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星何历历:沈仲章和他的朋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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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北大两门课程

寅恪先生不是北京大学的教授,而是清华学校研究院的国学导师,清华后来改制为大学。北大请寅恪先生去教过两个学期,先后开设两门课。寅恪先生的课,也是以难著称。父亲生性“闻难则喜”[10],机会难得,自然不肯放过,两门课都去听了。

第一门课的名称,父亲说是“佛典翻译研究”。该课程讲了一个学期,主要介绍鸠摩罗什和玄奘等佛经翻译者,解释一部经乃至一个词在各种中文译本里的异同,还比较中文与其他亚洲语言的佛经文本,诸如此类。随着内容的展开,上课涉及的语言文字种类很多,梵文、英文、德文、法文就不用说了,还有藏文、西夏文、巴利文等一大串。

寅恪先生高度近视,到北大授课时,他视力已经很差,不过还没差到必须配备助手。其时他看近的东西还行,能自己在黑板上写字。寅恪先生的板书乍看起来,没什么系统规律,东一块西一片,又是各种文字交替使用,以致不少学生连笔记也抄不下来[11]

就佛学经典而言,父亲说他当时没有什么根底,不少是为了修课而现学的,绝对谈不上“博闻”。就语言来说,他的英文固然没问题,可德文和法文才学了不到两年,虽然懂一点梵文,但藏文、西夏文、巴利文从来没碰过[12]。好在父亲年轻,拼命“强记”,能把寅恪先生口中讲的和黑板上写的,都笔录下来。每次上课两小时,父亲每次都要记厚厚的一本笔记。父亲特意追加一句解释,他做笔记用的是铅笔[13]

寅恪先生肚子里的学问实在多,讲课时天南海北、古今中外,扯得很广,思维跳跃。他看不太清台下学生的反应,常常自顾自站在台上滔滔不绝。寅恪先生名气大,刚开学时很多人慕名去听课,班上有二三十个学生;渐渐地学生越来越少,最后屈指可数,只剩五六个人了。父亲并不打算专门研究佛典,可对奇人怪课总有兴趣和耐心。听寅恪先生的课,每一堂课能汲取这么多知识,他觉得非常过瘾。因此,父亲从不缺席,每堂课都从头听到尾。

寅恪先生上课一般准时不误,每次照例带着一个黄布包袱,包着一大堆书。劳榦《忆陈寅恪先生》[14]中也有类似细节,包袱布是橙黄色,没说明为什么。父亲提及一个解释,寅恪师之所以用黄布,是因为包袱里面以佛家典籍居多。这只是父亲的理解,他并没有说明这个解释是否源自寅恪先生本人。不过,我曾看到西南联大学生的回忆,如果不是佛家典籍,寅恪先生会用其他颜色的包袱布[15]

有一次上课最有意思,令父亲念念不忘,对我讲了又讲。

那天早晨下雨,父亲稍微迟到了一会儿。巧了,寅恪先生也晚到了一点儿。父亲走到教学楼走廊一头,远远望见另一头走廊上寅恪先生刚刚走到,提着他的黄布包袱,开门进了教室。

待父亲来到教室,门是关着的。父亲隔着门,就已经听见寅恪先生讲课的声音。父亲怕干扰别的同学,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径直走向常坐的座位[16]。父亲看见讲桌上黄布包袱已经解开,桌面上摊满书本,寅恪先生正在认真地讲课。

父亲坐定之后,悄悄环顾四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偌大个教室里,除了讲台上的老师,听众席上只有他一个学生!也就是说,在他进去之前,陈寅恪先生竟是对着空无一人的教室大讲特讲!

又过了一会儿,另外四五个学生才陆陆续续地走进教室。过后父亲曾把这事向人描述,大家都大为感慨。

据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17]和卞僧慧《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18]记载,寅恪先生1928年春天到北大讲授“佛经翻译文学”,同年秋季开设“《蒙古源流》研究”[19]

父亲没有提到陈寅恪先生在北大开课的具体年份和学期,只说在他进北大的头几年,但提到两条参照信息:一是寅恪先生回国到清华任教不算太久,二是他就来北大开过这么两个学期的课[20]。综合上一节言及父亲初入北大所修相关课程,推算时段与蒋、卞二书所载基本吻合。第一门“佛经翻译文学”,就是父亲说的“佛典翻译研究”。我认为课名不同很有意思,根据父亲列举的具体课程内容,冠以“佛典翻译研究”,似乎更为合适[21]

父亲没有描述另一门课,连课程名字也没说。很可能正如劳榦《忆陈寅恪先生》所言,第二门课相对容易一些。我猜父亲对那门课的印象,也因之而相对淡一些。

有趣的是,劳榦还说:“同学们中没有一个学过梵文的。”其实不然,只可惜当时劳榦与沈仲章还不相熟。选修那么高深的课,别的学生,大概就是劳榦说的“同学们”,大都是钻研国学多年的文科高年级学生或者研究生。“同学们”可能根本没想到,这个物理系来的、毫不起眼的沈仲章,进北大还不到两年,居然学过梵文,而且,若想吹嘘的话,还可以说是他们老师的老师钢和泰的“入室弟子”呢。不过,父亲向来低调。

父亲后来与劳榦相熟,从晚年通信来看,他俩不生分。但是,两人都没有以佛典翻译为专业,不一定想到谈论寅恪先生的课。把沈仲章和劳榦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的,是被称为“二十世纪东方文明的四大发现之一”的居延汉简[22]。劳榦编辑的《居延汉简版图之册》,其中图像都是沈仲章所摄。此为题外活,表过另议(参见篇末补记)。

回到寅恪先生北大开课之事。父亲记得,他上寅恪先生那两门课的时候,坐在较靠前的座位[23],笔录勤奋。他能明白感到,寅恪先生肯定注意到了他这个学生,但课堂里没怎么交谈。

上文已述,寅恪先生不是北大教授,而是清华的。父亲后来没有机会再上寅恪先生的课,可是终生称他为“寅恪师”[24],对他敬重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