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这一年的四月间,在后行这个普通的平原小村庄里,一切还都和往常一样,平淡又懒散。节气正好到了谷雨,气温渐升渐高,人们终于可以脱掉油黑的棉袄棉裤,换上了单裤单褂,条件稍好一些家庭的孩子会穿上红色或蓝色的衬裤褂,实在令人羡慕。
这一天,赵连福从县里回来了。他在山庙街下了这班连接式汽车的时候,大约是上午的九点钟。赶集上店的人们还未到来,狭窄的街面上冷冷清清的,除了三五个低头摆摊卖青菜的社员,几乎见不到其他闲逛的人。
关于山庙名字的由来有许多传说,但不一定都是真的,或许是人们对这个地方的一些奇妙的幻想。但山庙的确有一座山,名字叫乱营子山,上面长有很多苍翠的松柏,其间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些红色的石块,这些石块被用来垒砌坟墓,看起来让人生厌。山庙是个穷地方,这里在历史上就没听说过哪个朝代曾富裕过,大概与打仗有关。山庙的历史可以说是一部丰富的战斗史,仅乱营子山上就曾发生过七十六次大型战役,最近的一次和八路军游击队有关。民国二十七年春,游击队在这里消灭日军三十三人,俘虏伪军近百人,缴获长短枪122支,有力地打击了侵略者的嚣张气焰。
连福手里拎着一只黑色皮革包,慌忙地沿着一条小路朝后行赶去。他已经有大半年没回来了,因而走起路来大步流星——外面再好也好不过自己的家,不论身在何处,过上怎样富有的日子,家总是要回来的,这是一个人的根啊!就算他依然过着贫苦的生活,也会眷恋自己的故乡。
这条小路朝西南方向倾斜着,步行十二三里路以后,连福就可以抵达他的目的地了。没有人考证过这条小路是哪一年形成的,然而它的确是一条便道。小路又湿又滑,淤泥较多,时不时会出现几个浅浅的水坑。淤泥聚集的地方像一道鱼脊背,一不小心,脚下打滑,重心不稳,就会被摔得仰面朝天,双臂支地,眼睛干瞪,屁股坐进水窝里,狼狈得一塌糊涂。
大约走了半个钟头,连福踏上了一条正东正西的田间小路。路的北旁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庄稼地,湿漉的沟里冒出来缕缕水汽,让人感到热乎乎的。老天像是眷顾这里似的,前几天已经接连下了三场透雨,让整个田野变得清新透亮。
麦苗喝足了雨水,噌噌地长到了膝盖高,纤细的麦叶油光锃亮的,遮住了一条条麦垄,几乎看不到垄间的黄坷垃——这是后行大队第一生产队种植的小麦,面积约八十亩,成熟的麦子是社员最感骄傲的细粮,因而人们对它格外付出心血。路边已经栽植三五年的白皮杨树已长到十来米高了,错落有致的枝条上冒出一粒粒新的苞芽,一个个伸头探脑似的,像要迫不及待地看看这个世界——由于洋槐等传统的老树的价值越来越让人们感到它们的微不足道,杨树这个外来树种便堂而皇之地登上了历史舞台,大有代替其他树种的趋势。
路南是一片晒垡地,还没有到栽插山芋秧的时间,地里的杂草却已经被社员们清除干净,一道道山芋埂整齐有序地南北方向排列着,眼前看到的这一切都让连福的心里倍感兴奋——这将是一个丰收的年景,后行的庄户汉们有盼头了!
赵连福刚过而立之年,黝黑的脸上透出一丝枣红,这是身体健康的表现。三十年来,在他的记忆中,很少因为发生一些小病小灾而耽误生产或工作。他庆幸自己有着一个好身体,这是他活下去的本钱。他没有生病的时间,无论是家里还是县城的车队都离不开他。
连福的力气很大,一个人能拉千斤重的板车,行走在县城的大街小巷,像个飞人,很少有疲倦的时候,被工友们称为“神大力”。他长着一副宽厚的膀子,肩扛一对百斤重的麻袋不在话下。有一次,一位南京的船老板实在找不到更多的伙计,就让连福一个人在运河码头卸水泥。整整一千袋,连福的眼睛眨也不眨,仅用一个白天,就完成了全部任务。不过,从那次起,他再也没干过那么重的活。不是他不想干,而是再没有遇到那样的机会了。
荏苒如梭的时光匆匆闪过,连福已从英姿勃发的青年变成一个沉稳成熟的壮汉。有的时候,他也会不自觉地感慨岁月的无情,为再也回不到从前那些欢乐的时光深感无奈。连福从离开生产队到县城里打零工,算起来已有八年时间了。究竟做了些什么,得到些什么?他想找到问题的答案,可一切的解释都是那样惨淡和不靠谱,根本说服不了自己。
在县城里,连福靠着体力赚了一些血汗钱。然而,就是这些微不足道的钱,还要交给生产队一部分作为透支款,生产队年底算分时才可以分给他一些口粮。这已经让连福觉得很满足了,心里充满了感激。当然,连福也结余了一些零钱。每次回家,除留够自己的基本生活费,剩余的钱都要交给母亲郑凤妮,作为全家老小的伙食费。
连福是个简单随意的汉子,从不在乎自己的穿戴,什么衣服都能穿,没有合适的,光着脊背也能对付一阵子。这次,他穿来了一身只在城里穿的浅蓝色劳动布衣服,泛白的褂子两侧的口袋不同程度地向外翻卷着,露出来大半个或小半个身躯,黑乎乎的白洋布像被人染了一层墨汁似的。对此,他装作看不见,或者他完全不在乎这些表面化的东西。是啊,出门是干活的,目的是为了赚口吃的,哪来这么多讲究呢?又不是工人,更不是干部,出的力大,汗就流得多,衣服能遮体就行。
连福这个家伙看上去比中等身材的男人要略高一些,但不会超过一米七。在后行,一米七算是个大个头,而连福不是,他只有一米六六,比一米六一的庄里男人均高多出五公分而已。连福常把最基本的长度单位说成公分,而不是厘米,这是学木工手艺时,他师父赵家瑞教他的。连福磕头拜赵家瑞为师的那年是一九六三年,农历七月刚过,离中秋节还有一段时间。赵家瑞来到连福家,说完一番客套话后,就主动提出收连福为徒。这是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在后行,手艺精通又傲气十足的赵家瑞还没收过一个徒弟。既然赵家瑞肯收徒,郑凤妮心里感激得要命,赶紧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宴,四碟四碗,请来支书韩科成和队长徐凤举,陪赵家瑞喝酒用餐。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两个当家人共同见证了赵家瑞和连福的师徒关系。连福跪在赵家瑞面前,磕三个头,喊一声“师父”,第二天黎明起就到赵家瑞家免费学艺去了。凤妮之所以让连福学木工,完全是希望儿子会点手艺,便于找个焐被窝的媳妇,成就一家人,为赵家传宗接代。可多少年了,连福依然独身一人,虽然他有个不大懂事的儿子。
连福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他要给儿子顺河找个媳妇,省得孩子长大后打光棍让他操心,也了却一个心愿。但这只是连福美好的愿望,连福明白后行的男人寻媳妇的难度不亚于乘宇宙飞船上天。在县城,晚上没事的时候,连福常想,人怎能上天呢?他只听说过宇宙飞船可以上天,其实,飞机也是可以的,只是他从没坐过,就没往那方面想。给顺河张罗媳妇这事,连福跟凤妮提起过。连福说,他不想让顺河和他一样打光棍。但当凤妮问谁愿意把闺女说给顺河时,连福又无话可讲。
来到自己的新家以后,连福一刻也没有闲下来,劈了两堆木柴,翻了半小时阳沟,掏了二十分钟厕所,结半个渔网,尽管两滴汗珠在他宽阔的脑袋上游弋着,他依然感觉不到有丝毫的疲惫。连福常说,这些年的日子虽然苦一些、累一些,但总比以前要饭强。连福讨饭的经历很丰富,这要追溯到一九五九至一九六二年的三年自然灾害困难时期。为了减轻家里的生活负担,连福连续六次去河南杞县,靠讨饭保住了大妹金花和远房兄弟赵骆驼的命。
连福住的是三间草屋,长九米,宽四米半,高四米,屋顶正中间有一条脊,脊的两侧各铺了一米长的厚泥,以此保证屋上的麦草不被大风吹走。屋上的麦草排列有序,便于雨水顺流而下。屋子的四周栽植了三十多株杂树,大多是青黑色的洋槐,其间又掺杂几株白皮杨树和乌青柳。树木的枝条已伸展开来,树叶初绽,雾气缭绕,清新通透,给这座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小屋子平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屋子的东北角有一棵柳树,不粗不细,佝偻弯曲,七八层树枝,最长的一根斜着向上生长,指头粗的枝条直奔太阳升起的地方。由于长期无人居住,这里便成了鸟的天堂。喜鹊登枝,前俯后仰,喳喳叫唤,带来了一缕缕希望。麻雀是这儿的常客。别看这些小家伙尖头扫尾,却精得很,眼睛透亮,点头哈腰。
片刻间,三五只麻雀已腾空跃起,离开柳梢,在空中掠飞一阵,嘴里发出了串串叫声,欢畅淋漓,十分悦耳。小家伙们飞到屋顶,在空中盘旋一周,然后落在屋脊上,默默相视一番,又齐刷刷地望着站在下面的连福,像是列队欢迎这位久违的主人。
连福不忍打扰这群不速之客,只是淡淡地一笑,然后转身面南,双手掐腰,久久凝视着面前这条东西走向的山庙大沟,脑海中即刻浮现出一幅美丽的图景:缓流的水面像一把超级琵琶,连福摇身变成一位巨人,双手托起这把沉重的乐器……
一位妙龄女子从南面走来,身穿一件白风衣,脚穿一双黑皮鞋,手捧一本绿色乐谱,嘴里轻轻哼唱着一首乐曲,双眼情深意切地注视着对岸的连福。女子名叫徐宝珍,二十六七岁年纪。她难掩心中激动,泪水渐渐模糊了双眼。连福问:“好久不见,你还好吗?”宝珍说:“还好,只是你瘦了,黑了。连福哥,最近我学了一首新曲子,想弹给你听,有琵琶吗?”连福说:“有,在这儿呢。”两人相视一笑,眼里都噙满了热泪。
静静的小河水面清澈,杂草轻扬,水质甘甜,行人口渴时,随时可以捧一些饮用。由于小河占用了连福屋前的大块地方,山庙公社特意拨给他四十块钱,作为拆迁补偿。不久以前,这里是一块宽阔的盐碱地,约二百亩的样子,长期被人们撂荒,没有开发耕种。空地上除二三十棵柳树、洋槐、杨树、椿树之类有用处的树木外,每到夏天还会长出二三十片田菁,其余的空地也被野草吞没了。这儿曾是鸟儿、野兔、家禽、牲畜、飞虫的聚集地,孩子们也常出没其中,玩一些简单的游戏,不知不觉中度过了炎热的夏季。然而,这些美好的景色再也看不到了——随着山庙大沟的横空而出,这片曾演绎出许多美丽动人故事的荒土地最终退出了历史舞台。
小河的南面约一百米处是一口汪塘,水塘不大,约三亩,常年有水。这个时候,水面已涨到塘床一半的位置。迎着斜照的阳光,可以清楚地看到那片微风中鲤鱼鳞般的水面,荡漾着,跳跃着,欢呼着,仿佛在迎接着谁。水塘西边是一片约三十亩的空地,再朝西便是另一个庄子了。
后行小学紧邻水塘的南岸,上百棵杂树掩映着两排破烂有序的教室。教室比庄里的房屋要大得多,排列整齐雅致。学校始建于清宣统年间,已有七十年的历史。起初,它只是一座学堂,因其建在一处高台子上,故后人取名为高台子书院。老学堂是赵连福的太祖父赵化勤出资修葺的,建成以后,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就驾鹤西游,到另一个世界逍遥去了。从此,连福的祖父赵明堂负责这里的办学事务,一直持续到一九四八年。赵明堂离世以后,后行迎来了隆隆的炮声。解放军在高台子书院排兵布阵,悉数剿灭驻扎在西边庄里的国民政府军约一个营的兵力。后行获得解放后的一九五六年七月迎来了农业合作化,高台子书院更名为后行小学。到了七十年代初期,学校已发展成为一所远近闻名的完全小学,拥有八间教室、两间教师办公室、一间校长室、三间教工宿舍和一座老学堂。每间教室前都栽植了数量不等的洋槐、国槐或柳树,不失为学校一道美丽的风景。学校是后行群众集会的地方,每遇到大事或运动,韩科成都会把社员集中到老学堂前。
老学堂仿佛屹立于一片原始森林之间,神秘的造型显露出的威严让人望而却步。建筑虽老旧,却很坚固。四梁八柱,环环相扣,青砖墙壁没有一道裂缝,汉砖铺成的屋脊平滑规整,自成一条直线;屋脊东西两头两尊玉制貔貅相对而立,四脚有力,眈眈怒视,威风不减当年;屋顶是清一色的黛瓦,瓦瓦紧扣,白中透黑;瓦间长满一人高的野草,干枯的草丛和茂盛的新芽婆娑交叉,相互帮衬,构成一幅有年代感的图画。
连福一个人静静地蹲在门前,望着河里游来游去的灰鸭、白鹅,思绪奔腾,万般情愫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他费了好大的劲才从深邃的记忆中走出来,从上衣右边口袋里掏出一包用报纸裹起来的黑烟叶,颤抖着卷出一根灰白色烟棍。接连抽完七根烟后,他慢慢地站起身,向东走了七八米,绕过盘踞在东墙根儿的石磨,来到了屋后。离家久远了,屋前屋后,每一个角落,都牵着他的心肠。哪里需要修整,哪里需要补栽一棵小树,哪里还需添置一些其他的家伙什儿,他都尽量地去思考一遍。
站在屋后这个方方正正的小坑前,连福踌躇再三,还是决定填平它,以免水里滋生出大量的细菌,影响孩子们的身体健康。这个小坑是建新屋的时候留下来的,约二十六七个平方,深一米有余,雨季来临时常积存一些脏水。如果哪个孩子一不小心掉下去,定会有性命之忧。因而,他打算过几天就去东北湖拉几板车土将它垫平整。这样,他的台子就和其他邻居连成一片了。连福边想着美好的愿景,边吹着口哨,穿过一条斜路,一头扎进西北方向的小槐树林里。
连福不曾料到会在这里和老姑娘赵新菊打了一个照面。赵新菊一辈子独身,是后行唯一一位老姑娘,一个人谨慎地过着小日子。她虽然已到了近知天命的年纪,脸上却还能看出年轻时的轮廓,尖鼻梁,尖下颌,嘴小,眼大,眉毛浓,高个头,颧骨突出,双唇很薄,下颌上长着一颗黑痣,让人过目不忘。
连福和赵新菊之间虽然没有一些大东大西的矛盾,但他绝不想和这个老女人有丝毫的瓜葛,只想敬而远之,省得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因而,他简单地和这个老女人打了一声招呼,然后径直朝自己的老屋走去。
看连福爱理不理的样子,赵新菊扬起手中那只起皱的白帕,不高兴地说:“大孩,老姑哪里得罪你了?好久不见上一面,心里有话想和你说一说,出口气,听听你的见解,没想到你掉头就走。俺这当姑的能把你吃了,还是咋的?小时候,俺携着你、抱着你,你困了,就睡俺怀里,口水流了一大片,俺都没怪你。现在你行了,能挣钱了,在县里混得不错,人五人六的,看不起老姑了。你老姑这把年纪,老是老了,可越老越精神,越老越有人缘。骆驼那孩子就比你懂事,你俩都是俺看着长大的,你有钱就变坏,可骆驼没变,没事就去给俺捶捶背、揉揉肩、劈劈木柴、扫扫庭院,什么活都干,一碗水就打发了。还有你那仇家,隔三岔五也去俺家瞅瞅,问长问短,热热乎乎的。说句话,能怎么了?是小了你,还是怕我跟你借钱?不就那点事儿吗?亲没给你转成,就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庄亲庄邻的,至于吗?你娘就比你强,从不记仇,隔三岔五就到我家去,老姊妹俩好着呢。”
赵新菊的话越说越长,连福却越走越远了。他不敢搭话,头也不回,向北一路跑去。别看赵新菊这老女人嘴小、牙白、唇薄,却敞得很,像水库,没边没沿,有影没影,经她一搅和就变成了真事、大事,一不留神就被弄得沸沸扬扬,满庄乱传,有鼻子有眼,让人信以为真。与其这样,不如离得越远越好,省得老女人上嘴唇碰下嘴唇,嘀嘀咕咕,叽叽喳喳,啰啰唆唆,这事那事,没完没了,不扯出个新鲜事来心里不舒坦。
连福的老屋离新家约一里路的样子,位于他脚下这条小路的正北方,是他儿时和年轻时生活过的地方。若不是凤妮迷信,说老屋风水不好,是连福说不到媳妇的罪魁祸首,他哪里舍得从那里搬到这个新地方来呢。建这三间土屋草顶的新房,连福共花费了七十八块钱,多数用于招待从庄里请来的一二十个帮工。这些人饭量都很大,每人每顿能吃四张煎饼,喝半斤八两老酒不在话下。盖房花费虽然巨大,但这是连福最感骄傲的成就之一——在后行,还没有哪个男人能像他这样,不让家中的老人伸一把手,就独立建起了两处像模像样的房子。
连福经过的小路算不上宽阔,却是庄子的一个“咽喉”,凡到北湖干活或到北场上工或去北汪洗澡、洗衣裳的社员都要打这里经过。路窄的地方仅有三米,宽的地方也不过四米有余。小路并不弯曲,但也算不上直顺,每过几十米就要和一些住户门前的小道连接在一起,形成一个个不规范的网格,既给社员出行带来了极大方便,也便于雨水流向大小汪塘。
从路的南端到北头,连福的眼睛所及之处,大约可以看到三十六户人家,尽是老墙小屋。多年来后行一直处于这样的状态之中,基本上没有改变。所有的屋顶上都铺了一层麦草,乌黑一片,远看像黛瓦,近看像蒙了一层黑布。屋子的高度基本统一,色调基本一致,用料也基本相仿,麦草、石块和泥巴,构成了一幅不算难看也并不美丽的图画。每家每户的屋檐下都住进去一些麻雀,它们生活在屋檐和墙体间的小洞内,细心地抚养着一窝窝小麻雀,直到它们长大以后自由自在地飞向天空。无论你走在哪里,都可以听到小麻雀们叽叽喳喳的欢闹声。在韩狗剩屋子前的西南角,两只老麻雀站在那棵已有百年历史的梧桐树的两根青褐色枝条上。为了檐下这群小崽,这对“老夫老妻”已经劳累半天了,它们刚把从田间觅来的青虫填进两只小麻雀的嘴里,难得休息片刻,却被其余几个小家伙吵得心烦意乱。那只稍胖点的家伙看上去已筋疲力尽,灰黑的尖嘴里不时发出叫声。离鸟窝较远的那只麻雀将头埋进翅间,忙里偷闲地挠一次痒,又伸头张望一番,没见到会迫害小崽们的险情,便抖擞精神,腾地飞跃而起,钻进蓝天下那片树林里。待另一只麻雀察觉时,它已不见了踪影。
这个时候,一队并没有多少要紧的活儿,即便有一些,徐凤举也不会去操这份闲心,社员们就更不用说了,都是各家忙各家的事儿,各干各人手头的活儿,实在闲得蛋疼,就躲在一起闲侃或钻进位于庄子中间那个小独屋里,推两把牌九,试试运气。很多闲下来的社员集中在这条小路两侧的台子上或那棵老槐树下,讨论着国家大事,就像这个地球离开他们就不能转了似的。见连福过来,社员们都热情地和他打招呼。一些人还上前几步,问长问短。有人问连福,城里生活过得惯吧?这一走就是大半年,也不回来看一眼,怪想得慌。还有人问,城里人都吃白馍馍和肉片片吧?香不香?馋死人了。咱庄就你小子有福气!看你小脸有红似白的,就知道好日子都让你过了。
大伙笑了一阵,接着又瞎侃胡说起来。说荤的有之,说素的有之,嘘寒的有之,问暖的有之,都是自家人,让连福感到十分温暖。离开这么些年,大伙并没有因为他不在家参加生产劳动而刻意疏远他,相反还都觉得他比庄里人有胆识、有魄力,走走总比坐着强,否则那三间新房也建不起来。更让大家感到惊奇并投去羡慕目光的是连福这身劳动布衣裳。就凭这个,足以证明他混得不差。大伙纷纷向连福靠拢,拉着他的手,扯着他的衣角,拽着他的胳膊,看着他的脸,总有说不完的知心话。
连福依依不舍地离开大家,在继续往老宅赶的路上又遇到一些社员。男男女女围在连福身旁,问这问那,弄得他很不好意思,觉得大伙拿他外气了。见赵骆驼从远处走来,连福急忙收住沉稳的脚步。骆驼还是老样子,穿的依然是那件旧黑袄,贴着心坎,里头没穿衬衣,更没有内衣,几缕棉絮裸在外面,像故意扯出来的似的,沾满了油腻和鼻涕,黑乎乎的。不知是天热的缘故,还是见到连福心情激动,骆驼解开了那个唯一的布条纽扣,敞开怀抱,肌肉隆起,颇有些男人味。骆驼个儿头不高,比连福稍弱,身体单薄,肚皮上积攒了一层灰,看起来已许久没有洗澡了。他头发蓬乱,部分卷起,虽然他在头上喷了一些清水,但依然可以看到几层藏匿于毛发间的白花花的虱崽,泛着光亮。
骆驼自称和连福是一对难兄难弟,嘻嘻哈哈,有着说不完的话。连福拿骆驼不外,他从上身口袋里掏出来一盒皱七皱八的“丽华”烟,撕开一条口子,将烟散发给包括骆驼在内的那些嗷嗷叫唤的年轻光棍们、抽烟袋的老头儿们和早晚好一口儿的老年妇女们。骆驼惊讶地说:“大哥,发财了,抽这么好的烟!在咱庄里,也只有韩科成爷几个抽得起。”连福热情地说:“想抽好烟,就到县城去,那里遍地黄金,只要肯出力,不愁赚不到钱。准备一下,过个把月就带你走,起码开阔开阔眼界,窝在家里,早晚得把人困死。”骆驼挠挠头,说:“就我这样子,一到城里就转向,哪混得来?”
大伙瞅着手中又白又胖的烟棍儿,着实惊讶和感叹一番——谁料得到一个在县城出苦力的人居然能抽起这种牌子的香烟,且很从容、很大方、不假思索地将烟散给这么多人,简直不可思议啊!大伙将烟棒插进嘴里,凑着别人的烟火点着,猛抽几口,烟气完全咽进肚里,消化一会儿,才从鼻腔里喷出一缕缕白雾。有人闭上眼,细细品尝烟香,陶醉地享受一番;有人是急性子,三口两口抽到头,瞅着连福,希望他别走,再散发一根,过足烟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