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四:鱼肠无字
上官府之大堪比半个皇城,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各子弟“押送”上官翠迟打东大门九进九出,北绕西折,走过三道长廊子,方到了父亲院内。
“五公子稍等。”门帘旁小厮先拱手做了个礼,后进屋报了个信儿,惹得翠迟咽了下口水,未几,小厮方出来,掀起帘子,道:“五公子请。”
翠迟迈步过门槛,室内兰香清幽,灵芝高设,二面皆是书架,留有一面挂有当今圣上手边红人亲手所题的书法,上官有礼正一边背手,一边细品挂卷上所书的“守静致虚”四字。
“爹。”翠迟拱手做了个礼,不敢吭声。
“嗯。”上官有礼转过头来,走到桌前,落落大方地坐在太师椅上,颇有大家风范,“为甚不让众子弟跟着?”
“回父亲,只是……不自在。”翠迟只是拱手不抬头。
“迟儿,你当知道,自冷璱一时风雨后,至今世道并不太平。游侠豪强势力不浅。十三年来除了上学并不让你来市里胡混,如今你长大,该见见世面,便不再禁足,为父只望你莫要惹是生非——你自己看看!”说罢,拿起桌上的信封掷于翠迟。
翠迟打开砸到手上的信封,抽出其中的信纸,方明白过来,原是几日前他打伤忤氏子弟的事:“父亲,他们客栈强抢卖唱民女,大丈夫出手相救,有何不对?”
“强抢?”有礼自鼻里哼了一气,“那我且问你:他们给钱了么?”
“……给了。”
“她家人同意了么?”
“……嗯。”
“她反抗了么?”
翠迟摇了摇头,没吭声。
“不过是忤氏子弟采办女孩子罢了,哪里便被你说得这般十恶不赦,人家连强买都算不得,前番你小叔叔送你把无字扇,是要你把玩,必要时防个身,你倒好,一上来便拿惹事试手!”见翠迟仍颔首不语,上官有礼又叹道,“原来多乖顺个孩子,现在怎成这般淘气模样——现在忤氏要你去给他们被打伤的十几名弟子道歉,否则便要告到衙门去了!上官家几百年搁不下这张脸!一会儿换身正经衣裳,去忤府登门道歉——听到没!”
“是,父亲,儿子告退。”说罢翠迟拱手碎步后退欲去。
“等等。”
“是,父亲。”
“再敢甩掉子弟们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翠迟应上后赶急退出门去,众子弟仍在门外候着,见翠迟出来又跟上去,一齐往翠迟院儿里去。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翠竹影深深,假石眠浅浅。
“小迟?”一人打着折扇自走廊西边走来。
翠迟抬头看,原是小叔叔上官司空:“小叔叔早好。”
“怎哭丧个脸?你爹又骂你了不是?”说时俯身侧在翠迟耳旁,以扇相遮,耳语道,“你爹要是打断你的腿,小叔叔妙手回春,打包票给你接上。”
“小叔叔就不能把打我的板子折了么?”翠迟明白小叔叔的话里话。
“得了,快换了衣裳给‘乌龟’们道歉去罢。”上官司空半遮面仍笑。
“小叔叔,可要见我苌弘化碧,流芳百世!”翠迟长舒一气,拜拜手扬长而去,听得子弟们云里雾里,怎么得了个这么难伺候的主儿!
未时,忤府前守卫正嗑瓜子唠嗑,远见身着庭芜绿如意暗纹圆领袍,额系祥云纹春晨色抹额的公子来,便抄起家伙耍起威风:“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我们是上官家的,这是我们五公子上官翠迟。”一子弟答上。
“哦,来登门道歉的罢?那日上官五公子行侠仗义起来不是威风得很嘛,这会子竟会来低头道歉了!”一守卫仰天大笑。
“英雄救美嘛,不耍威风怎么显他们上官家高贵!不过问那美人儿何处归?青楼自是好去处!五公子要不要再去救一救?”另一守卫附和随笑。
上官家各子弟皆是气得头爆青筋,敢怒不敢言,在这京都,虽说上官氏称霸百年,然新起的忤氏敢说第二,却没人敢称第一——一个新势力的崛起,必然要威胁到旧势力。
“放肆!”只见一人身着狩猎服,骑高马而来,马蹄扬沙,甚是威风,“上官家公子也是你们这厮说得的!来人!”
两守卫一看是忤氏二当家忤如昨回来,吓得跪地求饶,一向被这些高官显贵的大人物欺负,如今过过嘴瘾,竟倒霉到这份儿上!
“二当家。”忤如昨身后走出两个高壮的侍卫,拱手待吩咐。
“杖责五十!逐出忤氏!忤氏怎养得你们这类鼠辈在家门口放屁!”忤如昨翻身下马,拱手作礼,“上官五公子委屈了。”
“哪里,我就说,忤氏若都是这样人物,怎会家世显赫的。”翠迟回礼。
身后仍是二守卫的求饶声。
“聒噪!割了他们的舌头!”二当家一摆手,冷眼道。
“家门不幸啊。”忤如昨惋惜得摇摇头,伸手请上官一行人自大门入府,侍卫们识眼色地推开了门。
“抬到后院去打,别在门口丢人现眼!”
“是。”
两守卫只是吓得腿打颤儿,尿了裤子,却不敢言语,舍不得舌头。
“公子请。”
“二当家请。”
绕过影壁,跨过半尺高的门槛,顺着瓷石路直走待客厅,厅上正挂着一匾额,上有圣上亲笔所题“治世名臣”四字。
“一点小事,不过你们年轻人小打小闹哪里就要道甚歉了,竖子背着在下写信威胁之事,我狩猎回时方知,怪在下管教不严,几日不回,忤氏就出来这么个逆子!”
“客气,礼节要有的,劳烦请贵公子一见。”
“上官家公子果然知书达理,只是竖子被公子打折了腿,窝在床上起不来,恐是不能相见了,公子心意在下已知,此事化了,权当翻篇便是。”
“哪里,在下还是想和贵公子见上一见,不打不相识,好歹交个朋友。”翠迟起身作礼,执意要见。
“也罢,公子这样有心看一看也好,若是竖子鲁莽,公子见谅,在下还有要事要往朝廷去,不能相伴,还望见谅。”
两人相作礼,忤如昨去。翠迟望其背影,忤氏既有无理之徒,亦有忤如昨这般的当家人,好如一座再繁华的阿房宫也有老鼠藏于角落,哪里是人力所及的。纵是忤如昨管得了着一时的忤氏,惩得了着一时的竖子,以后呢?留与后人罢——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叹。
“公子请。”一侍女引了上官一行人往忤仁院儿里去。只见院里明星荧荧,绿云扰扰,熏香花香混杂,金块珠砾。侍女掀了花缎子的门帘子,请翠迟进,其余人只在门外候着。
屋内熏香混着烟味,一美人蕉色鹤氅半搭在屏风上,忤仁眯着鼠目卧在锦缎铺的床榻上,别有讽刺意味地淫笑:“呦呦呦,上官公子大驾光临啊,道歉不带礼,未免太没诚意了罢!”
“何出此言,在下自然带了好礼赠予‘仁兄’。”翠迟缓步走近忤仁。
“哟,本公子可不是断袖,不吃这套。”忤仁一双眼珠子在翠迟身上漫游。
翠迟俯在忤仁面前,呼吸咫尺可闻,一手用折扇抵着忤仁的下巴。
“上官公子这么主动,破个例也不是不可。”说着手不老实要抬起来。
“——你——”
“但凡再说一句,你的喉结便不保了。”折扇中暗藏的刀片正抵住忤仁的颈部,已轻微划出血迹,让他感到一阵刺痛。
忤仁不敢咽口水,怕喉结一提刀片直穿。
“你现在只听在下讲便是,敢吭一声,在下随及阉了你。”说罢,右手又拔出一把鱼肠剑。
“很好。首先,在下不是来道甚么歉的,这事传到我父亲那里,让我碰了一鼻子灰,特来泄愤,我也不屑听你道歉——第二,我要打此处后墙出去,你若敢吭声——第三,你要再去找家父告状——”翠迟话都只说半截,后截子眼神体会。
说罢,翠迟找了块棉布堵了忤仁的嘴,收了扇子与鱼肠剑,从后窗翻出,打后墙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