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士由来不可知
——齐白石与佛道鬼神
齐白石画过不少佛像、罗汉、观音和鬼神诸像,与道士僧人也有交往,他和宗教鬼神有着怎样的关系,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
明清以来的士大夫包括士大夫画家,极少不和禅道相瓜葛的,这出自“据于儒,依于老,逃于禅”“仕则儒,出则禅道”的一贯传统,是士大夫阶层的一种精神雅尚,也与某种特殊的历史状况有关系。(35)有的因学术由儒入佛,学兼儒释,如方以智;有的借禅以逃生,即“逃儒归释乃其迹,非其心”,典型者如八大山人;更多的也许是求“禅悦”,借谈禅论道表抒人生的智慧,追求一种高雅的愉悦。《红楼梦》大观园里的小姐们都能以参禅为戏,正可见禅悦风之一斑。20世纪上半叶,西方科学与人文思想大举涌入,传统思想受到激烈反叛和否定,中国宗教进一步衰落,谈禅论道的人大大减少。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少思想家、学者、艺术家保持着与传统宗教思想的密切关系。如谭嗣同、章太炎之论述儒道互补,李叔同、苏曼殊之出家,王一亭、丰子恺之信佛等。但他们的思想比明清之际的士夫更为复杂——在融化某些佛道思想的同时,仍抱着“士志于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儒家精神,还兼容了视知识分子为人类基本价值(如理性、自由、公正等)维护者角色的西方人文思想。更多接受了西方科学思想的文化人和艺术家,也不同程度地具有这种兼容特质,他们在努力掌握某种专业知识技能的同时,又都有着超越个人与团体私利的人文关怀,(36)如关心美术的蔡元培、鲁迅、陈独秀、宗白华,画家高剑父、徐悲鸿、林风眠、潘天寿、丰子恺、傅抱石等。另一些人,没有承担天下忧患的主动行动,但有思索天下大事、人生来去和道德伦理的自动意识,他们有时亦涉足宗教,使自己的思考带有超越碌碌世事的形而上色彩。当然,也有人只是继承了传统士大夫的雅尚,偶尔谈禅论道,“愉悦”而已,并不认真。
湖南民间道场画
白衣大士 1928年
齐白石不属于上述任何一类。他没有接受过传统思想的系统教育,更没有出外留学经历,没有接受西方文化思想的熏陶,没有经世治国、以艺救国、以艺术代宗教或以发扬国粹抗衡西化思潮的宏大抱负;他只是个以艺谋生、不得已而来到北京的画家,他的思想意识、诗画创作很少有超世俗的形而上追求。他虽与文化艺术界有这样那样的联系,却算不上一个现代知识分子。他与佛道鬼神的关系,正是与这一基本状况相表里的。
罗汉 约1897—1902年
拈花佛 约20世纪20年代中期
晚清民初的湖南,仍有不少寺庙,他的弟弟纯藻就曾在附近的道观做杂活。年轻的齐白石与友人组织龙山诗社时,活动地点就设在龙山的大杰寺内,但没有与寺内僧人交往的记载。《借山吟馆诗草》有一首《还家寄宝觉禅林僧》,从“波水尘沙衣上色,海山万里送人还。遍行世道难投足,既爱吾庐且息肩”几句推测,此诗应是远游归来(1909)不久之作。宝觉禅林寺又称化城庵,在湘潭县城南约百里,与白石茹家冲新居邻近。这表明齐白石在中年时代,曾与僧人有过往还,但除此之外别无所知。与年轻的齐白石的思想有些关系的,是当地的鬼神信仰。湖南属古湘楚之地,有久远的巫祝传统,民间信仰既多又杂。直到近代,当地农民家中仍喜欢悬挂各式各样的“神像功对”,齐白石做木匠兼画匠时期(约1885—1895),一度主要画这些老百姓崇拜的偶像,如玉皇、老君、财神、火神、灶君、阎王、龙王、灵官、雷公、电母、牛头、马面、四大金刚、哼哈二将之类,他们杂合了佛道、神话、民间传说,并无严格的宗教意义。齐白石说:“这些位神仙圣佛,谁都没见过他们的本来面目,我原是不喜欢画的……我为了挣钱吃饭,又却不过乡亲们的面子,只好答应下来。”(37)“不喜欢画”并不等于不信,即便不信或不完全信,也还是十分地熟悉,不免对齐白石及后来的创作产生影响。齐白石早年的神像功对作品没有留存下来,现在能看到的,是他30多岁画的八仙和观音像等,但它们作为民间流行主题,并不能说明齐白石的宗教态度与信仰。
齐白石初到北京的几年,先后借住法源寺、龙泉寺、石镫庵、观音寺,并有诗纪曰:“法源寺徙龙泉寺,佛号钟声寄一龛。谁识画师成活佛,槐花风雨石镫庵”,住寺庙非为求佛,乃为了避乱和方便,迁出僧寺的原因更简单:因为那里有佛号钟声,又养鸡养鸭,吵闹得他不能安宁。他居寺庙期间,结识了法源寺的道阶和尚和衍法寺的瑞光和尚,其中瑞光能画,喜石涛,后来拜白石为师,成为亲近知己。齐白石多次提到他和瑞光的诗画交往,为瑞光的画题诗,但从未谈及他们在宗教方面是否有共同语言。
齐白石对宗教鬼神的看法,从他的诗歌、文章和绘画可以见出端倪。他一生画过的宗教鬼神题材,有佛像、罗汉、观音、达摩、八仙等,其中佛教人物最常见。但大多数是应顾主之请或为了迎合顾主需要而画的,个别是为自己画的——所谓“为自己画”,是表达一种尊敬,而非信仰,齐白石从来不供奉佛道鬼神,也不去寺庙烧香礼拜。诗《某生二月十九日祷于观世音菩萨》有句云:“大士由来不可知,荒唐传说诞生期。”“不可知”包涵着不可信的因素,与迷信有本质的区别,而“荒唐传说诞生期”一语,几近无神论者的批评了。他还有一首诗,原题《画芋》,后改为《家书谓小圃必荒,吾闻之恨不出家》,其诗云:“年来小圃芋凋零,每到秋来草更深。我欲出家从佛去,不妨人笑第三乘。”原稿末句是“人间不见懒残僧”,并手注:“余平生最厌和尚,厌其非真,故及之。”(38)后来出版时删改了。删改并不表明他改变了看法,不过是怕得罪人罢了。“厌其非真”四字,也正是以不信为认识基础的。一次他游北京卧佛寺,也留下一诗:“欲掷秃毫携佛手,佛亦低眉笑开口。长安添个在家僧,一笑逃名即上乘。”(39)做“一笑逃名”的“在家僧”,不过是白石老人的一种戏谑。他喜欢画布袋和尚,但也不过是借以寄寓而已,如其题布袋和尚诗所云:
无穷烦恼上心来,自召冤家拨不开。
欲向此公求布袋,贪嗔痴爱一起埋。
此老此老,人誉也好,人骂也好,
哪管你开口笑倒,亦有无因寻扰。
这个小袋儿,未必能容得下很多烦恼。
第一首似含禅机,但表达的是人生感受,不是宗教觉悟,“欲向此公求布袋”一句,显然是外在于佛教的人间态度。第二首诙谐幽默,已经是跟和尚开玩笑了。他还有一首《自题山水》诗,副题为“兼寄东邻女子出家南岳”,对邻女出家深表难过(40)。另有一七绝《赠东邻子》,所指
李铁拐 1897年
赐桃图 1906年
似系同一人,诗意含蓄凄婉。其诗曰:
三十年中感不胜,人情阅尽耻为僧。
故人知我当时意,五十三参老欲能。
尽管30年里齐白石为这段情缘感慨不已,但阅尽人情的他却仍视弃世出家为耻。齐白石是个实实在在安于世俗、热爱生活的人,他是不会因为某种感情原因去当和尚的。
对仙道亦如此。20多岁时,齐白石因三弟纯藻在道观里打杂,也曾到观中会友聊天,但他对道教没有多大兴趣。“不作扬尘海岛仙,结来人世寂寥缘”(41),他清楚自己只能面对尘世。他喜欢画李铁拐,并不表明他真信神仙。他有一首《题画李铁拐》:
形骸真个能潇洒,我笑神仙尸未解。
天下从来多妄妖,葫芦有药人休买。(42)
“天下从来多妄妖”可以理解为双关语,既指世事,也指仙道。还有一首《题画鹊》绝句,也可见出他对神仙的看法:
神仙难免近荒唐,七夕银河事渺茫。
灵鹊果能桥可架,古今何仅厚牛郎。(43)
他在《怀人》一诗里,还有“门前枫树认荒庄,鬼怪神仙总杳茫”之句。“近荒唐”“总杳茫”六个字,也许可以概括他的神鬼观。尽管白石经常表现出亦是亦非、折中两可的态度,但总是更相信自己的眼睛和经验。这与他“为万虫写照,为百鸟传神,只有鳞虫中之龙,未曾见过,不能大胆敢为也”的艺术态度,是大体一致的。
齐白石有深刻的人生体会,并常把这体会表现在艺术中。但他不言道,不悟禅机,不思虑永恒,不追求神秘和超越感。他读古诗,看古文,观古画,但儒道庄禅的影响却微乎其微。他满脑子是实在的物(花、鸟、鱼、虫、山水、景物)和俗世的情,而极少超乎物与情之外。他有时也写“心静尤知天地宽”“好从井里悟云烟”一类诗句,(44)有似道家之“虚静”,其实不过是古诗中惯见、白石诗中最无特色的句子。当然,他的一些诗画也寄寓理念,如《古树归鸦》:
八哥解语偏饶舌,鹦鹉能言有是非。
省却人间烦恼事,斜阳古树看鸦归。(45)
与其说此诗近禅机,莫如说是人生经验的总结。这经验与道家的“无为”似相一致——老子的思想本来就与小国寡民式的农业文明分不开!人间总有苦恼事,道家教导“无争”“淡泊”,白石遇到烦恼,有时也以此排遣。他的印文“蛩鸣无不平”“宁肯人负我”“知足胜不祥”等,均与这种思想有关。
扫除烦恼活余生,一物无容胸次横。孤枕早醒偏好事,百零八下数钟声。
——《枕上》
西域三怪图
欲以“心无物”扫除烦恼却不能。早醒不眠,只好在无聊之际数庙里的钟声,看来齐白石做不到心无一物,而只能以此作些自我安慰。在充满竞争的近现代世界,安于“无争”真太困难了。不争难以生存,争则招来对立与烦恼。定居北京且以卖画为生,就意味着跨进了竞争行列。竞争而想避免烦恼,不免陷于两难。齐白石采取的对策还是传统的:不强求,不“妄想”,少接触人。印文“寡交因是非”,公开表明这一心迹。他甚至用这个思想教育子女,《示儿辈》诗云:
扫除妄想丝毫事,省却人间分外愁。
画虎不成先画犬,呼龙不到再呼牛。
山中曲木犁堪就,城上残砖砚可谋。
村北老馋穷过我,一生只为强相求。
正因为自己“一生强相求”,不断奋争,才招来苦恼,他告诫儿辈要记取“教训”,做事差不多就行了。希望儿女做自己也无法做到的“无争”,实在是一种中国式的哲学。
还有件事可说明齐白石的矛盾心态。他在1915年曾丢过一束诗稿,多是断句残联,自认为“不求藻饰,自主性灵”,近于宋诗的“轻朗闲淡”。他认定是被人所盗,气得不得了,说“作诗原是雅事,到了偷袭掠美的地步,也就未免雅得太俗了”(46)。面对这桩扫兴事,他也用上述办法求解脱,说:“料汝他年得好句,老夫已死无是非。”可惜“老夫”在世,“是非”还是摆不脱。齐白石的这种解脱法,大约不是直接得自老庄,而来于他的性格和经验。其中,多少还能看到他父亲——那个老实、忍让、肯吃亏的“德螺头”齐以德的影子。(47)
生长在湘楚好巫之地的齐白石,虽不大信佛、道、幻术,却有些信梦和鬼狐。他曾拟画旨在避狐的《穴岩图》,并有序文记其事:
家乡传狐祟。一夜儿辈方卧,有近视眼之少妇立面前,谓曰:“君家须助牛羊各一以作众食。妾奉山君之命而来;不然,君之屋前后倾生风,可惧也!”儿辈问“娘子从何而来?”曰:“妾居山深水阔之岩穴也。”
儿辈的一个梦,从家乡传至北京,齐白石作诗作文又作画,可不是为了好玩。他将信将疑,既恨且惧,是认真对待的。另有一《峭壁丛林图》,创作因由是:
余曾游桂林,息峭壁下,有牧童自言此间多狐,常诱人入丛林中,数日不放,人亦忘归。问山名,牧童不答。
这段记录虽无“信否”的确言,但他显然是很有兴趣的。齐白石早年曾在陈少蕃指导下读《聊斋》,他对狐仙之类的兴味,或与此有关。
齐白石相信占卜,最典型的事莫过于自长两岁的“瞒天过海”之事了。星命术士舒贻上曾为他算八字,说他75岁(1937,丁丑)是一难关,还教他说:在交运时,要先念佛三遍,凡属龙、狗的小孩须避开,属牛、羊的也不可近,还要佩一金器。到这年生日,他都一一照办,并在命书封面,写了九个大字“十二日戌刻交运大吉”,又在里页写了“宜用瞒天过海法。今年七十五,可口称七十七,作为逃过七十五一关矣”(48)。后来,他对孙子齐佛来说:“其实是不是这样瞒过来的,还是算命的故弄玄虚,就不好说了。”(49)另有一次,他梦见雪庵和尚自称“老昙”,醒后作《梦与雪庵共话》诗云:
此身只合共僧流,万事从头早已休。
老境客稀私窃喜,故园兵久渐忘忧。
懒看芍药三春暮,已负芙蓉九月秋。
梦幻由人心意作,昙花常现座前头。
梦后5日,雪庵见到此诗,“自言削发时原名续昙”,白石大吃一惊,叹道:“幻境不可谓无凭也。”(50)
白石85岁时(1945),梦见一队抬棺者将一空棺抬至家。梦中想:看来我是不久人世了。醒后“愈想愈觉离奇”,就作了一副自挽联:
有天下画名,何若忠臣孝子。
无人间恶相,不怕马面牛头。
他虽自认为“这不过聊之极,聊以解嘲而已”(51),毕竟还是似信不信,借自挽以壮胆气。类似的事还可寻见,不一而足。人都珍视生命,生死攸关而又无可奈何之际,最易相信宗教,对鬼神近而敬之。对于像齐白石这样一位不曾接受过近代科学教育、大半生在乡间度过的艺术家,这是极自然的事。当他觉得不敬鬼神的行为可能危及生命时,就立刻表示虔诚的尊敬,即便不能奏效,也可自我安慰。某年过生日,门生们都来祝贺,与他合影留念。他很高兴,即题了一首律诗,首句为“斯世何容身外身”。后来直心居士说此诗首句与佛意不合,不吉祥(52)。他又去问另一友人陈仲恂,仲恂也如此看。他说:“只要诗好,生死何关?只是此生有未为事……”于是又把诸门生约来,他穿上僧衣再照合影,表示“以了佛缘”,并重新写了两首诗:
前世打钟僧
浴浴残躯沐沐颜,在家可与佛同龛。
天花乱坠吾曾着,记得前身是阿难。
(余游南岳庙,见大钟恍然旧物也。)
袈裟遮体俗全无,尘土堆胸愧有余。
还是阿吾还是佛,却非活佛却非吾。
——《重聚留影》
齐白石对鬼神宗教的矛盾态度,在这件事上真是袒示无遗!但它和“瞒天过海法”一样充分表现出老人对生命的留恋热爱,以及行为的天真有趣。他竟没想到,如果世上真有那大慈大悲、法力无边的佛陀,哪能看不穿他这种孩子般的小把戏?
总体来看,齐白石没有宗教信仰,无论儒、道、释或各类民间信仰,均不刻意涉足;对一切想象虚幻之物,都抱着模棱两可的态度,或敬而远之,或若即若离,如遇涉及自身安危的说法,便宁可信其有而不信其无。一般情况下,他更相信自己的经验,相信、关心眼见的真实,只珍视此岸的一切,而疏远虚无、遥远和一切彼岸之物。这一特质,既与传统思想有密切关系,又与农民出身有密切关系。
行书手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