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道家的精神旨趣
与儒家“拿得起”相比,道家就是一种“看得开”的人生态度。这样的“看得开”在生活里面处处皆是。有人说:“世界那么大,我要去看看。”这就体现了道家的精神旨趣。
首先,祸福要看得开。有一句成语叫作“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塞翁失马看起来是一个祸事,但是它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因为要从事物发展的趋势上面去判断。这个故事出自《淮南子》,哲理则出自《道德经》,体现了老子“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老子·五十八章》)的观点。祸和福是相互依存、相互转化的,所以不要只看到祸,而要从祸事里面看到它内在的发展趋势,认识到它可能有趋好的方面。就像我们今天遭遇到特殊重大疫情,明显是一个祸事。但如果我们通过积极面对疫情,改善公共卫生体系,健全医疗保障机制,又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尤其是对大四同学而言,研究生扩招,新增将近19万人,可以说对考研的同学是一个利好消息。
其次,顺逆要看得开。人生在世不可能一帆风顺,有顺境,有逆境,所以你顺境的时候要看得开,逆境的时候更要看得开。要学会安时处顺,随遇而安。时和遇是不能够选择的,这是一个大时代的形势使然,但是你可以采取对待这个客观情势的主观态度,这就是随遇而安的态度。既然有顺境就会有逆境,所以你就会居安思危。处在逆境当中,你会想到终有一日云开月明,否极泰来,就不会丧失希望。所以道家告诉你人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有坎坷崎岖,有激流险滩,始终保持“看得开”的乐观精神。
再次,成败要看得开。人生有成功也有失败,儒家强调让你如何去赢得成功,道家侧重让你如何对待失败。在道家看来功成一定要身退,取得成功固然很好,但更关键的是取得成功以后的情势和局面。所以老子说功成、名遂、身退。取得事业成功之后,要善于急流勇退,不然有可能前功尽弃。可以说道家看透了世态炎凉,饱含人生智慧,做到了荣辱不惊,将所谓的成功和失败都不放在心上。恰恰因为这一点,梁启超指出:“‘旁观’二字代表吾国人之性质也,‘无血性’三字为吾国人所专有物也。”[3] 他说“旁观”和“无血性”是国民的劣根性。鲁迅先生批评的“看客”当然就是旁观者的意思。所谓的“无血性”是说他对人事和社会抱有一种旁观的态度。他的社会角色不是一个参与者,而是一个旁观者。因为没有参与,所以他抱着一个比较超脱的态度,这就是道家“看得开”的心理基础。鲁迅先生曾经批评说中国的“阿Q精神”是善于做麻醉,善于做看客。他很激愤地说“中国根柢全在道教”[4]。这句话实际上是对道家、道教的批评。但我们可以从肯定性的意义上来讲,鲁迅先生明确了道家和道教的“看得开”精神旨趣。在民族危亡的时候,“看得开”会成为批评国民劣根性的证据,但它让我们在人生过程中看得开,可以使人获得精神上的超脱和淡然,不至于在失败或绝望的时候采取极端的方式,这实际上也是一种必要的心理干预和精神慰藉。梁启超和鲁迅的话,是在特殊时代背景下的激愤之言,但是当我们今天心平气和地讨论国学精神旨趣的时候,应该肯定道家“看得开”的人生态度。
如果用两个字来概括道家的精神旨趣,我认为应该是“无为”。儒家讲“有为”,道家讲“无为”。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人要效法地的博厚,地要效法天的高远,而天要效法道的深邃。道效法谁呢?道效法它自身而已。所以道无非是遵循它自身的规律。在这里面“无为”不是无所作为,而是顺应自己内在的规律去展开、去行动,这才是符合天道的“自然”。庄子曾经讲过一个故事。“梓庆削木为鐻,鐻成,见者惊犹鬼神。”(《庄子·达生》)梓庆是一个能工巧匠,善于制作一种木器,这种木器是一个乐器架子,叫鐻。这个鐻就放在钟的旁边,相当于钟的架子,具有猛兽的形貌和纹理。鐻做成的时候,看见的人无不惊骇,感叹真是鬼斧神工。为什么呢?因为梓庆制作鐻的过程是这样的。首先,“斋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斋戒三天以忘却功利赏赐、高官厚禄。其次,“斋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斋七日,辄然忘吾有四肢形体也……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鐻,然后加手焉,则以天合天”。斋戒五天,把所谓的名誉、是非、褒贬的心思都忘记了。等到七天的时候,他已经忘却了自己,忘记了自己还有四肢形体。斋戒完毕以后,他进入山林去考察草木生长的自然状态和质地,选取最合适的树木的形状来制作。所以在他眼中,鐻就长在那里,之后再稍加修饰。这里的“以天合天”是说把我内在的天性和木材的天性结合起来,这就符合天道了。这样的工艺我们称为鬼斧神工。所以“无为”就是“道法自然”,就是“以天合天”。
如果用一个字来概括道家的精神,就是“弛”,松弛、闲适的状态,也就是逍遥游的境界——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所谓的至人就是忘记了自己的人,所谓的神人就是忘记了功利爵禄的人,所谓的圣人就是忘记了名誉是非的人。这恰恰符合刚才所讲的梓庆忘我、忘功、忘名这样的一种境界。陶渊明有一首诗:“少无世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归园田居·其一》)他告诉我们的是,怎样从儒家干事业的状态中松弛下来,按下暂停键,做一个调适休整,进入一种闲适而又自然的状态。故而陶渊明的诗在元好问看来就是“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论诗三十首·其四》),是人的天然本性的流露和呈现。
我们讲“一张一弛,文武之道”,这是互为补充的。诸葛亮说:“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诫子书》)所谓的“明志”和“致远”就是儒家的“拿得起”的旨趣,所谓的“澹泊”和“宁静”,就是道家“看得开”的态度。道家的终极理想是什么呢?他们是想成为神仙的。所以在唐代的三大诗人中,有一位被称为“诗仙”。“诗仙”李白有这样一首诗:“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乱。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月下独酌》)本来是一个人在月下独酌,喝闷酒,但是对于李白而言,他邀请明月,月光照在自己的身上,造成光影斑驳,于是饮者、月亮以及二者交织而来的影子之间光影相生、动静恣意、醒醉迷离、情致盎然。从中可以看出道家的人生态度和精神旨趣,这是一种有况味、有情趣、有品位的生活方式。如果说“杜甫很忙”,那么“李白很闲”,“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山中问答》),形成鲜明的对照。所以我们讲道家是一种非常态的精神安顿方式。《周易》说“通乎昼夜之道”(《周易·系辞上》),白天有白天的事业,夜晚有夜晚的安眠。干事业需要意志的高度集中和紧张专注,睡眠需要松弛和宁静。如果说学会紧张是一种学问,那么学会放松就是另一种学问。如果说儒家是给行驶的车辆加油鼓劲,那么道家就是在加油鼓劲的时候,提醒你要注意路况,时而踩一下刹车,免得冲下山坡。道家和儒家形成了很好的补充。人生在世,既要“拿得起”,又要“看得开”,这就叫作“通乎昼夜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