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和沉静 大美雅正
中国书法之美,在于讲求中正平和。唐孙过庭《书谱》说:“违而不犯,和而不同;留不常迟,遣不恒疾;带燥方润,将浓遂枯;泯规矩于方圆,遁钩绳之曲直;乍显乍晦,若行若藏;穷变态于毫端,合情调于纸上。”历史上的书法名篇,无一不是雅正鲜活,充满平和之气:“右军之书,末年多妙,当缘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子敬已下,莫不鼓努为力,标置成体,岂独工用不侔,亦乃神情悬隔者也。”只有达到了很高的精神感悟,才能“智巧兼优,心手双畅,翰不虚动,下必有由”。这正是儒道两家的“中正和平”“清微淡远”的雅正虚静精神淋漓尽致的体现。可以说,经典书法不事浮华,抖落世俗,放逐蛮力,追求清微远淡,力求天人合一,人书合一,获得古淡疏脱、淳静和远、萧散简远、恬淡清逸的美学感悟。
书法创作前要收视反听,心无旁骛,与世俗隔离,达到空故纳万境的境界。古人写书法之前,要沐浴更衣,打坐清心,静坐案前,气运全身,状难状之境如在目前,胸有成竹,然后开笔,挥毫写出潇洒飘逸、疏朗空灵的书法。清包世臣在《艺舟双楫》说:“心不厌精,手不忘熟。……意先笔后,潇洒流落,翰逸神飞,亦犹弘羊之心,预乎无际;庖丁之目,不见全牛。”大文豪苏东坡还有颇有个性的“五不写”之说,即遇到以下五种情况不写书法:凡是来人限定字体大小的不写;未曾谋面的人求字不写;绫绢不写;想借东坡字画扬名后世的不写;来人文无深意难以下笔的不写。这五不写,显示了东坡对书法的虔诚敬重,对世俗化书法和世俗心态的拒斥。
古人书写之前,常常点燃一炷香,焚香“如对至尊”表明对书法的敬重,而袅袅青烟能让人脱俗纯净而收摄沉静,达到“坐欲安,视欲专,意欲闲,神欲鲜”之境。在恣意书写时,能够有袅袅琴音相伴,定能使书与琴交相辉映,使书写者涵泳弥漫周遭的韵律而感到身心解放,感到天地万物的线条律动和情感旋律线的无限伸展。书法之美要求内功深厚中锋入纸,“力能扛鼎”而“力透纸背”,用笔讲求外圆内方中侧互用,在起承转合中展示轻重疾徐、顾盼生姿,以清远通透,清微淡远为妙。
中国历代文人君子必得有“琴棋书画”文化的涵养陶冶,故而孔子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书法具有形而上的超越性,已然成为文人君子书写的内在心灵律令。书法所追求意境深远空静与性灵之境相通,人心的深度决定书法的纯度。书法是中国美学的灵魂。意趣超迈的书法表现出中国艺术最潇洒、最灵动的自由精神,具有生命律动感的书法线条,依于笔,本乎道,通于神,达乎气。这是一种以刚雄清新的生命为美的书法美学观,一种以书法线条与天地万物和人的生命同构的书法本体论。古人在书法中观千年历史风云,在线条跌宕中涵养天人合一的性灵,在高山流水中寻觅心灵独白的回响,在皇天厚土中吟哦喟叹生命的飘逝,在淡泊神闲、心无旁骛的书韵中感悟天地人生的沧桑和志趣境界的宏阔……
书法之心电图表现出中国哲学大道至简的精神。汉朝的扬雄在《法言》中认为:“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声画者,君子小人之所以动情乎。”扬雄强调书写文字与内心世界相沟通,君子通过“书”这心电图——“心画”呈现内在的美。小人则在“心画”中显现其的内在人格真面目。三国时钟繇在《笔法》中认为:“笔迹者,界也;流美者,人也。”将书法呈现的笔迹,看作是突破了空白,创造了美的具象。又从这墨痕线条的笔迹流淌中,流出万象之美,也就是人心在品质、学识、情愫之美。唐代柳公权进一步认为“心正则笔正”,将人格之美、伦理之善与书法之正联系起来。
历代书法家张芝、蔡邕、王羲之、王献之、张旭、颜真卿、怀素、苏轼、黄庭坚、米芾、赵孟頫、文徵明、董其昌、祝允明、王铎、傅山等,其书法与心电图相表里,在线条的尽情挥洒中表征出老子美学“为道日损”的根本精神。书家对宇宙作“俯仰往返,远近取与”的观照,用灵动的线条表现大千世界,从有限中领悟出无限,化实象为空灵,以生动的与道相通的线条勾勒文字形体而呈现心灵,传达一种超越于墨象之外的不可言喻的思想、飘忽即逝的意绪和独得于心的生命风神。观历代书家颇有个性的线条,尽管风格各异,姿态不同,但皆神骏飘逸,绵延摇曳,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墨气四射,四表无穷,臻达生命的极境。在“致虚极”“见素朴”“损之又损”中,将空间时间化,将有限无限化,将现实世界的一切都加以净化、简化、淡化,而成为“惟恍惟惚”的存在。中国书法不必应言,不必具象,而仅以其一线或浓或淡或枯或润的墨迹游走纸间,就可以体现那种超越于言象之上的玄妙之意与幽深之理。这种忘言忘象至简至纯之线,贵在得意、得气,而指向终极之道。
高妙的书法必来自高妙的心灵。仓颉造字,可谓惊天地而泣鬼神,乃是文明肇始。文字与书法的根本精神都在于告别蛮荒,走进文明,提升风骨,感悟自心,天人合一,清静自洽,最终由艺境而进大道。
但是遗憾的是,进入现代以来,书家和琴家在日益浮躁的多变时代中,难以静心于琴书意境的追求,而一任非艺术的噪声污染心灵,令人叹息粗糙的时代只能产生粗糙的书法:难有境界,一味蛮力,粗俗顽劣,而高妙的书法讲求韵律、境界、虚实、静穆、高远。那些仅仅凭一两手技巧就想攀登艺术高峰的人,必然事倍功半,南辕北辙。
书法意境的审美创造历程标示出中国艺术精神中审美意识觉醒的历程。千百年来,书家之思往往以虚灵的胸襟吐纳宇宙之气,从而建立晶莹透明的审美意境。透过中国诗、琴、书、画的艺术境界可以解悟华夏美学精神之所在。琴书意境相和相荡有观之不畅,思之有余的不确定性,重表现性而不重再现性,使真力弥漫、万象在旁的主体心灵超脱自在,于抟虚成实中领悟物态天趣,在造化和心灵的合一中创造意境。
西周《墙盘》摹本局部
贾湖骨笛(距今7800年—9000年)
书家在篆隶正行草的幽微叙述中,进入古代文化精神内核的深处,感受雄浑大气的国书意境,用笔墨演绎中国文化典雅隽永的内涵,增添一份历史的记忆和情怀。在笔墨的目击道存中,在书法的时间、空间转化之流中,中国文化的集体记忆和历史流动正在化成个体心灵的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