开摊在书案上的简册,“霍”的一声从席上跃起,一边伸展开四肢,抖动了几下,一边望着窗外,像是对着秦三,又像是对着刚刚升上古槐的一弯新月,自言自语地说道:

“想俺苏秦,寒窗苦读,十载有余,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兵法,知阴阳,岂有久说人主,而不能得其金玉锦绣,取其卿相高爵之理?而今,俺以太公《阴符》,兼以师父《揣》、《摩》二章,说当世诸侯,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