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水孤云:说客苏秦(说春秋道战国系列历史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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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上古槐

“三子,怎么还杵在那里不动呢?进屋这么久了,咋还不侍候少爷洗澡更衣?”苏大娘在前院后屋张罗了好一会儿,回到堂屋,发现秦三与苏秦还蓬头垢面地站在那里发呆,不免有些生气了。

秦三正想分辩,这时赵妈走过来了。苏大娘一见,又没好气地对赵妈说道:

“赵妈,你也这么大岁数了,怎么也不懂事?少爷进屋这么久了,你咋不招呼他洗澡更衣呢?”

“太太,刚才俺在后院收拾柴火……”赵妈觉得委屈,她是苏家的老佣人,已经五十三岁了。

苏大娘一听,觉得不好意思,连忙语气缓和地说:

“赵妈,你去灶房看看,大少奶奶的热水烧好了没有?俺去二少奶奶房里给少爷拿件换洗的衣裳。”

苏大娘推开二儿媳的房门,没人。听到机房有织布声,又到机房。结果,门关着,久敲不应。苏大娘只好又转身回到堂屋,这时赵妈也回来了,禀报说:

“太太,大少奶奶不在灶房,锅里也没有热水。”

苏大娘一听,心里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当着苏秦的面,强忍着没有发作,只是平静地说:

“赵妈,那你去烧水,俺到大少爷房里给二少爷找几件换洗的衣裳吧。”

“是,太太。”

赵妈答应着刚要离去,苏大娘又叫住了她:

“赵妈,顺便再给二少爷弄碗面吃,他肯定也饿了。”

“噢。”赵妈答应一声,低头去了。

“三子,你陪少爷到西屋歇会儿吧,准备一下澡盆,待会儿赵妈热水烧好了,你侍候少爷洗个澡,自己也洗一下,换身衣裳。俺现在就给你们找衣裳去。”交代了秦三几句后,苏大娘就往东屋去了。

找好了儿子和秦三的衣裳,苏大娘又去了灶间,看赵妈烧水烧得怎么样了。

“太太,时间不早了,今晚的年夜饭也要准备了。大少奶奶不知哪儿去了,怎么办?”赵妈一边往灶膛里添柴火,一边问道。

苏大娘一听,这才想起今天是小年夜,还有年夜饭的事。按照常规,平时的饭食,自己都是不插手的,至于像准备年夜饭这样的大事,更是从不过问的了。因为有她那个能干的大儿媳,一切都妥了。可是,今天则不然,大儿媳见苏秦落魂而归,早就嫌弃地躲开了,连年夜饭的事也撒手不管了。

想到大儿媳的势利,想到儿子苏秦的尴尬,苏大娘只好忍气吞声,决定今日就不去叫大儿媳了,免得自讨没趣。于是,便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顺口说道:

“赵妈,今天的年夜饭,你给俺做帮手,俺想自己准备,好多年没下厨了,也想再试试。”

“那好哇,今天大家可有口福了,老奴也多少年没跟太太学手艺了。”赵妈装着欣喜雀跃的样子。

于是,苏大娘和赵妈一边烧水让苏秦与秦三沐浴更衣,一边手忙脚乱地准备着年夜饭。

苏秦沐浴更衣已毕,先走到东房,想去看看爹,跟他说点什么。但是站在门口,见爹正坐在席上,倚着小几独自闷闷地喝着浑黄的烧刀子烈酒,他终于放弃了最后一点勇气。看着爹的样子,他如何能不理解爹此时的心情呢?爹此时心里有多么失望,也是可以想见的。想当初,爹也有不让自己与几个兄弟再读书的想法,不想儿子们也像他一样一事无成。甚至曾经想过,是否跟紧邻的卫家一样,让他们兄弟几个学做一个地道的庄稼汉,或做做小生意。可是,爹思想上似乎有些矛盾,对苏家一蹶不振地继续衰落下去似乎心有不甘。所以,尽管他嘴上反对他们兄弟几个读书为士,但是,八年前,当自己提出要远赴齐国,跟鬼谷先生学习“干谒王侯”的“纵横术”时,爹还是答应了。为此,让本不宽裕的一个大家庭,日子愈益过得紧巴巴的。家里一向由嫂嫂当家,她本来就是个嘴巴不饶人的角色,爹让自己远赴齐国求学,她自然心有不平,经常说些难听的话,让爹尴尬,也是不用猜测就可以知道的。人家都说“知子莫若父”,其实做父亲的苦心,为子的何尝不能更深切地了解呢?爹此时不理自己,自己怎么可能不理解呢?爹这是恨自己不能成大器,也为苏家至今不能中兴而感到沮丧啊!

深情地望了一眼独自闷闷不乐的爹,苏秦悄悄地离开了。当他不知不觉间走到自己的房前时,竟然发现房门洞开,妻子香香却不见人影。转到后院时,却听见机房内有噼噼啪啪的织布声。听着这杂乱而不同于往常的织布声,他知道妻子香香是在怨恨自己,躲着自己。

想到此,苏秦不禁心里凉了半截。今日自己铩羽而归,哥哥、弟弟唯恐避之不及,他可以理解;嫂嫂躲得不见踪影不做饭,他也可以坦然,因为嫂嫂是个妇人,自古有几个妇人不是势利的?更有几个嫂嫂跟小叔子的关系能够融洽?因此,对嫂嫂这种势利小人的态度,他现在完全能够理解。这三年在外,他已经饱尝了人世间的诸多世态炎凉,这已经不算什么了。但是,自己与香香毕竟是夫妻啊!今日自己落魄而归,她不仅没有对自己说一句安慰或鼓励的话,反而躲进了织布房,根本不理自己。这,就不能不让他万念俱灰了。虽然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但现在还没有遭遇大难,只是“干谒王侯”的仕途不顺而已。天下哪有样样顺利的?再说,做官是那么容易的事吗?如果做官做大事都那么容易,可以一蹴而就,那么大家就不会那么羡慕做官的人了,不会见了大官人自觉矮三分,心里又羡又怕,骨头都先软了三分了。

伤感郁闷中,不知不觉间,苏秦信步走到了后院。绕着院子低头走了一会儿,突然发现了有什么异样,抬头一看,原来一轮明月已然爬上了院子东边墙角的那棵古槐梢头,清冷的月辉正静静地洒在苏家这破败的院落中。

“吃年夜饭喽!”

时至戌时,随着赵妈的一声喊叫,在如水泻地的月光下,在摇摇欲灭的灯影里,伴着前街大户人家举杯邀盏的喧哗声,和着后巷贫寒人家孩童的嬉闹声,苏家的小年夜饭也宣告开始了。

三个食案并置而成的年夜饭桌上,摆了十几样菜蔬,有荤有素,不算丰盛,但也不算简单了。

苏大爹、苏大娘东向坐,苏秦兄弟四人南向坐,妯娌四人及孩子们西向坐,赵妈与秦三是仆人,敬陪末席,北向坐。

“今年的小年夜,俺们苏家人总算聚齐,能够吃个团圆饭了。”坐定后,苏大娘装着欣喜的样子首先开场道。

按常规,这年夜饭桌上,一向都是由苏大爹首先举杯说话的,因为他是一家之主。可是,今年情况不同,看着老头子黑着脸,看着全家人抑郁、尴尬的神情,苏大娘想挑个头,好营造个欢乐喜庆的气氛。没想到,话出口半天,没人接岔。赵妈几次张嘴,想借着夸苏大娘的手艺的机会,打个圆场,但抬眼望望苏大爹,看看苏家老小,又几次把话咽了回去。因为她知道她只是个仆人,苏家人让她上桌吃饭,已是莫大的抬举了,这年夜饭的席上,岂有她说话的份儿?

又沉默了片刻,苏大爹突然拿起面前的酒盏,大家都顿时一起抬眼看他,以为他要举盏说话了。没想到,他只自顾自地喝了一口。然后,拿起筷子,夹起面前碟子里的几根蕨菜,闷闷地嚼着。

全家老小一看,连忙低下头,也照着样子,闷声不响地喝起自己盏中的酒。一时间,饭桌上,除了碗筷相击与嚼啜之声,再无其他任何声响,更无谈笑喧哗之声。就连虎儿和苏秦哥嫂兄弟的几个孩子们,今天也一反常态,不言不语,不叫不闹。

沉闷,沉闷,沉闷得让人要发疯了。

“这是咋弄的?怎么都不说话呢?”苏大娘这时实在沉不住气了。

可是,仍然没有人说话。

“来,虎儿,你给大家敬杯酒吧。”

苏大娘见还是调动不起大家情绪,于是就想到叫孙子虎儿来逗弄大家,希望以孩子的天真可爱打动大家,从而营造出一点过年的气氛。

虎儿于是遵从奶奶之命,抬起小手,拿起了酒盏,先抬头看了看奶奶,然后又看了看爷爷、爹娘以及叔伯、婶娘们,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动了一番后,见大人们都不言不语,仍在低头吃饭,遂又失望地放下了酒盏,重新低下头来,吃起了自己碗里的饭。

“今天都吃哑巴药了?这叫什么过年啊?”这下,苏大娘再也沉不住气了,把碗一搁,声音略有哽咽地说道。

“咳咳”,苏大爹一看形势不对,于是先干咳一声,然后抬眼扫视了一下儿子与儿媳们,最后,把目光盯在了苏秦身上,说道:

“我们周人的习俗,自古以来都是重视治产业、力工商,逐其蝇头小利,以此为谋生持家之务。而今你们兄弟倒好,都不屑于此,专擅口舌之长,而今困窘至此,岂非咎由自取?”

苏大爹的这句话,虽然表面看起来显得没头没脑,但此时此刻,饭桌上的任何人都是心知肚明其用意所在的。当然,苏秦更是心如明镜,知道爹说的不是真心话。如果他自己果真这样想,那么当初他就不可能让自己去师事鬼谷先生了。爹今日之所以这样说,其实,是想以此堵住大家的嘴。他作为一家之主,批评了自己,其他人特别是自己那个闲话很多的嫂嫂,也就不便再说什么了。这样,可以平息一下大家的怒怨之气,缓和一下过年的气氛。

想到此,苏秦连忙接住爹的话,道:

“爹教训的是!儿今知错了。”

苏秦父子这默契的一训一悔之后,苏大娘立即乘机打圆场道:

“不是有人说过,什么往者,什么来者的。”

苏秦的大哥连忙接口道:

“是‘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是,是,是,就是这句话。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别说它了。今天是小年夜,革故鼎新,新年新气象。”

苏秦一听,心想,娘可真会说话,一语双关,此情此景,真是找不出比娘这话更能打破今日尴尬的话了。

“革故鼎新,新年新气象,娘说的是!”

苏秦的几个兄弟一听,立即连忙附和。苏秦的嫂嫂与妻子、弟媳们,还有秦三、赵妈,也都连忙以苏大娘所说的“革故鼎新,新年新气象”九个字,作为年夜饭上的吉利话儿说了起来。

于是,饭桌上的沉闷终于被打破了。

大人们开始说话了,孩子们也就开始喧闹起来了,过年的气息渐渐又找回来了。毕竟孩子们的天真可爱,是能让人忘记一切烦恼的。不然,人们怎么会说孩子是维系家庭稳定的压舱之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