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用高官为世豪
——齐白石与官
作为著名艺术家,齐白石一生中不免与各式官僚打交道。但他在心理意识深处,并不喜欢官僚,甚至仇官。在他看来,做官吃俸,无非是刮吃民膏,而官僚们多半是欺压百姓、没有心肝的。他有一印曰“星塘白屋不出公卿”,意思说我齐家从来是老百姓,没出过做官的。齐白石确实以终生布衣为骄傲。他不像历代“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士人,只要仕途可行,就求建立功业,步入青云,而退居田园,做隐逸君子,冷眼看朝官,那是不遇明主、仕途坎坷、生活落魄之时才取的态度。齐白石生在贫苦农民家庭,幼时只跟着外公读过不到一年的村塾,所学也只是《百家姓》《三字经》《千家诗》一类启蒙课本,没有接受过系统的儒家经典教育。农民家庭和贫苦生活经历对他的影响最深刻——他的远官、厌官和一定意义上的仇官,主要来自童年家教和生活体验。他有诗曰:
星塘白屋不出公卿
何用高官为世豪,雕虫垂老不辞劳。
夜长镌印忘迟睡,晨起临池当早朝。
啮到齿摇非禄俸,力能自食非民膏。
眼昏未瞎手犹在,自笑长安作老饕。
——《自嘲》
这样的思想和生活态度,不是士大夫文人的,也不完全是农民的,而是一个有独立人格的自由职业者的,后两句,表达出齐白石对自己“力能自食”的倔强,对吃“禄俸”食“民膏”者的蔑视。而这,与他自小受到的家庭教育有密切关系。
齐白石的祖父万秉公,性情刚直,“心里有了不平之气,就要发泄出来”,在乡里被称作“走阳面的好汉”。但他对孙儿阿芝极为疼爱,对此齐白石有一段深情的回忆:
我祖父有了闲工夫,常常抱了我,逗着我玩。他老人家唯一的好衣服,是一件皮板挺硬、毛又掉了一半的黑山羊皮袄,他一辈子的积蓄,也许就是这件皮袄了。他怕我冷,就把皮袄的大襟敞开,把我裹在他胸前。有时我睡着了,他把皮袄紧紧围住,他常说:抱了孩子在怀里暖睡,是他生平第一乐事。他那年已五十九岁了,隆冬三九的天气,确也有些怕冷,常常拣拾些松枝在炉子里烧火取暖。他抱着我,蹲在炉边烤火,拿着通炉子的铁钳子,在松柴灰堆上,比画着写了个“芝”字,教我认识,说:“这是你阿芝的芝字,你记准了笔画,别把它忘了!”……这个“芝”字,是我开始认字的头一个。(16)
中华良民也
齐白石8岁时,去三里外的邻村读蒙馆,每天早晚,都是爷爷接送。逢到雨季,爷爷“总是右手撑着雨伞,左手提着饭箩,一步一拐”在黄泥地上背着他走。为了要他学字,祖父把珍藏的一块断墨、一方裂了缝的砚台,郑重地送给他。祖父的慈爱和作为第一个启蒙老师的印象,铭刻在他心上。祖父也是他崇拜的对象,他的父亲胆小怕事,祖父却刚强独立。祖父最讨厌的人,是那些镇压了太平军、发财回家并横行乡里的湘勇(即曾国藩的“湘军”),在乡里,只有万秉公敢于数说他们的罪恶,齐白石对此极为敬佩。祖父对他们兄弟的遗训是“不偏党,不盗贼,不为官吏”。(17)这对齐白石后来的做人,产生了深刻影响。
在白石记忆中,母亲也是个既能干又刚强的人,他6岁那年,当地来了个新上任的巡检,“排齐了旗锣伞扇,红黑帽拖着竹板,吆喝着开道,坐了轿子,耀武扬威地在白石铺一带打圈转”,隔壁三大娘要领他去看热闹,他说:“不去!”母亲非常高兴,夸奖他:“好孩子,有志气!黄茅堆子哪曾来过好样的官,去看他作甚!我们凭着一双手吃饭,官不官的有什么了不起!”直到晚年,齐白石还不忘这件事,说“我一辈子不喜欢跟官场接近,母亲的话,我是永远记得的”(18)。
精神分析学家认为,童年经验尤其是5岁前获得的经验对一生有决定性的影响。它们潜入意识深层,往往具有操纵生活态度、习惯和情感倾向的力量。齐白石整个的世界观与个性,虽不能说全是由童年经验决定的,但他的厌官仇官心理,与童年的家教似有极深的渊源。
齐白石成人之后,直接间接地接触到大小官僚,对他们有了更清楚的认识。他最厌恶那些用钱买个小官,在地方上作威作福的人,曾鄙夷地说:“芝麻绿豆般的起码官儿,又是花钱捐来的,算得了什么东西呢?可是‘天高皇帝远’,在外省也能端起了官架子,为所欲为的作威作虐。别看大官势力大,作恶多,外表倒是有个谱儿,坏就坏在他的骨子里。惟独这些鸡零狗碎的玩意儿,顶不是好惹的。”(19)白石铺那样边远的乡村,直接遭受杂流小吏的欺压与盘剥。齐白石的愤懑情感,是以家庭经验与亲身体会为根据的。
1902年,40岁的齐白石游西安,好友夏午诒介绍他认识了陕西臬台、著名诗人樊增祥,两人交了朋友。樊欣赏他的印章与绘画,亲笔为他写了一张刻印的润例(20),使白石作品的身价大为提高。在西安的湖南朋友,见臬台这样看得起他,认为是大好的进身之阶,劝他去走樊增祥的门路,弄个好差事,他回绝了,后刻了一方“独耻事干谒”印以表心迹。不久,樊增祥主动说,他很快要进京,进京后可以推荐白石做内庭供奉,为慈禧太后代笔,吃六品俸,“也许能够弄个六七品的官衔”。他马上拒绝了,说:“凭着这一双劳苦的手,积蓄得三二千两银子,带回家去,够我一生吃喝,也就心满意足了。”夏午诒说:“当了内庭供奉,照常可以在外头挂了笔单,卖画刻印。有了供奉头衔,姓名就像贴了金,京城里准能轰动一时,还怕不够一生吃喝的吗?”白石“听他们都是官场口吻,不便接口,只好相对无言”。(21)后来,他画了两幅菊花,一幅《卧开菊》,题诗曰:“休笑因何卧地苗,大风吹不折花梢。寒香秋后人方觉,腐尽蓬蒿一丈高。”另一幅《小竿撑菊》,题句云“种花不必高三尺,高转多危撑亦难”。离开西安之前,他再游大雁塔,并咏诗云:“长安城外雨丝丝,雁塔曾经春社时,无意姓名题上塔,至今人不识阿芝。”意思与前诗大同小异。同年3月,齐白石随夏午诒到北京,5月,听说樊樊山也要来,很怕推荐他去做内廷供奉,便急着要回家。夏午诒考虑到他生活困难,想给他捐个官做,说:“给你捐个县丞,指省江西,你到南昌去候补,好不好呢?县丞虽是微缺,究属是朝廷的命官,慢慢地磨上了资格,将来署个县缺,是不难的。况且我是要到江西去的,替你打点打点,多少总有点照应。”齐白石说:“我哪里会做官,你的盛意,我只好心领而已。我如果真的到官场去混,那我简直是受罪了。”(22)夏午诒见他执意不肯,就以捐县丞的钱相送,他高兴地接受了,回到湘潭,觉得自己有点像陶渊明,在《题画菊》中写道:
独耻事干谒
寻常百姓人家
穷到无边犹自豪,清闲还比做官高。
归来尚有黄花在,幸喜生平未折腰。
在晚清,对没条件走科举道路的齐白石来说,樊樊山的推荐、夏午诒的捐官,确实是进入仕途的好机会。当时的齐白石,艺术上刚刚举步,在画界没任何影响,不过靠刻印、当家教挣些生活费而已。对前途,他既缺乏考虑也没有把握,但坚决放弃入宫和做官的机会,表明他的拒官发自内心深处,绝非偶然。
我们也许能从齐白石的诗作和画作中,寻到这种拒官态度的根由。试举数首:
朱门良肉在吾侧,口中伸手何能得?
是谁使我老民良,面皮变作青青色!
——《画菜》
禾田枫树尚增粮,离乱家家抱痛伤。
才过绿林官又到,岂知更有害于蝗。
——《叶上蝗虫》
家山田屋久荒芜,匪劫官灾无日无。
稚子也能知祸害,犹言得画胜分租。
——《余有弃画,次生拾藏之,余以诗纪其事》
桑干叶少得归迟,人并吞饥有所思。
贪把鸳鸯绣衣者,哪知五月卖新丝。
——《樊山老人后人学画采桑图,乞题句》
把官和强盗联起来,称作“匪劫官灾”,说他们比蝗虫更有害。这是齐白石个性化的语言和比喻。在他看来,官一定会贪。在《题钱朴园遗像》(钱为清代嘉道间人)诗中写道:“将军行处金铺地,余吏还乡珠满车。不见昔贤为宦后,旧靴脚上底全无。”意思说,没见过当官不贪的。
白石诗集中,还能寻见“窃听中华数豪杰,九牛毛少吏官多”“不愁未有明朝米,窃恐空篮征税时”之类的句子,都直言对官害的愤怒,尖锐而入骨三分,在当时的诗坛上,像这样的愤世揭露作品也是少见的。他的绘画作品多颂美农村自然生命的美好,但也有一些抨击现实之作,如《得财图》《粟上蝗虫》等,最典型的是《不倒翁》及其题跋。1925年农历乙丑九月十九日画的《不倒翁》(王方宇藏),有一段长跋曰:
往余在南岳庙前,以三钱买得不倒翁与儿戏。大儿以为巧物,语余远游时携至长安作模样,供诸小儿之需。不知此物,天下无处不有也。
作为玩具的不倒翁天下皆有,作为“虽无肝胆有官阶”的贪官污吏,亦“天下无处不有”。这正是“九牛毛少吏官多”“匪劫官灾无日无”的同义语。他画的《不倒翁》的题诗“乌纱白扇俨然官,不倒原来泥半团,将汝忽然来打破,通身何处有心肝”,更是幽默地表达了对腐败官吏的厌恶。
在厌官、仇官的背后,可以看到齐白石的平民意识和平等意识,这时时在他的诗画里透露出来。如《画杏花》题:“春风过去地犹香,星斗塘前杏子塘。七品状元无此梦,杏花花下看鸳鸯。”——这是说七品状元与他的农村生活也有不可比之处;《倒枝梅花》题:“飞雪半空花不辨,好枝高极解回头。……年深自有低心日,不欲叫人仰首看。”——这是借梅枝倒挂称誉居高位而能平等待人的品质;《煨芋分食如儿移孙》题:“贫未十分书满架,家余三亩芋千头。儿孙识字知翁意,不必官高慕邺侯。”——这是告诫儿孙要学文化,要安贫自足,不必羡慕居官封侯。但这种安贫自足的态度,又与士大夫的安贫乐道有所不同。“数亩香粳满院麻,老农身世未应嗟”(《钵中花》),“笑侬尤胜林和靖,除却能棋粪可担”(《竹院围棋》)——诗句中表达的自食其力、靠劳动吃饭的观念,比士夫文人的隐逸思想简单清透得多。
不倒翁 1926年
江南布衣
宰相归田 1947年
作为下层民众的意识传统,中国人的“厌官、仇官”并非否定一切的官吏。齐白石也是如此。他最喜欢画的古代人物毕卓就是一个官吏——晋太兴末年的吏部郎。这个吏部郎爱饮酒,一次夜里盗饮邻居新酿酒被缚,第二天,主人发现是毕吏部,便与之在瓮侧共饮,卓大醉而归。嗜酒废职,不计礼法,这本是一种“魏晋风度”,齐白石强调的则是“宁肯为盗,不肯伤廉”,颂美做官的廉洁。对真的清官,他是有好感的。事实上,齐白石也并不一概拒绝与官宦来往。当他步入文化艺术界,完全不与官僚往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他的厌官仇官,是一种强烈的下层民众意识,而非对每一个官吏采取的态度。人与人之间除官民关系,还有同乡、亲戚、师生、朋友、同学、买卖交易关系等。这些关系可能相互重叠,也会因人而异。在齐白石的好友中,郭人漳、夏午诒、黎薇荪、樊樊山(增祥)等,都是或曾经是清末的官僚。齐白石35岁认识郭人漳的时候,郭就已经是候补道台。20世纪20年代初,因为夏午诒的关系,他多次到保定,做过直系军阀曹锟的西席(23)。1916年至1923年间,曹锟由直隶督军连升至直系军阀首领,直鲁豫巡阅使,乃至贿选为大总统,权势炙手可热,齐白石为他画过多部花卉草虫册页,以及大幅人物、山水作品。其时,白石定居北京不久,熟人很少,画作在市场上不受欢迎,生活颇为困难,他为曹锟作画,一出于朋友斡旋绍介,二也是为了挣钱糊口。从已知的齐白石日记、自述、跋文,都找不见对这段交往的记述,这或许反映了他当时的内心矛盾:结交曹锟有违自己的志向,但又需要卖画,需要顾及朋友面子。在20世纪30年代初,齐白石还结交了四川军阀王缵绪。二人因为买、卖画印,“通过几回信,成了千里神交”。王氏几次约白石蜀游,说蜀中卖画“可得厚资”,又为他“预购一鬟”。白石感激他的盛情,曾有诗云:
曹锟之印
百回尺素倦红鳞,一诺应酬知己恩。
昨夜梦中偏识道,布衣长揖见将军。
1936年,白石蜀游约半年,除游山观水、陪继室胡宝珠回娘家之外,大部分时间住在王缵绪家里。白石与王氏的交往,介于交易与友谊之间,而与政治毫无关系。这类交往在中国古近社会都是极正常的事。白石既以卖画卖印为生,总要和购求者打交道,而有钱买画求章的,绝非三餐不饱的穷人。显贵、达官、军阀、名流、巨商及有一定经济能力的知识分子,才可能经常光顾画肆纸店,出入著名画家的宅第,或把画家接到家中长时间居住。齐白石和王一亭、张大千、刘海粟、徐悲鸿这些同时代的画家相比,与官僚政客的交际,真可称为少之又少。
1946年齐白石南京、上海之行
1946年蒋介石召见齐白石的新闻
晚年的齐白石稍有不同。他在文化界有了崇高的名声,接近高层政治人物的机会增多了。这种接近,对政治家来说,已非单纯附庸风雅,而带有了较多的政治功利色彩;对齐白石来说,仍不是主动的,也没有任何政治动机。1946年农历十月,张道藩以“中华全国美术会”的名义,请齐白石和溥心畬到南京、上海举办作品展览。其时,正值蒋介石60岁生日,南京报纸将展览称作“祝寿画展”。在南京,张道藩拜齐白石为师。据熟知此事经过的马璧记述,张道藩所以要拜白石为师,并大张旗鼓地举行拜师礼,有一个政治背景,即张道藩“有意逐鹿”南京市长之职,“但由于奔母丧的缘故,便失去了这次竞争的机会,因而出此拜师之举”。(24)在南京陪侍爷爷的齐佛来,也有类似的记述,说张道藩这样做,是“对蒋介石有些不满,但又不敢发泄,于是想出一个‘尊师重道’、弃政治而从艺术的‘将军’办法”。(25)齐白石本不愿接纳张道藩为弟子,张道藩托南京宪兵司令张镇(齐白石当时被安排在张镇家中居住)和徐悲鸿的前妻蒋碧薇(其时为张道藩情人,名义为中华全国美术会秘书)从中说合,齐白石说:“我是一个画画的,和搞政治的人拉上关系,不太好。”又说:“我有一个条件,张道藩一定不能接受,那就是:要做我的弟子,就得磕头。”要“磕头”也许是一种拒绝方法。张镇说:“只要你答应了他,拜师礼自然安排,那就好办了。”后经蒋碧薇等的劝说,齐白石又同意以鞠躬礼代替跪拜。在行拜师礼前后,张道藩除了通过媒体大肆宣传之外,还特地向蒋介石上了“签呈”,说这样做是为了“发扬尊师重道精神,开展本党文化工作”,拜师后,又和陈立夫等“向总裁当面报告拜师的经过和感想”(26)。这种文化形式的政治作秀,明眼人一望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不久,齐白石知道了张氏的动机,很不高兴,于是给张道藩写了“门前池水清,未有羡鱼情。鱼亦能知我,悠然逝不惊”的绝句,和“惟恐官气误人雅趣”的题词。(27)
在南京,溥心畬和齐白石受到蒋介石的“召见”。时“国大”将开,蒋介石推荐他和溥心畬当“国大”代表(28),他送给蒋介石一幅《松鹰图》和两方名章。有意思的是,4年后,齐白石送给毛泽东的礼物,也是一幅《鹰》和两方名印。在汉语里,“鹰”与“英”谐音,“雄鹰”总是“英雄”的象征。在齐白石眼里,得天下者总是英雄人物,而不论他是谁和什么党派。
鹰 1941年
海为龙世界,云是鹤家乡 篆书联 1937年(1950年补题)
1947至1948年间,李宗仁买了许多齐白石画。李宗仁原为国民党桂系首领,时任北平行辕主任。据齐佛来记叙说,1947年冬,“祖父接待客人使我印象最深的,是李宗仁的夫人郭德洁。她为了帮李宗仁竞选总统争取选票,无论南北东西,国内国外,总是飞来飞去,到处奔波。因此,十天半月,必来一次跨车胡同,向祖父买画,以备送人”。当时金圆券疯狂贬值,有钱的人纷纷收购艺术品,齐白石的画一时供不应求。为了随时买到齐白石的画,郭德洁还特意送了一对金狮子给白石老人的看护。李还有个姓黄的秘书,是湘潭人,经常去看望齐白石,“过春节前,还派车送来几袋面粉,虽值钱不多,但在当时粮食供应紧张的情况下,在只顾争权夺利、升官发财的高级将领中,能想到还有个齐白石,却也难能可贵”(29)。齐白石常把喜欢并常买他画的人视为朋友,如胡鄂公、胡佩衡、朱屺瞻等,李宗仁是“长官”“贵人”,不是朋友,但给齐白石和他的家人留下了好印象,那原因极简单——买了他许多画,还在困难的时候帮助过他。在这种情况下,官不官就不那么重要了。
虎威上将军
齐白石与毛泽东都是湖南湘潭人,1949年春,他托乡亲转一封信给毛泽东,很快得到回复和问候,白石送画与印,毛泽东付以丰厚润资,又在中南海宴请他。后来,江青和王季范(毛泽东表兄)曾代表毛泽东看望齐白石,并送了人参、鹿茸等。齐又以《祝融朝日图》等相赠——祝融是湘潭一山名,白石早画过《祝融朝日》,但重以此幅、此题赠毛泽东,显然有“湘潭出了红太阳”之喻。齐白石是个很重乡情的人,毛泽东这个同乡看得起他,他很高兴。此外,从1949年起,齐白石先后被选为第一届全国文代会主席团委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全国人大代表等,他都接受了,也亲自与会。新中国领导人的空前礼遇使他感到世道有些不同,他对官方的态度也有了微妙变化,但社会主义革命、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等,对他仍是未知之物。
齐白石晚年,最感激的一个人是国务院总理周恩来。为齐白石买雨儿胡同住宅,给他修葺跨车胡同旧房,在中南海为齐白石祝九十大寿,甚至西单曲园酒楼每天为齐白石送两餐湖南风味饭菜,都是周总理亲自安排的。1955年,齐白石不愿在雨儿胡同居住了,要回到跨车胡同旧居,受到美协管理人员的阻拦,他让司机把车直接开到国务院,周总理听取了他和家属的意见,请他一起吃了便饭,亲自把他送回跨车胡同家中,事后又批评美协“把好事办成了坏事”。齐白石及其后人始终对周恩来总理深怀感激之情。大约在同一时期,齐白石和陈毅、周小舟(原湖南省委书记)等也有些往来。陈毅喜欢白石的书画,周小舟则常以故乡领导人身份看望他。
齐白石以一介农民、平民的身份看官场,厌恶某些官僚的虚伪、腐败,反对他们对劳动者的欺压榨取,不愿与他们来往,不折腰,不曲迎,不做权钱交易;与此同时,又不免与某些愿意交往、可以交往、不得不交往的官僚打交道,根据他们对自己的态度而区别相待,以求得自己的生存空间和艺术空间,但即便这样的交往,齐白石也不是主动的。这才是齐白石与官的真实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