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人家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4章

那年夏天,后行庄社员一直处于亢奋的状态中,随着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的持续开展,许多人在思想上和行动上都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由衷地感到了社会主义依然处于一个青春勃发的时期。按照上级的要求,后行大队成立了宣传队,大张旗鼓地宣传毛泽东思想,“大演大唱”也随即登上了后行的政治舞台。同时,以韩科成为代表的“领导者”趁机把权力牢牢地抓在手上,对一些“不听话”的异己分子实施了疯狂打击,树立了不少“地富反坏右”的典型。一些社员也都像打了鸡血一般,誓将“革命”进行到底,而不去分辨究竟是人民内部矛盾还是敌我矛盾,尽可能地把后行搞乱,绝不担心自己会受到任何惩戒。

连福这个小年轻和徐宝珍一起也报名参加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两个青年人几乎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大演大唱的活动中。经过一个月的排练,凭借扎实的基本功,他俩已经熟练掌握了京剧的演唱技巧。样板戏《红灯记》是两个小青年的拿手好戏,不仅在公社样板戏会演中获得了第一名,还参加了润水县在碾庄公社片的集中调演,深受领导和社员的喜爱。两个年轻人还和其他演员一道,将样板戏、柳琴戏、自编自演的小品送到田间地头,让社员们一饱眼福。

凤妮和其他社员不一样,她的头脑是清醒的,为儿子张罗对象的事情一刻也不曾忘记。两三年来,这个要强的中年女人几乎用尽了各种办法,托了不少熟人,说了不少好话,求姑姑、拜姐姐,希望有人能给连福说个媳妇,了却她的这桩心愿,但他们都是表面应承,从不去做实际工作,让凤妮感到心寒。连福的师父赵家瑞拿凤妮从来不当外人,每每把凤妮家的事都当成自己的事情去操办。这里有两家祖上要好的原因,更重要的是他和连福有着深厚的师徒情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管怎么说,赵家瑞都应该维系好这份难得的感情。

赵家瑞是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头,双眼皮,大眼睛,生来是一副黑脸,却拥有一颗善良的心。他家庭不算富有,从穿着上看,也和后行的其他兄弟爷们无异,习惯戴一顶灰薄帽,年初戴到年尾,很少见他光着头出门。这天,赵家瑞吃过早饭,就到自己的老娘舅家去了。经过一番打听,他找到了一位待嫁的姑娘。姑娘是他叔伯二舅家的表妹,脸蛋儿长得白白净净,眼睛大而有光,年龄比连福大两岁,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对象。这只能怪姑娘自己,拣花的、挑狸的,最终要找个没皮的。这是个老理儿,不知道能应验否。这事如果成了,就差了一个辈分,但赵家瑞认为这也不算什么,他和连福虽都姓赵,算是一家子,但没有血缘关系,可以各亲各叫。

赵家瑞的二舅比他想象中要开通得多,对他说:“照我说,是个年轻人就行,不能让这个熊妮子老死在家里,她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不瞒你说,光给这个熊妮子说媒的人都踏破了俺家门槛,媒人不下三五十个,说的小伙子没有一百,也差不离,可这丫头一个也看不上,恨得我牙根痒痒。外甥,你不知道,我和你婶子,天天愁得睡不着觉,看我这头顶,还有几根毛发,都掉光了,都是被这个熊妮子气的。”接下来,赵家瑞的二舅又说:“差亲不差亲的无所谓,只要连福这孩子认干,不瞎眼瘸腿,家庭好坏我也不嫌,是个家庭就对得起这死熊丫头。何况,又是你保媒,他是你徒弟,你一手托两家,我也能放心了。要是真说妥了婆家,嫁了人,就权当没生这个闺女,一趟亲戚我也不会走,顶多到外甥你那儿去坐坐。三姐不在了,三姐夫也老了,就算你这个外甥还惦记你二舅。来了也就来了,还买两包白糖干啥?又不是外人,破费总归不好。来,外甥,抽根烟。”赵家瑞点上烟,笑着对二舅说:“连福这孩子我最了解,这么多徒弟中,就数他和我感情最深,手艺学得也精,出活,人又直率、善良,干活不惜力,和表妹很般配。二舅,您老放心,就算现在的日子过得不怎么样,我保证以后会好起来的,而且时间也不会太长。”

五月初五这天,连福勉强吃下凤妮煮的一只鸡蛋,就算把端午节过了。人嘛,有照有的过,无照无的过,若是计较的话,这日子就没法过下去了。连福向徐凤举请了半日假,就跟赵家瑞到山庙街相亲去了,爷俩步行,有说有笑,很快来到街上。初五是山庙街逢大集的日子,九点钟一过,赶集的人就云集过来。梳着长辫子的小姑娘大都是来凑热闹的,很少见到有人从口袋里摸出一角两毛买东西的,只有部分已婚妇女火急火燎地走进供销社,递上钱和布票,扯几尺布料。赶集的男人买几把镰刀和几只槐木刀把,然后匆匆钻进小饭铺里,问老板要三五个油光光的煎包,就着浑浊的小酒,晕去了。按照约定,连福和赵家瑞表妹的见面地点安排在公社供电站内——这里有赵家瑞的一个熟人,专门腾出来一间屋,让两个年轻人见面说话。赵家瑞尽量把事情办得妥当,早于一天前就和供电站的熟人打了招呼,避免两个青年男女因无处见面而心生尴尬。

供电站是解放前的山庙旅社改造的,是个老建筑,古色古香,透出一股民国风情。在山庙街,像这样的老建筑还有不少。难怪明清的时候,作为古镇的山庙,就和碾庄、八集、官湖三个镇并称为润水县的四大名镇。安顿好两个年轻人,赵家瑞推脱有事,走出了供电站院子。跟姑娘一起过来的还有三个小大姐,是她要好的朋友,过来帮她长长眼。她们仨不愿跟赵家瑞出去,就站在屋后,透过窗户,听两人说话。一男一女很能谈得来,连福天南海北地说了一通,姑娘认真倾听,脸上挂着笑容,嘴巴时闭时张,嘴角上扬,极有韵味。大约谈了半个小时,两人先后走出屋子。三个小姐妹一拥而上,兴奋地问这问那。得知姑娘没有意见,小姐妹们就催促连福去供销社扯两块定亲布料。她们簇拥二人来到供销社的柜台前,姑娘选了半天,最后站在一块毛料布前不再走动。三个小姐妹心领神会,就让连福掏钱买这块布料。连福没带这么多钱,就想先扯一块的确良布,毛料等下次一起去润水县再买。姑娘却一声不吭地朝门外走去,脸上的笑容也在眨眼间消失了。

从山庙街回到庄里,赵家瑞向凤妮赔不是,说他看走眼了,不知道表妹竟是个嫌贫爱富的人。凤妮不仅没有生气,还炒菜打酒,好好招待了赵家瑞一番。

后行宣传队的演出活动一浪高过一浪,成为山庙公社的学习典型。公社书记号召各大队到后行学习先进经验,着实让韩科成长了脸。连福和宝珍也深受鼓舞,尽力演好每一个角色,唱好每一台大戏。除了演八大样板戏,连福还加班加点编写了《向工农兵致敬》《毛主席万寿无疆》两个小戏剧本,供宣传队演出使用。后来,眼看着观众的兴趣逐日减弱,韩科成深感忧虑,让连福尽快创作一部富有地方特色的柳琴戏。连福接受任务以后,苦思冥想,连续三天三夜没合眼,终于创作出了柳琴戏剧本《后行的田野后行的水》。当他把剧本交给韩科成的时候,整个人已憔悴不堪,高烧不退。

拿到这个剧本以后,宝珍即刻对女主人公荷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主动要求演这个角色。可在选男主角的时候,却没有人敢和宝珍同台演出。这并不是因为宝珍不好配合,而是男主人公新德的台词太多,许多唱段难度极大,对男演员来说的确是个挑战。面对这样的困境,韩科成让宝珍去做连福的工作,希望他带病演出。喝下宝珍熬好的一副汤药,连福的病竟奇迹般地好起来了。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宝珍的请求。经过一个星期的紧张排练,两个年轻人不仅熟练地背出了台词,男女角色也被演绎得生动活泼。第一场正式演出获得了巨大成功,在场的所有观众都被他俩带进戏中,久久难以释怀。春节过后不久,宝珍告别了宣传队,到后行小学当了一名耕读教师。很快,宣传队自行解散,连福回到生产队,继续参加集体劳动。

当一个人无路可走的时候,心里总会产生一些奇妙的想法,表面上看似荒唐,但未必不是一条新路子。到了又一年夏天的时候,凤妮终于下了决心,她打算到山庙街去一趟,希望她的二弟看在当姐的面子上,把他的三闺女嫁给自己的儿子,亲上加亲,不至于断了往来。凤妮的兄弟十分爽快,对大姐也是敬重有加,满口应承下来。吃完饭,凤妮放下碗筷,她的三侄女满婷恰巧回来了。凤妮先把满婷夸赞一番:“几年不见,三妮是越长越俊了,十里八里,也找不到像你这样俊的大美人。”而后凤妮又对满婷说:“你在家是老小,懂事能干,俺也最疼你。你小的时候,一到过年,俺就把你接到家里,好吃的好喝的都给你。你这丫头嘴馋,那瓶白糖都让你卷煎饼吃了。你大哥、大姐,还有你小妹,都馋得口水直流。唉,那时候不是穷嘛!要是搁现在,白糖还不得让您姊妹几个吃个够。”

满婷笑着说:“您要是不说,我还真忘了。我还记得您熬的山芋糖最好吃,现在想想还淌口水呢。大姑,有事您就直说,拐弯抹角也不是您的性格。”凤妮笑着说:“那俺就直说了,要不是为了你大哥的事,俺也不朝您家来,又吃又喝的,还得麻烦您爹。就说你大哥吧,你也知道,人长得不赖,又会木工,过日子是把好手。还有,从小你哥就对你这个丫头最好,到如今心里头还有着你呢。”满婷说:“大姑,您是想让我嫁到后行,‘侄女看姑’吧?”凤妮激动地说:“还是三妮聪明,理会当姑的意思。你要是没意见,这事俺就和你爹商量着定了。到了俺家,不会让你吃亏的。你是街头长大的孩子,娇气,什么活都不用你干,只管做做衣裳、干干缝纫就行。”

满婷说:“好啊,大姑,明天就让俺哥带我去县城一趟,先买一架缝纫机再说。”见凤妮迟疑,满婷又说:“漂亮话谁都会说,你就说明天去还是不去吧。”凤妮笑着说:“东风日子长着呢,买缝纫机还不是早早晚晚的事。”满婷不再说话,鼻腔里“哼”了一声,仰起头,抬腿走出了屋子。

望着侄女的背影,凤妮伸出巴掌,狠狠地抽在自己脸上。凤妮从山庙街上踉踉跄跄地回到庄里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若不是空中大半个月亮照着,她还真找不到回家的这条小路了。回想起满婷冰冷的态度,凤妮心里难受极了,在路过老井的时候,竟沿着石阶,一步步地向上走去。来到那口一米见方的老井边,凤妮试探着朝井下看了一眼。天哪,水面上竟出现一个恍恍惚惚的怪影。从形状上看,像她那个死去的老头子,吓得她大喊一声:“老熊,死鬼!”在凤妮晕倒在地的二十分钟的时间里,没有人打这儿经过,蹲在她身旁的只有一条黑公狗。这是一条野狗,两年前从庄外跑来的,孤苦伶仃,和骆驼一样,吃百家屎,看百家门,以七八个洋槐林为家。

凤妮是被这只公狗用一尺长的黑舌头舔醒的。她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狠狠地在这条狗的脊梁上跺了一脚。公狗叫了一声,夹着光秃秃的尾巴跑了。凤妮不想再回自己那个冰冷的家,她独自一人来到了北汪南面的菜地里。在这里,她数完天落完地,不知不觉中竟迷迷糊糊地睡去了。大概一个钟头的光景,她在一个姑娘的哭声中醒了过来。哭声是从菜园地的东北方向传过来的,最多四五十米远。不错,那儿是北汪的一个豁口,边角参差不齐,有的地方凹进去,有的地方凸出来,树根盘错,被汪水冲得干净光滑,大多呈墨红色,极个别呈浅黑色。听着越来越大的哭声,凤妮小声地自言自语:“又是这个四妮子,好好一个人,会唱会念,会说会笑,怎么非要跳汪自杀呢?这可不得了,只要她两脚一蹬,一个猛子扎进去,准没救了。这妮子,白搭一副好长相!”

哭声确是从那个淹死过六个小姑娘、三个小媳妇、两个小伙子、七个小孩子的三角豁口处传来的。传说中,豁口十分邪乎,只要有人从那里跳下去,准能实现死的愿望,但凡从其余地方跳下去打算自杀的,几十年从未有人如愿过。因此,豁口被人称为“夺命口”。很少有人从那个地方下水洗澡,更没有哪个女人敢在那里洗衣裳。经过那里时,人人都变得心惊肉跳,唯恐一脚滑进去,到阎王爷那里报到去了。

这大半夜的,宝珍为什么要在夺命口哭泣呢?是不是被哪个男人欺负了?凤妮心里纠结得要命,渴望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在凤妮眼中,宝珍是个疯疯傻傻的丫头,平时打扮得像个妖精,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的,完全不同于后行的其他女孩。当民办教师前,宝珍经常去凤妮家玩,和她说话,家长里短说个没完没了。人长得又好,不笑不说话,哪句话不碰人心眼不说哪句,常让凤妮的心美滋滋的,可自从当了公家人,凤妮就再难见到她的身影。凤妮听人说过,公办教师朱为民是个风流鬼,见到女的,不管年龄大的,还是年轻的,都像苍蝇见屎一样,“嗡”的一声飞过去,粘住不松口。骆驼统计过,庄里头共有七个有夫之妇跟他睡过。

这也难怪,朱为民工资高,仅一个月就有三十块钱的收入。跟他姘上后,几个女人都吃香的喝辣的,夜间轮番去伺候他,鸡叫二遍后准时离开。可最近,朱为民像改了肠似的,拒绝与七个妇女来往。有人说,他打起了宝珍的主意。不管是什么情况,一个好端端的姑娘就这样死去,是很可惜的。如果能把这孩子救下来,劝她想开点,或许她一感动,说不定还可以给连福当媳妇呢。

突然,夺命口又传来一阵啼哭声,声音沙哑,似哭非哭。凤妮侧耳倾听,确认声音是从一个男人的嘴里发出来的。这个男人,凤妮一时辨别不出是谁,只感到声音有些耳熟。凤妮晃晃脑袋,她初步判断宝珍的自杀和这个男人有关。宝珍人长得不赖,瓜子脸,尖下巴,身高一米六一,在后行的姑娘当中算是最抢眼的一个。她的眼睛不大不小,像两片月季叶,额上有颗小红痣,长在中间偏左的部位,为她平添了几分亮色。宝珍警觉地说:“不是人。”男人甩了一把鼻涕,说:“是黄鼠狼,不是,是老鼠,反正都是害人精!”宝珍半哭半笑地说:“奇怪,庄里就盛产这两样东西。”男人愤恨地说:“粮食越少,两个狗东西就越猖狂,防不胜防。”宝珍揽着男人的脖子,说:“骂老鼠可以,它是四害之一,千万别骂黄鼠狼。你知道吗?黄鼠狼又名黄大仙,又精又灵。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四老黑就是因为长期逮黄猫,犯了大忌,夜里才被一群黄狼子咬死的。”男人说:“难怪四老黑浑身都是洞,原来是惹怒了黄大仙黄先生,怪不得骆驼刚掀开四老黑的送老衣,就被他儿子七叶子扇了十七巴掌。”

天!凤妮完全听清楚了,和宝珍在一起的男人竟是她的儿子连福。凤妮更加担心宝珍在自杀前一脚把连福踹进塘里,或欺骗连福和她一起去死,从而达到让连福为她陪葬的目的。凤妮打算去解救儿子,可她刚走了几步,又收住了脚,蹲在地上,屏住呼吸,继续聆听两个孩子的谈话。

宝珍喃喃地说:“连福哥,你怕我爹?”连福握着宝珍的右手,说:“谈不上怕与不怕,可这段时间很怪,他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像要吃了我似的。割麦子的时候,我出力最多,一亩地只用了半天就割完了。我又捆又拉,把麦子弄到场上,铡成两截,堆成两堆。可你爷嫌我干得太快,没等其他人。他教训我说,一队是个大集体,一个人跑得快不算快,大伙都跑在前头才行。我就说,我是给大伙当榜样的,我这一带头,他们就不好意思拖延不干了。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我干得快是为了冒尖,出风头,捞取政治资本。我问,捞取政治资本想干什么。他说,当队长。”

宝珍安慰连福:“想当队长也没错!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个好兵。连福哥,我爹就那样,刀子嘴,豆腐心,是你心虚,其实没什么事。对了,我给你带来一本书,是从新华书店买的,送给你。”“什么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苏联作家写的,名字叫奥斯特洛夫斯基。这是一部奇书,激励一代人乘风破浪,奋勇向前。”

连福把书揣在怀里,激动地说:“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梦想,我也是。面对这样一个穷村落,作为一个年轻人,我有责任把它建设得更加美丽富饶。唉,眼看着生产队一天不如一天,干得多的人遭到抱怨,懒惰的人却能吃饱饭,我心里不好受啊。”宝珍惊讶地说:“还真想当队长?”连福“嗯”了一声,说:“你爹老了,该换人了。”

宝珍歪着头,拉着连福的手,深情地说:“连福哥,你相信缘分吗?不管你信不信,我信。就说小时候吧,你去河南要饭前,我哭着要跟你去,你不让去,说要来的好东西都送给我吃。你知道吗?就凭你这句话,我就喜欢上你了。我在心里发过誓,要嫁就嫁给你这样有担当的男人。如今,我们都长大了,不缺吃,也不缺喝,可怎么就没有小时候的样了呢?那个时候,我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沙埠大队放电影,宋庄大队唱戏,我们手拉着手就去了,没谁能管得了咱们。可是现在,谁都想管咱,谁都能管咱,谁都不想让咱俩的事成了。比如那个骆驼,我们没得罪他吧,可他一天到晚地去俺家了解我的行踪,时间长了,再韧的鼓,也得被他这个小锤敲破了。”

连福坚决地说:“越是他们反对的事情,越要做成给他们瞧瞧。都是嫉妒心在作怪,表面上你好、我好、大家好,谁要是真的好了,麻烦事就来了,废水、脏水都往你身上泼,直到你筋疲力尽,他们还装成好人,关心你,心疼你,问寒问暖,鼓励你继续努力,这点挫折算什么,不要气馁,一切向前看,过了这个坎,阳光就会灿烂的。假模假样!这都是些什么人啊!”沉默了一阵,宝珍轻声问连福:“连福哥,你会一辈子对我好吗?”连福用力搂着宝珍的肩膀,坚定地说:“傻丫头,别说是一辈子,就是下辈子,我也喜欢你。”宝珍捂住连福的嘴,说:“我不要下辈子,只要这辈子。”

明媚的夜空中,亿万颗星星点缀其间,像永远都是配角似的,极不安分地围在月亮身边,却不敢越雷池半步。偶尔有一两颗大胆的流星,热情地滑向白茫茫的月亮,而月亮只眨巴一下眼睛,流星就逃遁而去,连影儿也见不到了。这天晚些的时候,凤妮从代销点里打来了半斤灰白色散酒。她不是犯了酒瘾,而是打算和连福好好说说心里话。她炒了两个热菜,一个是青辣椒炒青黄瓜,一个是红辣椒炒豆腐,糖蒜是现成的,外加新鲜的豆腐乳,摆了半张桌子。

连福平时一个人不大喝酒,只有和庄里的兄弟在一起玩时,才让凤妮弄几个菜,几个男人胡吃海喝一番,吹吹牛,谈个人感情,议国家大事,无所顾忌,无话不说,疯疯癫癫,嘻嘻哈哈,气氛融洽,没有高低,没有贵贱,你言我语,增进友谊。连福手托着酒瓶底,给凤妮斟满一盅。凤妮端起酒盅,扬起脖子,“咕噜”一声,酒下了肚。过去,凤妮的酒量不大,遇到高兴事的时候,也能喝三四盅,但最近她似乎对酒产生了依赖感,尤其在心里有事的时候,更离不开这种东西,有时一次能喝七八盅。

娘俩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倒酒、喝酒、吃菜,一切都是那样自然。约莫十五分钟以后,凤妮的脸已喝得通红,像是醉了,说了一堆胡话。她说:“那晚可吓死俺了,越是不想见的人,越是被俺见到了。大孩,你说你爹怎么就跑到井里去了呢?咱们待他不薄吧,年年节节烧纸没落过,过年烧,清明烧,冬至烧,中元、寒衣两个鬼节也都烧了,钱还不够花,又跑出来吓唬俺?这个人活着的时候就是嫌俺烦,隔几天就发一次疯,跟真事似的,以为俺怕他。俺又怕你什么?日本鬼子俺都给杀了一个,还怕你这个老熊!后来俺又想了,他是对你放心不下,才回来提醒俺的。也是的,你都二十四了,俺还没给你张罗好媳妇,老熊能不生气吗?”

连福慢吞吞地说:“我的事您就不要操心了。”凤妮说:“不操心能行吗?可俺怎么也想不通,你二舅家的三熊妮子她看不起俺,还笑话咱家穷,让俺先给她买一架缝纫机!什么孩子这是,哪有这个道理?八字没一撇,就问俺要东要西,能死她了,她怎么不上天呢?上天也得要俺给她造个梯子吧,想钱想疯了,有那个命吗?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要搁以前,俺非让她吃俺一耳光不可。死熊妮子,觉得老赵家不行了,是不是?狗眼看人低!当初,没有老赵家资助,把咱家那块藏了十七年的烟土卖掉,换了七块钢洋,你两个舅能有今天吗?早饿死在路旁,坟头草也该没膝盖了,还能轮到她三熊妮子来嘲笑俺。都说过时的凤凰不如鸡,还没过时呢,就算今天过时,明天还照样飞得起来,不信,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凤妮说话间眼里已流出了两行眼泪。停了一阵,她又说:“侄女看姑,亲上加亲,有什么不好?要我说,你哪点不比她三熊妮子强,要人有人,要个有个,聪明能干,还会手艺,到哪去找这样合适的男人?眼都让狗屎给糊住了!你看中了人,人还看不上你呢,觉得自己不错,当个老姑娘也不是不可能。”连福安慰凤妮,说:“儿女自有儿女福,您就别再担心了。”凤妮说:“好,再给俺满一盅,最后一盅。酒是个好东西,也是个坏东西,喝得正好养精神,喝多了就伤身子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操不操心,就看你的本事了,全庄跟你般上般下的,也就数你了,你再说不妥媳妇,别人就更不指望了,俺觉得你能带起这个头。有中意的人别让溜了,老天给一个人的机会是有限的,抓住就抓住了,抓不住就白瞎了。当然,真要有个对眼的闺女,也不能处处惯着、供着,捧上天,该来硬的就要来硬的。女人都是属弹簧的,你软她就硬,你硬她就软,处处护着她,把她当人看,她反倒瞧不起你,最终吃亏的还是你自己。还有几句话,不说出来,憋在心里难受。女人不管丑俊,得板正、稳当,不能让外人戳咱的脊梁骨!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人这几十年,不就是想弄个好名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