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五点钟光景，有时是六点钟，我就醒了，快要憋爆了，这是我一天当中最痛苦难耐的时刻。我做的第一个动作，是按下电咖啡壶开关；头天晚上，我已经把咖啡壶的水箱灌满了水，在滤网里放好了咖啡粉（通常情况下放的是玛龙欧(1)，我对咖啡还是比较挑剔的）。在喝下第一口咖啡之前，我是不会把香烟点着的；这是我给自己立下的一条规矩，每天能把这件事做成功已经成了我最引以为傲的资本（说到这里，必须承认电动咖啡壶煮咖啡的速度很快）。第一口烟便立竿见影地纾解了我的痛苦，其力量大得惊人。尼古丁是一种完美的毒品，是一种普通的、致瘾的硬性毒品，不能带来任何欣快感，其特点完全可以归纳为犯瘾和解瘾。

几分钟之后，两三支烟抽完了，我用一小杯矿泉水——通常是富维克(2)——吞下了一片卡普托利克斯。

我四十六岁了，我名叫弗洛朗－克洛德·拉布鲁斯特，我讨厌这个名字，我相信它跟我的父母双方都想纪念的我们家族里的两位成员有着不解之缘。我的父母亲在其他方面都无可指摘，因此这名字就更加让人觉得遗憾。无论从哪个方面讲，他们都是优秀的父母，他们竭尽所能地赋予我同生活做斗争的必要武器，假如我最终失败了，假如我的人生在悲伤和痛苦之中终结，我是不能怪罪他们的，要怪就怪一连串令人遗憾的状况——我会有机会回过头来讲述那些事情的，说实在话，它们甚至就是这本书的主题——无论怎么说，除了这微不足道、令人恼火但微不足道的、给我名字整出的这么一茬，我没有任何可以责怪我父母亲的地方。我不仅觉得弗洛朗－克洛德这种组合荒唐可笑，而且也不喜欢它们本身所包含的元素，总而言之吧，我觉得这个名字完全起砸了。弗洛朗太温柔，太接近女人的名字弗洛朗丝，从某种意义上说几乎就是雌雄同体。它跟我这副轮廓刚毅、从某些角度看甚至很粗犷的面孔一点也不般配，我这面孔常常被人（反正有一些女性）视为富有阳刚之气，但绝对不至于，真的绝对不至于会被人当成波提切利(3)画笔下的那种基佬。至于克洛德就更不要提了，它让我刹那之间联想到克洛德·弗朗索瓦(4)的那些“克洛德特”，一听到别人叫克洛德这个名字，我立刻联想到一群老基佬齐聚的晚会上，在循环播放一盘克洛德·弗朗索瓦过时的录像上的骇人画面。

改名字并不困难，不过我不是从行政角度说这句话的，若是从行政角度的话，基本上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办成功，当政府部门没法做到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你生活的可能性摧毁时，它就会把最大程度地减少这种可能性设定为目标，从政府部门角度看，一个优秀的公民就是一个已经死了的公民。我说改名字并不困难只是从使用的角度来说的：只需使用一个新名字做自我介绍，几个月甚至仅仅几个星期之后，所有的人都会习以为常，那些人的脑子里甚至再也想不起你从前还有过一个不一样的称呼。我这种情况操作起来可能会更加便捷，因为我的小名叫皮埃尔(5)，这个名字与我坚毅阳刚的形象吻合得恰到好处，我更愿意向世界呈现我的这副形象。可我什么也没做，而是继续让别人用弗洛朗－克洛德这个恶心的名字叫自己，我唯一做成的，是让某些女子（确切地说是卡米耶和凯特，我会回过头来说她们的故事，我会回过头来说她们的故事的）用简称叫我弗洛朗，在普通的社会关系中我却什么也没做成，不管是在这一点还是在差不多所有其他方面，我总是听凭环境摆布，表现出的是我无法掌控自己生活的无能，阳刚之气仿佛从我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面孔，从雕刻一般的脸部轮廓上抽离而去，实际上这阳刚之气只是一块诱饵，一个十足的骗局——但说实在话，对此我是没有责任的，我受上帝支配，但我只是，确实只是，我从来就只是一个没有定见的懦夫。如今，我已经四十六岁了，我一直就没有能力把控自己的人生。总而言之，我人生的下半场，似乎非常有可能会跟我人生的上半场一样，只会经历一段颓丧而又痛苦的土崩瓦解。

大家都熟知的第一代抗抑郁剂（艾司西酞普兰(6)，氟西汀(7)）通过抑制神经元对5－HT1(8)的再摄取，来提高血清素的含量。二〇一七年初研发出的Capton D-L为新一代抗抑郁药开辟了道路，它的作用机制终于更简单了，因为它能通过胞吐作用促进在胃肠道黏膜那一层次产生的血清素的释放。当年年末，Capton D-L就以“卡普托利克斯”为商标投放市场，一下子就被证实有惊人疗效，可以让患者重新轻松自如地遵循文明社会中正常生活的重要礼仪（梳洗，缩小到只剩下良好邻里关系的社会生活，简单的行政手续），而且与上一代抗抑郁药截然不同的是，它一点也不会导致患者出现自杀或者自残倾向。

卡普托利克斯最常见的不良副作用是恶心、性欲丧失和阳痿。

我从未感到过恶心。

(1)法国著名咖啡品牌，创立于1934年，公司总部位于尼斯。——译注（本书脚注均为译者添加）

(2)法国的一个天然矿泉水品牌。

(3)波提切利（1445—151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画家，代表作有《维纳斯的诞生》等。

(4)克洛德·弗朗索瓦（1939—1978），法国歌唱家、舞蹈家、作曲家。1966年12月起，他在编舞时安排女舞蹈演员和他同台演出，这些舞蹈演员被他称为“克洛德特”，从1966年到1978年，他总共有三十个“克洛德特”。

(5)法语Pierre（皮埃尔）做普通名词时有“石头”的意思。

(6)法语商品名为Seroplex，英语商品名为Lexapro（来士普），一种抗抑郁剂。

(7)另译为百忧解，商品名Prozac，是一种抗抑郁药。

(8)5－HT1是5－HT受体（即5－羟色胺受体，也被称为血清素受体）的一个亚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