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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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清平著老夫

——齐白石对太平生活的渴望

在古代汉语里,“清平”和“太平”的意思大抵相近,指世道平安,没有动乱和战争。“海内清平,朝廷无事”是古代中国对一个皇朝的最高评价,庄子甚至称“太平”为“治之极”。人类社会是在动乱与清平、战争与和平的两极之间走过来的,动乱与战争不断,人世就不得安宁,因而渴望清平就永远是人世的理想——人们把这种理想寄托在艺术中,成为艺术的永恒主题;寄托在宗教中,成为宗教慰藉不安灵魂的“福音”。

齐白石生活的19世纪中叶到20世纪中叶,是中国社会革命和社会动乱最频繁的百年。他的幼年和青少年时代,家境贫寒却相对平静,规模巨大的太平天国运动也没有直接波及他的家庭。这正如他在诗中说的:

少时哪里见持戈,意气诸君今若何。

吾辈自经庚子后,一齐不唱饭牛歌。

——《次韵丁德华女士避兵严光冲》

叹清平在中年过了

“庚子”是1900年,这一年发生了义和团运动、八国联军侵入北京,中国大乱。所以白石说“庚子”后就没有太平日子了。但事实上,庚子事件对湘潭地区和齐白石的个人生活没有影响,1902年至1909年间,他六出六归远游各地,1909年至1916年,他幽居茹家冲新居,过着平静惬意的日子。光绪皇帝支持、湖南巡抚陈宝箴积极响应的维新变法(1898),湖南贺金声在邵阳发动的“大汉佑民灭洋军”起义(1902),(30)黄兴从日本回到湖南,创办反清革命的华兴会(1904),湖南萍乡、浏阳等地革命党人发动的武装起义以及齐白石家乡湘潭的民变(1906),(31)武昌起义及湖南新军起义(1911),二次革命,湖南成立讨袁军并宣布独立(1913)……所有这些在湖南发生的大事,与齐白石的个人生活没发生干系,他也就无所理会。换言之,这十几年,并非太平盛世,湖南更是多事之乡,他的朋友郭人漳是政治上的投机派,夏午诒、杨度是君主立宪派,罗醒吾是同盟会革命党人,在历史大变革中都扮演了一个角色。唯齐白石置身事外,也唯他觉得很太平,一心写诗作画。他晚年有一方印曰“叹清平在中年过了”,意思说,他在中年时过的是清平日子,晚年过的是劫难日子。而“清平”的“中年”,即从远游到定居北京前(1902—1916)大约10多年的时光。

净乐无恙

社会改良与革命,难免引起动乱,出现战争。以武装方式把清王朝、军阀和侵略者打倒,对革命者而言是好事,所以有“革命是被压迫者的盛大节日”之说。齐白石不是革命者,是个过着小康生活的普通百姓,他不希望社会动荡,不欢迎任何原因的动乱和战争。只要不影响他的清平日子,变也好,守也好,新也好,旧也好,都无所谓。正因为此,对国家大事如维新变法、庚子事变、辛亥革命等,他无所反应;对发生在他周围的上述湖南大事,也无所反应——读读他创作的大量诗歌、题跋,可以清楚地发现这一点。各种战乱没触及他的生活,没诉诸他的直接经验,因而不作反应,这对于一个还没有脱开农民身份和意识的艺术家而言,是十分正常的。

1916年,湖南成为袁世凯统领的直、奉北军与以黔、桂为主的反袁护国军激烈相争的主战场。其间,又有民义社的起义,湖南中华革命党人的起义,农民暴动和民军的出现,土匪的打劫,以及打着北洋政府旗号和护国军旗号的军阀争战,(32)搅乱了他的宁静生活,(33)如《白石老人自传》所说:“不料连年兵乱,常有军队过境,南北交哄,互相混战,附近土匪,乘机蜂起,官逼税捐,匪逼钱谷,稍有违拒,巨祸立至,弄得食不安席,寝不安枕,没有一天,不是提心吊胆的苟全性命。”(34)他奋斗半辈子,好不容易摆脱了贫困,过上了小康日子,又忽然跌为有家不能归的难民,真是痛不可言。体会到了战乱的滋味,他就做出了强烈反应:

衰老始知多事苦,乱离翻抱有家忧。

相怜只有芙蓉在,冷花残雨傍小楼。

——《昔感》

五洲一笑国非亡,同室之中作战场。

稻槁邻犹关痛痒,城焚鱼亦及灾殃。

——《谢袁煦山》

萍翁叱犊课耕归,一粥关门未必非。

愁绝小楼居不得,长蛇绕榻大蜂飞。

——《题宾曙东碉楼》

“夜黑龙鸣号夜鸟,一时逃窜计都无”“四顾万方皆患难,诸君挥泪再思量”“天光黯黯雾漫漫,几处猖狂几处残”“近来征战遍人寰,刀枪不毁旧河山。满地黄沙城郭在,四围枫叶风雨还”——像这样的句子,在他兵乱年代的诗里比比皆是。直至居北京15年后,他编《白石诗草二集》,追述自己作诗缘由,作了这样的描写:

民国丁巳,湘中军乱,草木疑兵。复游京华,以避其乱。是冬兵退,乃复归来。明年戊午,民乱较兵尤甚,四围烟氛,无路逃窜……及至都门,重居法源寺僧舍,以卖画刻印为活计,朝则握笔把刀,日不暇给。惟夜不安眠,百感交集;谁使垂暮之年,父母妻子别离,戚友不得相见?枕上愁予,或则绝句数首,觉忧愤之气,一时都随舌端涌出矣。

在北京,他虽然有了安全感,而战事未停,家山遥远,牵挂故园,父母兄弟妻子儿女难得一见。在“愁似草生删又长,盗如山密铲难平”的情境里,他每年也要南回探亲。有诗记云:

穷年奔走几时休,十出京华白尽头。

荒冢累累沿路有,昔人曾也好名不。

活余心事久成灰,儿女痴情愿尚违。

燕树衡云都识我,年年黄叶此翁归。

——《十出京华二绝句》

行书条幅 约1921年

“十出京华”是指1921年11月,白石因家人患病返乡,先到保定夏午诒处,后赴湘。他感慨地说,燕地的树、衡山的云都认识他了,因为每年到秋天,白石翁都要返还湘潭。在一首《自嘲》诗里,他不无幽默地写道:“青鬓离乡忽白毛,苦思无计绝烦劳。世途行尽堪夸耀,妻妾都能打被包。”但这种常常要“打被包”两地奔劳的日子带给他的是悲凉痛苦,如《枕上》诗所描述的:

卧听邻窗半夜鸡,入春离思太萋迷。

萍踪飘荡身何着,鬼道揶揄手敢携。

南地不容乌鸟哺,北方亦有杜鹃啼。

飞魂更怯还家梦,绕屋愁云旧种梨。

“南地不容乌鸟哺,北方亦有杜鹃啼”,是指在湖南有父母,战乱不容他像乌鸟反哺那样在家尽孝,而北方又有了家室拖累,无论到哪边,都会有“萋迷”的离思与矛盾。

“军声到处便凄凉”,这是1916年齐白石写下的诗句。在他看来,有兵就有战,有战就有灾祸和苦难,兵与官、匪没有多少区别。在他的心里,对官是“厌”,对兵、匪、战是“恐惧”。正是兵匪们毁了清平,使他失去了家园。

安居乐业、太平无事就是幸福。能让百姓享受太平日子的皇帝、政府,就是好皇帝、好政府。在他的经验里,中年时代没有战乱,因而那时的皇帝和政府比现在好。他甚至依据这个标准衡量历史人物。齐白石有两首《袁世凯墓》,对袁世凯表示了由衷的敬意:

项城北上木森森,高冢荒凉秋色新。

公在民安浑不识,伤心祸始是何人。

英雄从古人难用,成败关天事莫论,

五载山河尘不动,无情草木亦知恩。

1911年到1916年,是袁世凯从任大总统到复辟帝制的时段,亦即白石说的“五载山河”。那5年,他安居山村,不闻世事,民乱和战争未触及他的生活。在白石看来,袁世凯的成败乃天意,并非袁氏个人的原因,这显然与历史不符。如果袁氏顺应潮流与民意,支持共和而不是复辟帝制、屠杀革命党人,他也许不会败得那么惨、那么快。对此,齐白石“公在民安”的评价,是根据他个人经验的衡量,他没有看到、认识到袁世凯的倒行逆施给整个中国造成的灾难。齐白石对袁世凯的认识可能深受夏午诒和杨度的影响——夏午诒是“筹安会”的骨干之一,杨度则是“筹安会”的主要组织者,他们二人与白石有同门之谊,关系密切。狭窄的个人经验和周围的思想环境,应是齐白石对袁世凯看法的根源。当时如果不是袁世凯而是别人当政,齐白石的生活也相对安定,他会不会也有“无情草木亦知恩”的感激之情呢?我想会的。从某种程度说,他感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能维持其清平生活的那个“好皇帝或好政府”。这是中国人尤其是封建时代中国人最普遍的思想观念之一。

已卜余年见太平 1951年

太平无事不忘君恩

思安卜鬼神

齐白石常把他的伤乱思安心情刻在印章上,写在书法或诗歌里。如印文“思安卜鬼神”“太平无事不忘君恩”, 书法“已卜余年见太平”等。20世纪30年代初,他觉得家乡难得平安、自己难以回还了,决定在北京香山万国公墓置生圹,“买穴埋骨”。为此还给儿孙写了一首《示往孙裔孙》诗:

衡湘空费卜平安,生既难还死更难。

向后有人收白骨,荒烟孤冢问香山。

1933年,门人张次溪为他编印《白石诗草二集》,他选的最后两首诗再次表达了他的绝望心情:

南还有梦愁泥雨,北客何心再徙迁。

骨外埋忧无净土,身能成佛隔西天。

偷活偷安老自怜,雕虫误我负龙泉。

太平时日思重见,虚卜灵龟二十年。

——《壬申冬复迁东郊民巷二绝句》

离乱带给白石一种漂泊不定、莫可名状的失落感,即使消闲无事也不安宁。一次游公园巧遇好友陈师曾,归家后得一绝句:

衡湘无地着黄花,老妇娇儿何处家?

强向人前夸静乐,故山兵斗滞京华。

——《九日游公园遇陈衡恪》

口里夸着说清静安乐,心中哀痛着流落异乡。虽说“经劫贫寒都是福”,虽然“画如官米饥堪煮,砚胜湘田乱可迁”,毕竟无法弥补“草里偷安”和“家园一掷”的悲苦。他甚至迷信起“乌夜啼云有兵乱”的传说,祷告乌鸦别再夜啼:

四野无人落日低,栖栖身世笑家鸡。

画师不合居离乱,愿汝无毋夜半啼。

20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杭州艺专王代之曾动员他南下任教。他的朋友直心居士亦曾劝其出京。他一度犹豫不决,有《将出京华》诗:

更从何处暂羁栖,客恨乡愁泪满衣。

旧友心肠关患难,久居街道识东西。

南方未报乌鸦哺,北地非因杜鹃啼。

伴相亦无偷活计,白头犹有病山妻。

字里行间,都透着“余将何之”的茫然心绪。

伤乱的焦点是对家乡亲人的担忧和游子不得归的悲怆。只要听说湖南有战事,他就坐卧不安,痛心疾首。“又道湘军上战鞍,劫灰经惯渐心宽。料君一物难携去,数叠青青屋后山”。这其实说的是反话。“心宽”是假,“慨然”是真。他想不通“叱犊课耕,一粥关门”,何罪之有,偏要他背井离乡,栖居异地!有时候,这位善良、躲避、乞求着洗兵马的老人,也忽发英雄奇思,高唱“安得老萍能变化,化为长剑满湘南”,把兵乱匪扰扫荡干净。一次他画《白石老屋图》,幻想着回去的情景,也题了一首诗:

老屋无尘风有声,删除草木省疑兵。

画中大胆还家去,稚子雏孙出户迎。

删除了草木就没有草木皆兵的恐惧了,可以大胆地还家。这幻想真是令人悲哀啊!但从幻想回到现实,他又只能浩叹“四千里路还湘水,咫尺思亲无见期”了。

余年离乱

草间偷活

抗战前的几年,齐白石的生活相对安定,七七事变后,他再次跌入不太平的深渊。1951年,他把陆游“已卜余年见太平”写成条幅送给黄琪翔将军(黄琪翔的夫人即齐白石女弟子郭秀仪女士),1955年,他在《告全世界人民书上》上签字,并发表讲话说,他“看见国家开始太平”,但他没有想到,11年后,中国又发生了“文革”这场大动乱、大浩劫。佛家说,人总是要遭遇劫难的,这是宿命么?

“何处清平著老夫”——齐白石发出的感叹,也是人类的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