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星何历历:沈仲章和他的朋友们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三、香港陈家常客

沈仲章在香港,1938年,金克木摄;金木婴提供。

父亲沈仲章与寅恪先生的缘分,当起于抗战之前的北平[25]。及至抗战时期,用父亲自己的话说,他跟寅恪先生是“大熟特熟”。20世纪30年代末期到40年代初期,两人同在香港,沈仲章是陈家常客。

父亲1937年夏离开北平,几个月后到香港,住了近四年。他是遵照徐森玉和傅斯年的指示,作为“中央研究院”的特派员,用红外线给居延汉简拍照,编辑图册出版。上一节提到劳榦《居延汉简版图之册》图像,指的就是这批照片。

寅恪先生在1938年初抵达香港。据1938年2月3日陈君葆日记[26]:“向庚款会请款发展中文学系的详细计划书,今晨到图书馆打好送给许先生签字送到副校长处后,到中文学院来上课,许先生和陈寅恪、徐森玉等已在我的办公室等了好久了,我真有点不好意思。陈寅恪藏有光绪年间‘福建台湾巡抚关防’银印一方及唐景崧回上海后手上李高阳书一通,均富有文献价值,因怕人家觊觎或横生枝节,遂拟寄存图书馆内。”

父亲也于1938年初抵港,具体日期应与寅恪先生差不多[27],不会晚于2月初。据1938年2月8日蔡元培日记[28]:“徐森玉、沈仲章来,沈君为北大毕业生,西北科学考察团所得之木简,赖其保存。”

寅恪先生携家抵港后,自己曾单身往返于香港和内地,1940年才留港岛[29]。1940年秋季到1941年春季,他在香港大学任客座哲学教授,为期一学年。1941年8月许地山去世,经陈君葆等人活动,寅恪先生接替许先生,受聘为中文系的中国史教授[30]。父亲与许地山也是很谈得来的朋友,还一块儿攀登过大帽山[31]

不知为什么,过去我有个印象,父亲沈仲章可能与寅恪先生过从更密[32]。据说,寅恪先生在香港那阵子,大事小事都要问沈仲章。于是我想起,父亲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结识了一位新朋友唐子仁。唐子仁在抗战时期还是个孩子,她告诉我父亲,早就听说过“沈仲章”,因为寅恪先生的孩子们嘴边常挂着这个名字。

父亲叙述亲身经历时,记忆都相当清楚。偶尔我会发现他说的和“定论”有些出入,但经过分析各类佐证,往往还是他提供的第一手资料更合逻辑。可是,父亲转述唐子仁的话语时,我就有点弄不明白时间顺序了。我突然起念,唐子仁就在美国,何不给她本人打个电话?结果,这个电话不仅解决了我的疑问,还听到了唐子仁的一些回忆,都是有关寅恪先生的亲闻亲见。通话时作了零星笔记,趁记忆新鲜,综述如下。

唐子仁的父亲是心理学界老前辈唐钺[33],学界大都用他的字擘黄称呼他。

唐钺与夫人在黄山,1936年,赵元任摄;赵新那惠赠唐子仁,唐子仁提供。

唐子仁说,她父亲和寅恪先生从青年时代起就是好朋友,各自成婚生儿育女后,两个家庭也常来常往。她听到陈家孩子常说起沈仲章的那个时期,两家都住广西桂林良丰。1942年,寅恪先生一家离开香港,到了桂林,留在广西大学任教一年。擘黄先生带着全家,也在那儿。

唐子仁脑中的寅恪先生,外面套着传统长衫,里面穿着中式衬衫。这种衬衫有四个口袋,两大两小。寅恪先生的衬衣,下面两个口袋特别大,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放在里面,甚至还有火柴。有一次寅恪先生的衣服,就因此而着了火[34]。在孩子们的眼里,倒是怪有趣的。从唐子仁的口气里我听出,虽然大人们常夸寅恪先生如何了得,懂梵文等十几种语言,可作为一个小孩子,当时的她觉得奇怪,这个令大人崇拜的陈寅恪,怎么会这么“呆”?

陈、唐两家的寓所步行可及,寅恪先生走出自家的门,顺着一条道望去,左面是科学馆,右面就是唐家。唐子仁觉得,再简单明了不过了。可是寅恪先生偏偏不认路,明明可以看到唐家的房子,还怕走错,非要二女儿小彭陪着去[35]。儿时的唐子仁想不太通,为什么这位公认聪明的大学者,却连小孩子都走不丢的路也认不得?

我挂了电话后曾自作聪明地想,“不认路”大概是因为寅恪先生视力不济的缘故。我上一次去拜访唐子仁时,她已年过八十,叹息老了,眼睛不行了。回想在我出生或记事以前,唐子仁就成了父亲的朋友,我认识她也有好几十年了。记得在过去,唐子仁一向灵敏过人。想来她年少时,很难体会寅恪先生受眼疾折磨之苦。我把以上的揣测,作为“分析”写入了原文初稿。唐子仁预览后,驳回了我的“自说自话”(唐子仁所言见附图)。

寅恪先生和擘黄先生两人相聚,总爱吟诗唱和,你送一阕我答一首。除了两位老学究往来,两家的孩子也常走动,随意串门时,就能见到听到些家庭琐事。唐子仁去陈家玩,有时听到寅恪先生抱怨日子太苦,没肉吃,夫人唐筼指着菜盘子里洒落着的星星点点肉丝说,那不是肉吗?寅恪先生说,那不算,我说的是没有大块肉。每逢父母为这类事“拌嘴”时,陈家的孩子就会插嘴,说在香港时,沈仲章怎么怎么的。听起来像是寅恪先生一家在港之际,也时有贫寒之虞,我父亲沈仲章常常会带些好吃的东西去他们家,于是老老少少皆大欢喜。具体什么话,唐子仁也记不清了。

2014年10月4日唐子仁致沈亚明便条(局部);征得本人同意发表。

2014年2月20日,台湾史语所的邢义田在电邮中告诉我:“那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生活条件极其艰苦,令尊曾一度为生活所困……”1965年,叶恭绰赠诗为我父亲沈仲章祝寿,跋中有言:“抗战时居延汉简归香港商务印书馆承印,仲章任重加编校,凡数万事。主者廪给不时,至仲章忍饥工作。”

父亲曾轻描淡写地提过几次,在香港为居延汉简工作,远程的上司拖欠薪水,补发时法币已经贬值,而且等到钱终于抵港,父亲即离港,一分也没用到[36]。多亏父亲的好朋友戴望舒主编报纸副刊,约他写专栏,换得几个稿费度日。父亲在港时间长了,广结人缘,后来大概日子好过些了,而且以前胡适叫他翻译的一部天文学读物,商务印书馆也已排上出版日程。简言之,父亲在港时手头不会太宽裕,然而他的脾性,一贯是厚人薄己、克己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