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五:花惹惊雷
抬首所视在天边,云如此斑驳,大抵是李白醉时一挥墨——月阁之檐牙偏占一角,彩云易散琉璃脆。
颦渊只身独往于市井之间,蒸霞街十字路口的那摊雪花酥仍在,卖酥的南方口音姐姐亦是在,只是姐姐已成了阿姨,她的女儿也已在身旁嬉闹,过往流入他的意识:
十四年前,风门一行人乘舟涉江至鼎盛之京都。是夜,明灯高挂,街市熙攘,人头攒动,车水马龙,嬉笑打俏,含住了这人间烟火。彼时,师父在客栈同名人交往游谈,大师姐和三师哥去采办物件,师娘领了冷璱、五师弟令狐少言、小师妹兔颖、二师哥陈忘之来街上闲逛。
一眨眼功夫,少言便跑了个没影儿。
“五师弟真是个石头里蹦出的猴儿,没闲的。”冷璱笑笑,道。惹得大家一齐哄笑。
才走几步,小师妹东张西望,正是一瞥,看见了一摊上的簪:“哇,嫦娥兔子满月簪,今年我生肖守护神!娘,舍我一个罢!”小师妹本是爱簪,更兼有暖色烛光打色,是故见了此簪,满心喜欢,拉了师娘的手,娇声道。
“我可没钱,找你二师哥要去。”师娘笑着摆摆手,指指陈忘之。
小师妹却才转头,却正脸碰见个青面兽作势,吓个不轻,还未缓过来,只看冷璱扯了青面兽的头发,笑道:“少言欠揍。敢吓小师妹,小心师父剥了你皮做青面兽!”
彼时少言摘了面具,笑道:“师父老正经,为赔偿小师妹,哥送你个簪子还不成?”说着和卖簪的摊主攀谈起来,没两句便叫到,“奸商!一根簪便要我一吊钱,你家招财树是参天树做的么!”
“过节涨价,有何不可?你不愿买,我还不愿卖了呢!”摊主拜拜手送客。
少言一听,哪里得了,与摊主你一言我一语吵了起来,欲罢不能。
“真不知道师父给他起这名儿有何用。”冷璱颔首叹道。
想着过会儿少言吵完了该会跟上,故四人又行,却走几步,一孩子提着一小竹篮,迎面碎步赶来,笑道:“大姐姐,可不可以尝尝我阿姐做的雪花酥?”说着从篮中拿出一小块油纸裹着的小酥递于小师妹,见她咬下小口,又道,“好吃么?阿姐的摊子在那里——雪花酥一文钱两个!”说罢又跑向别人去,道一样话。
此酥清甜香酥,的确可口,小师妹想着出门时自是带了一百文,簪子到底身外物——也的确奸商,不如买了雪花酥的好,便往摊位去,回首,见阿娘在一边看布匹,二师哥没了影踪,只有冷璱在旁,两人便往雪花酥摊子去。
摊主是个二十岁光景的女子,一嘴南方水乡口音,待客热情:“我们原不是本地人,没爹没娘,阿弟想来京都看看,我想着也好,反正会个手艺,在哪里不是挣钱——您拿好,姑娘常来啊。”
“多谢。”却才转生要走,小师妹一头撞在陈忘之胸膛上,尚未晃过神来,一根簪子别入她的发髻。
“我看这支,很像,不知你是否喜欢。”忘之红脸道。
小师妹用手摸了摸,应是支步摇,长流苏触风便歌:“喜欢,二师哥给的都喜欢——二师哥吃酥么?”说着揭了油纸往陈忘之嘴里塞了一块酥。
彼时师娘和少言皆是来了,小师妹将酥递于师娘和冷璱各一块,独少言没有。
“师妹偏心,我给师妹买簪子,师妹却不予我吃。”
小师妹接过少言给的簪子,反插在了他头上:“看你嘴没闲,给你吃酥怕累着啦你。”
哄笑随着京都的风,吹得远入云霄,湮没。
颦渊缓过神来时,云已晦暗,风雨欲来。他走到摊子前,摊主正在收摊避雨。颦渊看时,酥已涨了价,一文一个;摊主已失了颜色,春华已逝;酥已入唇,再无故时滋味。
抬望眼,街道寥落,小雨微凉,烟火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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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迟翻身下墙,落地潇洒,却才拐过几条小道,天已是阴暗下来,似是要降雨,正好可以去窥梦轩楼阁后的小河上听风吹雨,喝几壶热茶。
正乐间,一众人围在道上,当即截住了翠迟去路,一人凶神恶煞道:“你便是上官家的?”
翠迟没应,伸手握住了腰间的无字扇,问:“你们是何人?”
“上官家的仇人!”一脸有长疤的大汉扛着大斧从中走上前来,横斧便劈。
翠迟侧身一躲,斧子深深嵌入了地砖之中,震得地面抖三抖。
“我与你无冤无仇,杀我作甚?”翠迟面对斧子连劈,开始只是躲,不还手,看对方只是便服,看不出个门派来,问。
“我的妻儿亦是与你们无冤无仇,为何你们痛下杀手!无冤无仇!你也配!”大汉身后登时跃出两个拿大刀的男子,上前连攻,翠迟怎么挡得下来!只是四望想法脱身。
“是否有甚误会?”彼时小雨淅淅,翠迟还在打嘴仗。
“误会?”大汉抛出个木令牌,上刻有烫金“上官”二字,令牌正砸在翠迟胸口,深厚的内力惹得他嘴角流下少许血滴,干咳不止,“你们上官家不仅心狠手辣还不敢承认?甚么高官贵族,只不过是爬满臭虫的鼠辈罢了!”
翠迟握紧令牌一看,却是上官家的不错,怎么会……
“先杀个你祭奠我死去的妻儿!”大汉拿斧便来劈,翠迟此时了无力气,想是刚被打住了气脉,浑身无力,心中至深处,竟托命于神佛——他向来不信甚么神仙巫师的,真是讽刺!无根水混着血腥味,真非佳酿。
翠迟合眼之时,斧刃相接之声入耳,震惊之余,一个濡雨色衣裳的少年挡在他面前,印入他眼帘的,是和他走散的他——颦渊。
“颦渊兄……”
颦渊只招架几势便意欲脱身,当即一手揽住翠迟的腰肢向墙头跃去。翠迟想,就说要学轻功嘛,必要时可保命的!那大汉并无停下之意,上前来追,只是轻功哪里比得颦渊,气恼地将斧子甩去,颦渊抱着人,哪里灵敏躲得,正劈着了后背。
“颦渊兄!……”
颦渊不吭声,只是抱着翠迟在屋檐上穿跃,少时没了踪影。
“大哥,这如何是好……”
“怕什么!他上官家一个嫩公子哥能认得咱们?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众人散,雨坠无留意。
颦渊站在房瓦上,自窗户将翠迟轻放进屋内,方才翻身进去,拉上了窗户。
“为何不去医馆?”翠迟嘴角的血迹已干,气脉尚未通过来。
颦渊并不理会。不能去医馆,医馆里的医师怪不定是个江湖好手,万一测出他体中流通之血中含有“死年活颜草”,万事便暴露了。
“转身。”颦渊倚在窗边上,道。
翠迟遂背对颦渊,只见颦渊两指空中一捻,向翠迟背部一点,登时一股清流淌其血脉之间,气脉顿时解开,翠迟只觉一身舒畅,向颦渊连连道谢。彼时窗外狂雨骤作,雨滴直打到地板上,颦渊仔细拉上窗户,道:
“那边抽屉之中有一裂纹青瓷小瓶,劳烦……”说着颦渊“嘶”了一声,想是那斧伤得不浅。翠迟早已会意,随即取了瓶子来,见颦渊宽衣解带,又要上手帮忙。
“不用。”颦渊避开他,道。
“颦渊兄如今是我恩人,在下帮忙上药,有何不可?”
又因伤在背部,上药属难,颦渊只得应允。却才去了上衣,斧伤好在较浅,只伤了皮肉,渗了些血——但其下的另一道旧疤拨动了翠迟的心弦,惹得他愣了一愣。
“怎了?”颦渊以为翠迟不会上药。
“无,无事。”翠迟并不会上药,只听颦渊隐约发出“嘶”的声音,便问是否下手重了,颦渊却只答无碍。直至白色药末全全遮住了斧伤,翠迟乃问:“有纱布否?”见颦渊摇头,翠迟便解了发带系上,好在发带大抵两米长,是够的。
“啊,却没用热水洗过便上药,恢复不好的。”翠迟想起儿时上树刮伤了脚时,三哥便是先替他洗过再上药的,道。
“无碍,多谢。”颦渊却要起身坐到床边,蓦地吓了一跳,“你!——”不想却才站起身来,翠迟有意一把将其衣裳扯到腰处。
其腰肢处之花形胎记登时印入翠迟眼帘,直触动他的心扉:“叶,叶哥哥……你果真是……”翠迟一时惊讶以至于哑口。
一声惊雷唤来十二年前之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