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连福家的堂屋还是他父亲生前留下的那几间低矮的草房,是老人家为数不多的遗产。要说还有其他遗产的话,过道大门西旁那棵洋槐和正北方向五十米处的皂荚树也是老人家生前亲手种下的。历经二十几年风雨,两棵大树依然旺盛,尤其是那棵皂荚树,夏天来临的时候,庞大的树冠像一把巨伞,为人们提供三百平米的阴凉。
这样一来,很多自以为懂天文地理、历史典故的中老年男人们就端着渍满黑油的老烟袋,歪歪斜斜地蹲在树下面,按顺序倚在苍老的树干上,神乎其神地吹起牛皮来了。皂荚成熟时,可供全村七百多个二十五岁以上的妇女洗半个夏天的衣裳。“识字班”们常对此不屑一顾,她们喜欢赶潮流、追时尚,早在两年前就用上了“海鸥”牌洗衣粉或“大运河”肥皂,洗出的衣服的确干净柔顺,却不被已婚妇女们认同。
连福堂屋的正对过是三间南屋,土墙草顶,长度与堂屋基本一致,高度却比主屋低一米左右,空间也要小许多。南屋是连福亲手建起来的,但不像新屋的花费那么大,垒屋的石块、做土坯的土都是他一板车一板车地运来后一个人和泥垒起来的,这已是十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他有的是时间,而现在,他只忙于出力赚钱。连福的院门朝北。俗话说“门朝北,穷子孙”,连福却从不放在心上。站在大门口的高台子上,连福向北望去,一切如旧——槐树林还是那片槐树林,没有一点儿变化;再往北是社员的自留地,大都种上了黄瓜,一架连一架,像一个个小棚,一字排开,早种的黄瓜已爬上木架,吐出一条条弯曲的绿信子。
看见连福回来,正在摔泥钢炮的顺河急忙迎上去。这个孩子似乎有很多话要和久未谋面的父亲说,可连福的态度却冷淡得很,像天上随时要下雨似的,又让他心里犯起了嘀咕。连福用命令的口吻说:“跟我回家。”顺河瞄了连福一眼,腼腆地说:“爹,这不是家吗?”
连福问:“你奶奶呢?”“谁知道?”顺河扔掉手中黏糊糊的泥巴,用脏手挠着头,继续说,“可能又到媒人家去了。”
郑凤妮的确到老姑娘赵新菊家去了。这几年,老姊妹俩相处融洽,常聚在一起,一边捻线,一边唠嗑,东家长、西家短,哪家狸猫产崽了、哪两只小狗起秧子,徐凤举家的女人韩黑娥扯老婆舌、支书把谁送的礼品扔出了门外等等一切,都是这两个老女人聊天的话题,少有重复,陌生又新鲜。嗑不是白唠的,凤妮的目的很明确,她是想托赵新菊赶紧给连福物色个对象。但赵新菊总是说这事不好办,连福有“前科”,又拖个小油瓶,哪个姑娘眼瞎,愿寻这样的男人。
凤妮站在赵新菊家那棵石榴树下,耐心地等候着赵新菊。这次,她打算跟赵新菊摊牌,不能让钱白花东西白送。赵新菊回来以后,高兴地把凤妮引进屋里,两人并排坐在那张软床沿上。凤妮是个肤色白净的老妇,年龄五十开外,裹一双小脚,上身穿蓝色夹袄,下身的黑裤洗得干干净净。岁月不饶人,这位老人的脸上已显出了几道皱纹,精神头儿却足得很,脸上始终堆着笑容,说话也客客气气。凤妮直截了当地说:“他大姑,你说什么,俺照办就是,钱不是问题,大孩能赚,你就说个数。有人才有钱,没人,要钱干吗?”赵新菊和颜悦色地说:“老嫂子,还真不是钱的事,谁还嫌钱多扎手?可俺不想就此搭上名声,又搭你一番苦心。说媒这事俺都干半辈子了,成的不少,岔的不多。你别着急,等有合适的,俺会想着大侄子的。”瞅了凤妮一眼,赵新菊站起来,倒了一碗白开水,请凤妮消消火。凤妮当即沉下脸来,招呼也没打一个,愤然离开了赵新菊的家。
见凤妮回来,连福急忙热情地和母亲打招呼。郑凤妮强压着心头的怒火,攥住儿子的手,让他进堂屋说话。堂屋内虽然简陋,摆设却很讲究,该有的家具一应俱全——黑漆书条、红漆菜厨、白茬饭桌、柳木骨牌凳、黄色小木椅,都整整齐齐地摆在各自的位置上。而且,凤妮都把它们擦得干干净净。三间屋相通相连,东边是凤妮的卧室,用高粱秆和西边的两间屋隔开,在南侧留一个小门,吊着一个花布帘。
凤妮提下书条上的暖壶,给连福倒碗水,又从菜厨里取来一只玻璃瓶,用汤匙从中挖出一勺白糖,放进碗中,轻轻搅拌了五六下,催促连福赶快喝下去解渴。连福喝完糖水,顿觉心里一阵舒爽。此时,他有许多话要和母亲说,可一张开口,又觉得无从说起。
连福在县城里经历了很多事情。比如,他受过伤,左腿摔成骨折,工友们劝他去医院打石膏,他却躺在出租房里的小床上硬撑了十七天。还有一件事,是关于一个女人的。女人三十啷当岁,城市户口,脸上涂脂抹粉,打扮得像个妖精,有事没事总爱钻进他的出租房内,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做出一些让他感到莫名其妙的事情。那次,趁还他五块钱的时候,女人冷不丁地搂住了他的腰。不知是享受还是大脑短路,连福居然大半天才缓过神来,急忙挣脱女人,下意识地伸出一巴掌,竟不偏不倚地拍在她红透的脸颊上。那里简直像一只弹簧,瞬间把连福的手掌弹了回来。
女人蹲下身子,两手捂脸,像个不懂事的少女,哭得不成样子。而后,女人又躺倒在地,打了几个滚儿,连滚带爬来到连福脚前,双手抱住他的腿,哭闹着说:“这以后让我怎么见人了?”连福问:“怎么就不能见人了?”女人站起来,气势汹汹地说:“你强奸了我!”女人话音一落,连福吓得不知所措,竟尿了裤子,黄澄澄的尿液从裆部滴到地上。女人愤怒地说:“你看咋办吧。”
瞅着屋顶上的灯泡,连福一言不发。女人说:“这钱你也知道,是我的全部家底,给你,闺女就没法喝奶粉了,只能眼睁睁地饿死。你也不是坏人,总不能见死不救吧。”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连福不仅没要女人还的钱,还从身上掏出一卷零票,共三块四角,一并塞进女人手里,说:“快给你闺女买奶粉去吧。”唯恐再次遭遇麻烦,连福随后便从那女人的邻居家搬出去住了。后来,女人居然打听到连福新的租房地址,坚持要给他当媳妇。
她说:“别看我年龄大一些,女大三,抱金砖,女大五,如老母,知冷知热,会疼人,又是城市户口,娶了我,你就可以在城里安家了。等将来咱们有了孩子,也是城里户口,上学、上班,都不成问题,将来还吃国家供应,硬壳本,美着呢。”女人继续说:“自打上次发生那事以后,我就喜欢上你了。你也别多想,我是个正经女人,从不混吃混喝,娶我是你家几代人的造化。况且,想找我的男人多如牛毛,只要我一松口,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谁让我就看上你呢?说来说去,这都是缘分。我这人最信缘。别不正经,在和你说话呢。”女人扯着连福胳膊又说:“我打听了,你也是个过来人,别故作清纯,就我这身材,配得上你,又白又胖,又高又壮,又温柔,又体贴。”
连福不得不向女人摊牌,问:“多少,你就说个数吧。”女人说:“你这人真俗,俺找你就是为了钱吗?”连福说:“这钱给你,以后别再折腾来折腾去了,咱俩不是一路人。”女人笑着问:“多少?”连福说:“和上次一样,八块四。”女人瞪着眼说,这点钱就想把老娘打发了?连福说:“那你说个数吧。”女人说:“我也不为难你,你这个乡下人手头也不宽裕,我也不要二十,你也别八块四,就折个中,十五块,多了不要,少了也不是个事。我这人干脆利落,不想拖泥带水。给钱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想好事,可以去找我,还是那个地儿,奉陪到底,如果不想,咱谁也不认识谁,两拉倒,两不欠,一哈两笑。”
连福经历的这些烦心事,他都不想让凤妮知道,省得以后为他操心。凤妮表面坚强,心却脆弱得很,经不起这些乱七八糟事情的折腾,特别是当凤妮提起连福的婚事时,他总是躲躲闪闪,巧妙地移开话题,以至于让凤妮觉得儿子那颗心已不再属于她了。凤妮含着泪,批评道:“找不到媳妇,别再指望进这个家了。满庄就数你强,挣钱比人多,脑瓜比人聪明,见了不少世面,怎么就找不到一个女人呢?今天,你得给俺说清楚,到底是驴不走还是磨不转?整天给俺说顺河是你亲生的,你倒把他亲娘领回来给俺看一看,袖筒里有没有手,伸出胳膊就什么都清楚了。就算顺河娘嫌穷不进咱这个门,那个大你几岁的女人不也行吗?年龄大就大点,总比打光棍强,俺看你这脑袋是让驴踢坏了。这样下去,俺还有脸在后行待吗?死了算了,不就一条命嘛,大不了去地下见那死熊去。”
连福始终弄不明白凤妮是怎么知道他和那个大龄女人之间发生的那些事情的。难道是谷凤玺告诉她的?凤妮得意地说:“别看你不愿和俺说话,你那些破事俺都知道。你也别瞎猜了,是凤玺告诉我的。大孩,就算那个岁数大的女人不行,全县的女人又没死光,只要是个女的就行,带家来,把事办了,省得俺再为你操心。”凤妮顿了顿,哽咽了一阵,然后继续说:“只要你成了家,俺也就对得起你祖宗了,九泉之下的老熊也能闭上眼了。”凤妮的一席话让连福的心感到沉甸甸的,让他再也没有待下去的心情了。他缓缓地站起身来,准备回自己的新家去。走的时候,他没有忘记给凤妮一些钱。当连福把带着体温的钱交给凤妮时,他的手被凤妮紧紧攥住了,顿时他感到一股暖流涌进了心窝。
看到凤妮眼里滚出的泪珠,连福的心酸楚得难受,他真想大哭一场,排解心中的忧闷。可他毕竟是个男人,儿子又在身旁,绝不可让情绪失去控制。他稳住自己的情绪,压低声音说:“娘,您要照顾好自己,我不在家,顺河又小,彩霞又常出门,这一大家子,都靠您呢。至于我,您还是少操些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找媳妇这事,也不要急,我有我的打算。”
他猛然间看到凤妮沧桑的脸上那几道深深的皱纹,连福真想和心爱的母亲再说上几句话,可当他抽出手臂时,又把千言万语咽回去了。他转过身,忐忑地走出过道,来到大门口,沿着高台子的坡道,大步向西走去。凤妮颤颤地追到槐树下,手扶着黝黑的老树干,呆滞地望着连福的背影,心中涌上一阵悲伤。她放声痛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骂徐凤举那个老家伙是畜生,害苦了连福,迫使儿子走投无路,独自一人离开家,至今还找不到自己的归宿。连福失败的婚姻不仅给他留下难以抹去的阴影,更给凤妮带来了无尽的懊恼。
凤妮多么希望儿子尽快找到一个满意的伴侣,成家立业,过上有着有落的日子,了却她的牵挂啊!看到皂荚树下来来往往的庄人,凤妮止住眼泪,脸上堆起笑容,一声声地和过往的社员热情地打着招呼,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等社员走远了,她才慢慢踏上两米宽的过道。
来到堂屋里,凤妮突然间像是活明白了——居家过日子的艰辛中,儿子正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如果没有连福不知疲倦地赚钱养家,她这个孤苦伶仃的老女人不知道日子还能不能坚持得下去。她明显地感到自己衰老了,仿佛是在一夜间老成这副模样的。她不敢站在墙上那只小圆镜面前照,害怕看到自己那张沧桑的老脸。偶尔,她去老井担水,从井口向下看的时候,见到自己头上越聚越多的白发,垂下的两鬓也变得又白又亮,一丝悲哀就会涌上心头。
凤妮一屁股坐在方正的小凳上,心中生出许多感慨。这也难怪,到了凤妮这把年纪,本该过着儿孙绕膝的舒适生活,却要在儿女的婚姻上饱受痛苦和折磨,这是一件多么令人唏嘘的事情啊!凤妮不是没想过自杀,对她来说,死是最好的解脱,她也做好了随时死去的准备。然而她又希望自己死的时间不是这个时候,而是要等连福找到媳妇后坦然地含笑死去。那样,在这个世界上,她才不至于留下太多的遗憾。
凤妮又想起了赵新菊,心中来气,脱口骂道:“老处女,真不是个东西,口口声声不要俺的钱。鸡蛋不是钱?俺和孙子都舍不得吃一个,攒了一个月,都送你那儿去了。要那么多钱干吗?买药吃,还是留给野男人花。半筐萝卜不算钱?七棵大白菜不算钱?两包炸果子不算钱?山芋糖不算钱?这都是钱!说话跟个人似的,是个人就做不出这样的事来。给狗吃,狗还能摇摇尾巴,替俺看家护院,给你吃,连个臭屁也闻不到。”
连福再次路过古槐和老井时,已见不到几个人影了。这时,他才知道天色已经不早了。他习惯性地抬起头,看着西去的太阳,少说也有三点,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了。长期艰辛的生活,使后行人养成了一天只吃两顿饭的习惯。每天,他们大约在八九点钟吃早饭,待吃午饭时已到晌午西了。大人晚上基本不吃饭,省下的煎饼留给饿极的孩子充饥。这与县城里不同。在城里务工时,连福和城里人一样每天都吃三顿饭。连福顿觉肚子咕咕乱叫起来,不得不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来到家中,连福准备生火做饭。由于地势扁窄,连福没有另建锅屋,就把堂屋西间当作做饭的地方。钻进漆黑的小屋里,连福看到那只高粱秆缝制的锅盖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他拿起盖子,在墙上用力拍打一番,飞扬的尘土,使他睁不开眼睛。他见桶里的清水被灰尘污染,就提着两只黑色塑料桶,抄起那根靠在墙上的槐木扁担,从老井里挑来了两桶新水。接下来,连福将放在灶台上的刷子清洗一遍,虽不太洁净,也只好将就用了。将铁锅连刷三遍,锈迹才渐渐消失。连福往锅里添了三瓢水,盖上锅盖,坐在灶前的草堆里,往灶坑里填了一把软柴,点着后,又加了三根木棍。随着粗细不均的风箱杆一前一后地来回运动着,灶内瞬间蹿起了几缕金黄色的火苗,照亮了连福黑黝黝的脸庞。
连福将烧好的半锅糊糊面汤盛到那只掉了釉子的瓷盆里,又将饭锅刷干净,然后把切好的白菜帮和糠萝卜胡乱地放在油锅里翻炒着。连福并没有觉得这道菜不好,至于营养更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能将就下饭就已经不错了。连福坐在饭桌的正北方向,脸对着大门——这是主人的位置,在这个只有父子二人的小家里,顺河是断然不敢坐在这儿的。在顺河的教育上,连福坚信,不以规矩,难成方圆。因而,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连福就让儿子自己去完成。顺河刷好两只白碗和两双竹筷,舀满稀饭,小心翼翼地端到桌上。凉了一小会儿,他把那只满碗递到连福面前,然后自觉地坐在连福对面的位置上。
连福突然站起来,进入里屋,从箱里拿出那只黑皮革提包,翻出从县城带来的猪头肉,得意扬扬地摆在桌上。连福最喜欢吃这种白红相间的大肉,它不仅味道清香,不油不腻,爽口,还是肉食中最便宜的一种。即便这样,他也不敢常吃,钱省一点是一点,拾芝麻凑斗,牙缝里生金,日子不可长算,一年半载看不出来,十年八年以后,说不定能省下给儿子结婚的钱呢。连福还喜欢吃油炸花生米,别看这种东西身小量轻,不椭不圆,不尖不凸,红衣白瓤,其貌不扬,吃起来却脆生可口,满嘴飘香,无须去皮,口口生鲜,但也不能够常吃。
连福不慌不忙从包里拎出一只半尺高的酒瓶。瓶子造型优美,上细下粗,黄金比例,商标图案清晰,几个“工农兵”手持着不同的劳动工具,排列有序,可亲可敬。酒瓶上的“运河白酒”四个烫金字出自润水县一位书法家之手,字体潇洒飘逸,隽永清秀,细看像运河水一般,流而不激,急而不荡。瓶里约有六两白酒,色泽微黄,酒晕荡漾,没有杂质,醇厚清爽。连福咬掉瓶盖,霎时从里面飘出来一股酒香,沁人心脾,未喝即醉。他倒满一盅,但没有急于喝下去,而是将这只颇有来历的白瓷酒盅审视一番。
酒盅是徐宝珍赠予连福的纪念品之一,烧制于清朝嘉庆年间,宜兴官窑出品,个头中等,口大底小,能盛酒七钱,通体雪白,亮堂生辉,是酒盅之极品。徐宝珍告诉他,酒盅是她母亲韩黑娥的祖上留下来的传世宝贝,传男不传女。因韩黑娥坐家招徐凤举为婿,又接连生下四个闺女,膝下无子,便拿这酒盅不再当一回事,尽管被四妮拿走送人,也未曾察觉,更不去追究酒盅的下落。
连福吸溜完一小口白酒,便让顺河关闭大门。顺河对此深感疑惑,却不敢多问,只得照做。“咣当”一声,大门被顺河关死以后,连福才放心地一口喝掉盅里的酒。屋里漆黑一片,若不是从东窗飘进来一些日光,怕是连酒也倒不进盅里。幸亏连福眼神比往日好些,沙眼病半年未犯,眼球凸显,亮堂有光,黑白相间,聚焦精准。连福对顺河说:“让别人看见了不好。”顺河略一顿,问道:“喝酒还怕谁看到?”又一顿,笑着说:“是怕骆驼来咱家跟你抢酒喝吧。这个骆驼,跟算命先生二大拿似的,只要你一喝酒,他准能知道,鼻子真尖,大老远都闻得到。”
连福笑着伸出手中的筷子,接连夹了三块猪头肉,放在顺河面前,说:“这些都是奖励你的。其实,你骆驼叔也不是个坏人,就是家里穷,馋得慌,不是鼻子长,闻得远,是他时常跟踪我,知道咱家有酒有菜,就不请自到了。可这次,咱不能让他看见,因为酒少,他一来,就不够我喝了。”顺河不习惯使用筷子,夹了半天,也未能夹住一块肉,就直接用手了。他抓住一块猪嘴上的瘦肉,塞进嘴里,望着连福的脸,有节奏地咀嚼起来,嘴角露出一丝憨笑。连福问:“好吃吗?”顺河说:“在奶奶家从没吃过这个。”连福问:“那都吃什么?”顺河说:“连鸡蛋也吃不到。”连福说:“你奶奶家不是喂了七八只母鸡吗?鸡蛋都让谁吃了?难道被奶奶拿街上卖掉了?也难怪,鸡腚眼子是银行。”顺河答:“哪里去卖了,都被那个老姑奶奶吃了。老姑奶奶说要给我找个娘。爷,我有娘,为什么还要给我找娘?”
连福沉默半天,才微微抬起头来。黑咕隆咚中,顺河清晰地看到连福的左颊上出现了一滴眼泪,就不再追问下去,也不敢再去抓另两片肉。他拿起筷子,费力地夹住一片白菜帮,漫不经心地吃起来。到这时,他才发现桌上连一张煎饼也没有。见顺河一个劲儿地夹白菜吃,连福这才想到自己的包里还有三块锅饼,就让顺河把包拿过来。顺河进入里屋,打开箱子,拿着包来到窗前。借着屋外的亮光,他看到包里有一沓钱和几枚银光闪烁的五分钱硬币。见顺河迟迟不回,连福大声问:“磨磨蹭蹭干什么呢?”顺河急忙收回小手,拎着书包,跑到外间,惊慌地把包放在桌上,抽出一块锅饼,低头猛咬一口。连福头也不抬,问顺河:“包里有钱吗?”顺河不敢回答,只顾嚼着那片两头一样宽的朝牌。连福说:“钱再多也是我挣的,不是你的。我问你,长大了想干什么?”顺河说:“上大学。”连福夸道:“有出息。”顺河受到鼓励,激动地说:“要上就上清华大学。”连福沉默一阵,说:“想你娘吗?”顺河坚定地回答:“不想。”连福疑惑地问:“连你娘也不想?”顺河小声说:“我娘死了,是真的吗?”
连福没有回答孩子的话,而是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