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行行重行行
1.榜样的力量
邙山苍苍,洛水泱泱。
周显王三十年(前339),正月初五。风是寒的,呼呼地吹着;地是冻的,坚硬如铁。冰凌犹如珠帘,挂在家家户户的屋檐之下。洛阳城内,悄无声息;洛阳城外,少见人迹。
时近正午,风住了,太阳也出来了,虽然显得懒洋洋,没有多少暖气,可给人的感觉好多了。
与往常一样,到吃午饭的时间,秦三又推开了苏秦的书房门。苏秦头都没抬,就知道一定又是秦三,是来叫他出去吃饭的。
“我知道了。”苏秦一边顺口说着,一边仍眼盯在书简之上。
可是,秦三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即退出书房,而是原地不动。
苏秦觉得奇怪,遂抬起头来,问道:
“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少爷,小人刚刚听到一个消息,不知少爷有没有兴趣?”
“什么消息?不妨说来一听。”专心苦读一年,从未耳闻过窗外之事的苏秦,一听秦三说到有消息,立即来了精神。
“小人今天上街,看见茶肆里聚了很多人,就去凑热闹。”
“茶肆里的热闹有什么好凑的?”苏秦不屑地说。
“小人看见人多,出于好奇,才会凑上去的。”
“那是什么热闹呢?”苏秦舒展了一下酸麻的四肢,漫不经心地随口说道。
“有一个从秦国来的人,书生模样,正跟大家讲着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的故事。”
“什么了不起的人?”
“也是一个游士出身。”
“哦?也是一个游士?怎么样?”苏秦一听秦三说的这个了不起的人也是游士,情不自禁地坐正了身姿,兴趣盎然地追问起来。
“他原本是卫国的一位公子。”
“叫什么名字?”苏秦觉得自己周游列国,眼界不算狭小,如果那游士真是个人物,自己肯定有所耳闻。
“叫公孙鞅。听说他当初在卫国混不下去,就跑到了魏国,投奔了当时的魏相公叔痤。”
苏秦一听魏国之相公叔痤的名字,立即默默地点点头,因为他知道公叔痤是位贤相。
秦三见苏秦点头,立即来了精神,于是接着道:
“公孙鞅到魏国不久,公孙痤就发现他是个奇才。于是,就想找个机会向魏王举荐他。可是,偏偏不巧,总是一直没找到机会。后来,公叔痤病重,魏王探病时问他身后什么人可以继任魏国之相。公叔痤就顺势举荐了公孙鞅,并要魏王举国听计于公孙鞅。”
“结果怎么样?”
“结果,魏王没有听从。就在公叔痤病故后不久,公孙鞅听说秦孝公张榜求贤,就偷偷跑到了秦国。”
“跑到秦国,又怎么样?”苏秦更加心急了。
“听说游说了几次秦王,就被秦孝公信任,做了客卿,在秦国推行新法。后来,改革获得大成功,秦孝公不仅任命他为秦国之相,在秦国做了十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官,而且去年又被秦孝公封了个大良造,据说是十六级爵位,从来没人得到过。”
“哦?”
苏秦听到此,不禁又惊叹又慨叹。惊叹的是,公孙鞅竟有如此的能耐,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慨叹的是,自己周游列国,虽然早先也曾耳闻过公孙鞅在秦国变法的事,但对其详情却不甚了了,更没想到他变法如此成功,而今还被封了爵。看来,自己还是孤陋寡闻,视野不够开阔。游说诸侯,自己怎么就从来没想到西边的大秦之王呢?
秦三看看主人的神色,已然知道他此时的心理了。于是,说得更有劲了:
“公孙鞅爵封大良造后,亲任秦将,率军伐魏。结果,计赚魏公子卬,大破魏军,迫使魏国向秦国献出河西之地,魏国从此衰落。魏惠王无奈,只得舍弃西都安邑,东迁到了东部的大梁。公孙鞅也因此盖世之功,又被秦孝公封之于於、商十五邑,号为商君。”
苏秦不听则已,一听立即眼睛放光,久久地盯着秦三,好半天,连嘴巴都合不上。没想到自己闭门苦读一年,这世上就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沉思,感叹。
良久,苏秦突然幡然醒悟,自言自语道: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前贤言之是也!山东六国之主,实乃燕雀之辈,不足恃也。西秦之王,才是高飞的鸿鹄,是我苏秦真正可以托身之主!去年大困而归,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这不都是山东六国诸侯不用我之罪吗?”
苏秦一边嘴里喃喃有词,一边拉起秦三就往外跑。
秦三不解,问道:
“少爷,您要干吗?”
“找俺爹去啊。”
“找老爷干吗?”秦三更不解了。
“让俺爹给筹钱,俺要到秦国去游说秦王。”
“少爷,您看家里都这样了,老爷能筹得出钱吗?”
秦三的这句话,犹如严冬里一盆兜头泼下的冰水,一下子让苏秦寒彻骨髓,顿时消除了先前的兴奋劲儿,清醒地回到了现实中。
但是,经过几天的苦思冥想与感情的深刻矛盾之后,苏秦最终还是打定了主意,为了自己的前程,为了苏家的荣光,为了要在乡邻面前找回丢掉的自尊,自己还得作最后的一搏。不过,这一次他决定放弃以前捏合山东六国而西抗强秦的“合纵”之策,而转为推行扶强秦、弱六国的“连横”之计。
实现了人生理念的重大转变后,正月初九,苏秦硬着头皮,一步三停地进了爹的东屋。
此时,苏大爹正坐在席上,倚着小几案在翻看一册书简。
“爹。”苏秦犹豫了好半天,才轻轻叫了一声。
“嗯?不读书,跑这来干吗?”苏大爹正在凝神读简,猛听苏秦叫了一声,立即惊讶地抬起头来。
“爹,俺想……”
苏大爹见儿子吞吞吐吐,半天也说不出个下文,不由得火上心头:
“你想什么?说啊!你这个样子,还像个男人吗?如何做得了一番大事业?”
苏秦见爹这样说,立即壮起了胆子道:
“爹,儿是怕说出来让您为难?”
“什么事?你不跟爹说,还能跟谁说?”
“爹说的是。俺想,这么多年了,爹一直让儿读书,目的也是想让儿有朝一日能够出人头地,得个一官半职,也好复兴俺苏氏家族,也好让爹娘脸上有光。都怪儿以前读书不求甚解,结果在外多年,一事无成,不仅花光了家里的钱,让全家人为俺过苦日子,还让爹娘在乡邻面前脸上无光。”
“你知道这些就好。”
“儿今又苦读了一年,觉得比以前明白了很多。既然已经是文不文武不武了,不如爹您让儿再试一次吧。”
“你是说还要出去游说诸侯?”
“是。”
“爹让你再读一年书,心里也有这个意思。只是……”
未等苏大爹说完,苏秦已经知道他爹的意思了,连忙道:
“儿知道,家里现在困难,哥嫂都对爹有意见。”
“是啊。”苏大爹说着,就低下了头,显得非常无奈。
好半天,父子相对无语,房里静得连二人鼻息之声都可听见。
“爹,还是算了吧。”又过了好一会儿,苏秦轻轻地说道。然后,躬了一下身子,转身准备迈步出门。
“慢!”
虽然只有一个字,声音很轻,仿佛是从牙缝中迸出,但苏秦听得出来,这一个字说得果决。顿时,苏秦感到神情为之一振,那只刚刚举起还未迈过门坎的左脚顿时悬在了半空,来不及落地,就旋了一个轻快的弧线,一个急转身,惊讶地望着他爹道:
“爹,您……”
未及苏秦问出口,苏大爹已经说道:
“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样吧,爹再给你一次机会。过两天,爹就把祖传的几件老东西变卖了,再给你凑上一年的费用。这一次,你可要好自为之了!爹在人面前已经没脸好丢了。”
苏秦一听,眼睛一酸,眼泪顿时夺眶而出,腿一软,“扑通” 一声跪在了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