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水孤云:说客苏秦(说春秋道战国系列历史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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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折节读书

1.人情冷暖

沉默,犹豫,徘徊。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终于露出了地平线,晨曦初照,雾霭散尽。最终,主仆二人还是迟疑地迈开了步子,进了洛阳城。

“瞅,来了两个要饭的,过年了还要饭?”

正当主仆二人,一前一后,目不斜视,低头紧走之时,突然一群孩子大喊大叫起来。

高个子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下意识地瞪了那群孩子一眼。

孩子们一窝蜂地跑开了,但叫喊得更欢、更响了:

“瞅,两个要饭的,过年了还进城,还凶巴巴的。”

听到娃儿们大喊大叫,苏二娘没听清叫什么,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便连忙探头出来张望。开始没看清,待走近了,她看着看着,觉着奇怪了,这两人的样子怎么好眼熟呢?

好奇心驱使她主动迎了上去,一步,两步,三步,越来越近了,她终于看得真切了。可是,她仍然不敢相信。揉了揉眼睛,她想再走几步细瞧瞧。

没想到,她刚立定脚步准备细瞧时,突然那个背着行囊,走在前边的高高大大的叫花子先开了口:

“二娘。”

这一叫不打紧,可把苏二娘吓了一大跳,一下子就醒悟过来了:

“这不是大娘家的苏秦吗?秦儿,你出门三年,怎么连一点消息也没有呀?咋变成这样了呢?”

是啊,咋变成这样了呢?苏秦被二娘一问,一时语塞,真的不知如何回答。想当初,自己从师父鬼谷先生那里学成,由齐国回周都洛阳,是何等的风华?三年前,在亲朋好友的资助下,自己裘马扬扬,衣着光鲜,挟百金,携书童,风流倜傥,意气风发,在爹娘、哥嫂、妻儿、兄弟和二娘、三娘等苏氏家族期许的目光下扬鞭出发,东游六国,志得意满地预期着三年说得六国诸侯,“合纵”成功,高官得做,骏马任骑,衣锦还乡,那时的豪情又何止万丈?唉,当初想得太简单了……

苏二娘见苏秦沉默不语,马上醒悟自己问得唐突了。于是,马上情急转舵,转向苏秦身后的矮个子道:

“秦三,老爷让你跟着少爷,就是让你多照顾少爷,怎么把少爷弄成这样了呢?”

秦三一听这话,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苏二娘突然一跺脚,如梦初醒似的对围拢在身边的几个孩子说:

“快!快!快!快去告诉苏大爹,就说苏秦叔叔回来了。”

孩子们一听,立即散开,连蹦带跳地往苏家奔去。一路跑,一路高声喊道:

“苏秦叔叔回来喽!苏秦叔叔回来喽!”

左邻右舍一听说苏秦回来了,连忙都跑出屋外,或探出头来张望。不大一会儿,苏家门前早已聚起了上百号乡邻,大家都是来瞧风光的。三年前,苏秦裘马扬扬,衣着光鲜,风流倜傥,意气风发,志在必得的豪情,还有那挟百金,携书童,在众人期许的目光下驱马扬鞭,呼啸而去的冲天意气,大家至今都还记忆犹新。现在三年了,该是大成功了,该是衣锦还乡了吧。

带着迎接周王那样的敬畏之情,带着争睹成功者伟仪风采的急切之心,众乡邻屏息等待了约一顿饭的功夫,终于看到远远走来了一高一矮的两个人。

近了,近了,一百步,五十步,二十步,十步。终于,大家看着苏家二少爷和他的仆从走近了苏家的大门。

大家不看则已,一看顿时傻了眼。眼前的苏家公子,哪有他们想象的裘马扬扬、前呼后拥的排场,就是跟三年前年少意气风发的模样相比,也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只见他满脸尘垢,头发蓬松,就像个乱鸡窝似的。面容憔悴,脸蜡黄蜡黄的。上身虽然还是穿着早先那件裘皮大袍,却破敝不堪。原来雪白的裘皮袍,现在却成了黄一块,黑一块,这里掉了一块毛,那里裂了一个缝,上面还沾满了尘土与草屑,活像一个在泥泞草地打过滚的癞皮狗。再看下身,也早已不是当初举步优雅的官人裙袍,而是贩夫走卒长途跋涉所穿的那种裙裳。足下所穿,则是草鞋,已非当年出门时所穿的那种士之木屐。苏秦自己背着行囊,秦三跟在后面担着书简。二人拖着疲惫的步履,一步三摇,有气无力,大有奄奄一息的样子。如果不是还背着的行囊和后面挑着的书简,这二人的模样与乞丐叫花子没什么两样。

乡邻们明显是失望了,有的人忍不住地摇头,有的人则长吁短叹,更有不少人已经忍不住低声议论开了。

“唉,苏大爹真是糊涂,他当初让儿子学什么不好,非要不远千里,让儿子大老远地跑到齐国,拜什么叫‘鬼谷子’的怪人为师,学什么‘纵横术’。现在好了,舍了那么多钱粮,儿子就这下场,不文不武,倒是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叫花子了,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一边叹息,一边低头往家去了。

“苏大爹这也是在做买卖,如果儿子真的成功了,封侯拜相了,那他倾家荡产,也能给苏家翻个本,使苏家重续当年世代为官的荣光,也值呀!”一个中年汉子不同意老者的话。

“想凭耍嘴皮子,上嘴皮和下嘴皮一搭,就说得天子王侯高兴,立马封侯拜相?嗨,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一个中年汉子不屑地说,神情中颇有幸灾乐祸的味道。

……

正在大家这样热烈地低声议论之时,苏氏一家老小也都闻声跑了出来。

苏大爹、苏大娘步出大门,看见门前黑压压的众乡邻,手搭凉棚,四处张望,却没发现儿子苏秦的影子。

“哥哥呢?在哪儿?”苏秦的几个弟弟们踮起脚尖也没看见哥哥苏秦,不免急切地问道。

“叔叔回来了,人在哪儿啊?”苏秦兄弟的儿子们也出来找苏秦了。

苏秦的妻子香香站在公婆背后,虽不声不响,却是眼睛一刻也不停地在人群中搜寻着丈夫的身影。

“苏家大官人回来了啦,人在哪儿呢?可让嫂子日夜巴望了三年啊!”苏秦嫂子一个脚在门里,一个脚在门外,声音就传出来了,那夸张的声音好像要让整个洛阳城里的人都听见。

苏秦大哥与几个弟弟,则分开拥挤而喧嚣的人群,正在寻找着苏秦。

众乡邻见苏家人那副急切的样子,连忙退到一旁。好大一会儿工夫,他们终于找到了缩在人群一角的苏秦。

苏秦看到兄弟们,就像受了惊似的,立即低下了头。兄弟们突然发现苏秦变成这副模样,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时张口结舌,愣在了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

随着众乡邻慢慢散开,苏秦主仆便清楚而突兀地显现在苏氏全家人眼前。全家老少本是带着欢天喜地的心情迎出来,急切地想一睹他衣锦还乡的风采,分享他成功的喜悦,没想到他回来却是这副模样。这如何不让全家上下顿时像寒冬腊月喝下了一碗冰水,心里凉透了,寒透了。再看围观的众乡邻那神色各异的眼光,那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情形,苏秦更觉颜面丢尽,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才好。

沉默了一会儿,苏秦的嫂子最先回过神来,竟然当着众乡邻的面,情不可遏地对着公爹、婆婆埋怨道:

“家里日子本来就过得紧巴巴,还要东借西贷,花了那么多金子,让他去东齐求学,还要周游列国。好了,现在大官人回家了,苏家好有面子了吧!”

说着,一扭屁股,气哼哼地踢门而进。

苏大爹、苏大娘一时语塞,愣在了门槛之外。

苏秦妻子香香听着嫂子的话,看着丈夫落魄的样子,哭着转身而去,重回机房,一边哭泣,一边噼噼啪啪地织布。泪水湿了衣襟,也湿了织机上的根根纱线。

而此时的门外,围观的乡邻散去了一拨,又来了一拨,人数越来越多。

“哟,什么事这么热闹呀?”正在苏家人无比尴尬之时,苏家隔邻的卫老婆子出来了。她耳朵背,大家也没回她的话,因为说了,她也听不见。

大家都知道,苏家与卫家关系不好。苏家是世代书香门第,祖上几代都做着周王的大官,只是现在家道中落了。卫家则世代就是市井市侩人家,杀猪、打铁,剃头、种地,样样都来,虽然家中个个目不识丁,日子过得却好过苏家,三天两头,都能闻到狗肉飘香,馋得邻居们的娃儿直喊爹叫娘:“我要吃肉,我要吃肉!”由此引得多少苦寒人家夫妻争吵,娃儿挨打。如今,卫老婆子出来看见苏家公子这副模样,那还不幸灾乐祸,说些冷嘲热讽的难听话?于是,卫老婆子一出来,大家不自觉地就给她让开了一条道。

卫老婆子耳朵不好使,但眼睛好使。她挤过人群,走近苏秦身边,瞅了一眼,就认出了他。于是,立即拉长声调说道:

“哟,这不是苏家二少爷吗?封侯拜相了吧,也不让俺们乡里乡亲的沾沾光?”

苏秦一听,头低得更低了,那尴尬之情,大有想寻个地缝钻进去,或是找面墙一头撞死之心。

秦三一听,则怒不可遏,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头。可是,举起后,又无奈地缩了回去。

卫老婆子见此,扫了一眼围观的众邻,又不自觉地高声说道:

“念书有什么用?还不如我们老老实实地耕地耙田,贩货叫卖,出力出汗,还能混个肚子不饿,身子不寒。不念书,也不用花费那么多冤枉钱粮,供那些个摇头晃脑的先生,多冤!”

苏大爹再也听不下去了,黑着脸,咬了咬嘴唇,转身也回去了。

可能是因为卫老婆子话说得太过刻薄,也可能是大家都看不惯卫家那种有钱傲人的市侩嘴脸,最后终于有人出于义愤,站出来说话了:

“怎么这样说话呢?念书做不了官,也能识文断字,多懂些‘天地君亲’的道理,好歹也比我们睁眼瞎要强多了。”

说话人大概知道,说出这话,卫老婆子虽然听不见,但可以打打圆场,为苏家开脱开脱尴尬。

“说的是,说的是!”众乡邻一听,连连附和道。

苏大娘见此,顿时抓住了机会,连忙走到苏秦身边,拍拍儿子衣上的尘土,眯着老眼,无限深情地拉着儿子的手,左看右看,然后好像是对着儿子,更好像是对着众乡邻,大声地说道:

“从小念书,没有吃过苦,受过寒。吃点苦,受点寒,不是坏事。老话说:‘好铁要锻打。’人不摔不打,也不成人。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儿哇,别灰心!衣裳破了,可以再补;金钱没了,可以再聚。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没了志气!儿哇,走,跟娘回家过年。回头娘给你好好拾掇拾掇,可不又是一个仪表堂堂的美男儿!”

一番话,说得苏秦泪如雨下。

众乡邻一见,顿时一哄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