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本序 所有的一切一片荒芜
余中先
一、维勒贝克的前几部作品
对法国文坛的所谓“坏小子”米歇尔·维勒贝克(Michel Houellebecq, 1958— ),我多少还是有那么一点儿熟悉的。
当年,1998年,维勒贝克写出了惊世骇俗的小说《基本粒子》(Les Particules élémentaires)后,我在一篇专门介绍的文章中,写了这样一段话:
“《基本粒子》引起了文坛的轰动,它以科学的新成就和人类对性的困惑为主题,写了一对被家庭抛弃的同母异父兄弟在当今社会中的遭遇,生物学研究者米歇尔不懂爱,整天关在实验室里钻研遗传学,实验克隆技术,文学教师布鲁诺则是一个色情狂,成天迷恋于色情猎艳……”“小说形象化地在再现了历时几十年的当今社会性爱史,并对其进程提出根本性的质疑:布鲁诺所代表的性爱无所不在的道路是一条死路,欲壑毕竟永难填满;米歇尔体现的禁欲,把人类的繁殖(走克隆之路)与性趣完全分开的路也行不通,不能让人得到真正的安宁。”
《基本粒子》可谓“一部当代西方色情文明发展史”(汉译者罗国林语),虽然没有赢得任何文学奖,却获得了法国权威的《读书》杂志的青睐,被荐为该杂志评选的“年度20种最佳图书”的首位,这本小说已经由罗国林先生翻译成中文,2000年由海天出版社出版。
又过了几年,维勒贝克写出了另一部惊人之作《一个岛的可能性》(La Possibilité d'une île, 2005),中国的一家出版社(营盘兄弟文化公司)找到我,请我翻译这部小说,我在苦苦地完成了翻译后,写了一篇“后记”,其中谈道:
“这是一部借着‘科学幻想’的名义讲述追求真理的小说:主人公达尼埃尔1于失恋中绝望之余,加入了所谓埃洛希姆教派(Elohimites),该组织跟西方现实社会中的雷尔教派十分相似,竭力推行人类的克隆,以便让人们克服时间对生命的掌控,摆脱随年老而来的激情的消失和欲望的耗空,摆脱由它们带给‘娱乐’人类的烦恼。但是,即使如此,克隆人也找不到幸福和快乐,他们没有了欲望和情绪,不知什么是哭,什么是笑,无法感觉痛苦和欢乐,他们还失去了自由和独立,躲在防护栏后各自隔绝,只是借助网络与外界联系,与同类交流,他们唯一的乐趣便是揣测先辈人类的情感以及从控制屏幕上窥探那些在世界末日后幸存的兽性部落。最后,两个克隆人,玛丽23跟达尼埃尔25分别从纽约市的废墟和西班牙南部的荒原出发,去寻找一个新的社会,一个不为人知的天堂,一座可能的岛屿[……]”
又是几年后,2010年,我在巴黎访学,听闻维勒贝克终于获得了著名的龚古尔文学奖,我当即去找弗拉马里翁出版社的版权代理人,希望能让我自己来译那部获奖的作品《地图与疆域》(La Carte et le Territoire)。不久后,我联系上了上海九久读书人公司的编辑何家炜,成为了《地图与疆域》的译者,在译完整部小说之后,写下了这样的文字:
“小说《地图与疆域》主题鲜明,紧扣现实,擅长通过讽刺和幽默对社会进行尖锐的批判。”
“小说描绘了当代法国乃至欧洲艺术界的面貌,尤其是艺术创作界(绘画、摄影、建筑)、文学界、评论界、艺术品市场、电视业、旅馆业、旅游业(甚至还包括警察行业)的面貌。种种新的时尚和旧的传统,以及时尚与传统之间的碰撞所引起人们对世界文明问题的思索,都是小说中最重要的主题。”
之所以在此大量地引用之前写的文字,只是为了让《血清素》的读者也大概齐地知道一点维勒贝克先前小说作品的情况。
维勒贝克1990年代初才出道,先是出版过两本诗集和一本散文,1994年出版了第一部小说《斗争领域的延伸》,这本充满“左派”意识形态的小说引起了小小的轰动,也让作者声名鹊起。
他的小说几乎每一部都有其最独特的社会反映面和细节描写点。在《基本粒子》中,反映的是当代社会严重泛滥的色情现象和泡网成瘾的网“控”问题;在《一个岛的可能性》中,则是对邪教组织黑暗内幕的揭露,以及对尖端科学中的克隆技术的思考;在《地图与疆域》中,应该说是当今艺术界种种丑事的揭示和对安乐死问题的反思。这些,无疑都是现今西方社会中最时尚的文化现象,也是前人作家还没怎么涉及的主题。
对维勒贝克迄今为止的小说创作,不少的批评家十分看好,认为他继承了当年巴尔扎克的批评精神,笔锋直指当今西方社会最主要的弊病。毋庸置疑,维勒贝克的特色,就是他的批评意识,他的尖锐性,他的幽默,当然,还有小说结构上的创意,情节处理上的自如,想象力的奇特,这一点,在我翻译过的《一个岛的可能性》和《地图与疆域》中始终非常突出。
维勒贝克那次来中国,大概是2010年年中的事了。没错,从他为我的那一本《一个岛的可能性》上的签名手迹来看,应该是那一年的5月份。我们在北京见了面(一次是读者见面会,另一次是他根据自己小说作品改编导演的电影《一个岛的可能性》的放映会),由于他不善言谈(记得采访问答时,他五分钟内憋不出三句话),我们也没有太多的话语交谈。印象中最深刻的,莫过于他抽烟的手势,把烟卷夹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除了他,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吸烟会用那样的手势!而2010年他获得龚古尔文学奖,2011年我翻译他的那本获奖作品《地图与疆域》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特别关心过维勒贝克这位“怪作家”了。
几年前,在巴黎发生的几次暴力恐怖事件中,他因为与《查理周刊》的特殊关系,似乎受到了某种威胁,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去年,听说他与一个华人女子结了婚。
2019年年初,弗拉马里翁出版社出版了维勒贝克的小说《血清素》(Sérotonine),算来,这已经是他的第七部小说作品了。而他的上一部小说《臣服》(Soumission)面市之日2015年的1月7日,恰逢巴黎《查理周刊》总部遇袭。
我记得,那部小说《臣服》以虚构的未来2022年为时代背景,主人公大学教师弗朗索瓦跟他所研究的前辈作家于斯曼(顺便提一句,这位于斯曼也是我很感兴趣的作家,我曾前后好几年里花大力气翻译了他的小说《逆流》)一样,远离时事政治和当代社会,沉湎于象牙塔式的学术研究以及所谓“颓废”的生活中,此外,还沉湎于与女学生的情感纠葛,精神十分郁闷。而当时,法国总统大选中,穆斯林政党的代表本·阿贝击败了右翼政党国民阵线的候选人,成为了共和国的总统,从而使法国成为了一个在伊斯兰教统治下的国家。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他的第六部小说《臣服》并没能在中国翻译和出版。顺便加一句,他的第一部小说《斗争领域的延伸》(Extension du domaine de la lutte, 1994)和另一部以性旅行为题材的小说《平台》(Plateforme, 2001)也还没有中译本。
二、这一部《血清素》
而维勒贝克的这最新一部《血清素》,我们终于看到了金龙格先生的译本。当然,我读的是电子版的译稿。
2020年10月,在厦门大学工作期间,我断断续续地读完了金龙格的译本,同时也大致对照地读了一下维勒贝克的法语版本,给我的基本印象是:《血清素》用悲怆得几近于绝望的笔调,写出了主人公对性爱以及个人幸福的惆怅哀叹,对现实社会生活的深切失望,那样一种无奈的心境,应该就是作品的“主旋律”。他在作品中写道:
你只思念一个人时,所有的一切一片荒芜……实际上“荒芜”这个词也太轻描淡写了……实际上,你只思念一个人的时候,所有的一切全都死了,世界死了,你本人也死了……
一个人要绝望到何等地步才能写出如此痛彻心扉的句子!
跟维勒贝克的前几部小说作品对比,这部新作《血清素》依然站在了时尚文化的前头,探讨了新世纪以来法国人所面临的新的现实问题。在这方面,维勒贝克可谓“坚守初心”。
在主题方面,维勒贝克尤为关注全球化经济的格局以及欧盟自由贸易政策下法国农业及农民令人担忧的现状。
小说主人公“我”(从文本中,我们得知,这个“我”名叫弗洛朗-克洛德·拉布鲁斯特,但“我”似乎很讨厌这个名字)跟作者维勒贝克青年时代的本人一样,在法国农业部供职,主要工作是为欧洲及法国农业经营相关的报告起草文案,充当“阐明、支持和代表法国农业的立场”的角色。他在西班牙阿尔梅里亚省跟日本女友柚子(Yuzu)一起度假之后返回巴黎,便离开了早已让他倍感讨厌的柚子,为求避世,他谎称自己在阿根廷大使馆有了一个新的差事,从而名正言顺地解除了与农业部的工作合同,给他们一种从现实中“彻底失踪”的表象,而实际上,他悄悄住进了巴黎十三区罗莎莉嬷嬷大街的一家美居酒店,孤孤单单地来往于当地相对僻静的街区、咖啡馆、超市。为治疗内心的高度抑郁,他去看医生,并从医生那里得到了处方药卡普托利克斯(Captorix),以求通过提高体内的血清素而获得更多一些些的幸福感。
他时不时地回忆自己与几个前女友的感情经历,如丹麦大学生凯特、演员克莱尔、挚爱情人卡米耶等。同时,他也回忆起了自己在农学院读书时曾经结交的真正朋友埃梅里克·德·阿库尔-奥隆德(从这一姓氏来看,就能知道,他是贵族的后代),并前去拜访了这位已经在诺曼底地区开创并经营私人农场的老友。新年假日期间,他对这位老友埃梅里克作了再度的拜访,结果却发现,埃梅里克此时已妻离子散,成了孤家寡人,而且,他家农场的经营也日渐惨淡,濒于破产。他见证了埃梅里克同当地其他农民为抵抗全球化农业经济而组织的抗议示威活动,甚至眼睁睁地看到,埃梅里克在跟国家的警察力量展开暴力交锋后绝望地开枪自杀。
好友埃梅里克死后,“我”离开了暂租的乡间农舍,途中偶遇了(严格地说,应该是暗中发现了)往日的挚爱情人卡米耶,然而物是人非,此时的卡米耶已成为了一位生活艰辛的单亲母亲,他想跟她重续旧情,甚至考虑过杀死她跟别人生下的孩子,以独占她的情感世界,但经过一番不无伤感的深思熟虑,他最终放弃了暴力的尝试。他明白到,一切都已太晚,往日的幸福早已遥不可追。
三、关于性爱
凡是读过维勒贝克几部作品的读者都知道,“女人”和“性爱”是他为数不多的小说作品中的“关键词”,从《斗争领域的延伸》到《基本粒子》,从《平台》到《地图与疆域》无不如此。
而《血清素》,也确实是一曲悼念性爱的挽歌。
《斗争领域的延伸》中的主人公拉法埃尔几乎是因情场失意而愤然自杀,《基本粒子》的主人公因爱而导致了某种生死离别的命运;《一个岛的可能性》中的达尼埃尔则通过“克隆”技术设想永葆“爱”的青春的可能性;《臣服》中的弗朗索瓦之所以考虑到要“改宗”伊斯兰教,很大因素是出于贤妻良母式的小家庭温暖以及性爱的诱惑。而在小说《血清素》中,主人公“我”更是直接以“血清素”来维护性爱的生理(或曰物质)基础,通过服药来刺激血清素的分泌,达到体内荷尔蒙的增加,以求在生理上和心理上提高自我认可度,带来某种或许可能是自欺欺人的所谓幸福感。
众所周知,维勒贝克的作品往往被贴上“情色”的标签,但是,实际上,在他的笔下,淫秽与诗意并行不悖,真爱与性行为相伴相随。通过对《一个岛的可能性》和《地图与疆域》的翻译,以及对《基本粒子》和《血清素》的阅读,我可以负责任地说:维勒贝克的作品尽管大量地涉及“情色”的话题,甚至是赤裸裸的“性”,但很少有具体细节的描绘,从这一点来看,他的作品与当年萨德的诲淫式的文字是大大不同的。
维勒贝克在《血清素》中依然强调:“普通的夫妻温情只有当性欲得到满足之后才会相伴出现,必须通过‘性’这道门来完成。”他在这部小说新作中这样为自己辩护:“可能会有人指责我过于看重性爱,但我并不认可这种说法。尽管我知道在正常的人生旅途中,其他的快乐会逐渐取代它的位置,但性爱依然是我们亲自、直接操持我们的器官的唯一的时刻,于是性爱的通道,激烈的性爱通道依然是一条实现爱的交融的必由之路,没有性,什么事都不可能发生,而有了性,其余的一切通常都会慢慢地随之而来。”既然爱离不开性,而爱又是幸福的先决条件,于是主人公就通过提高血清素分泌更多幸福荷尔蒙,但其副作用却使他无法勃起,性欲在意识里消失。如此,没有了性,便没有爱了,而没有了爱,也就没有了幸福。小说中,医生给主人公“我”开出了两个大概会令读者哑然失笑的“处方”。一个是“卡普托利克斯”,另一个则是在药方单上写下的三个应召女郎的名字,建议主人公求助应召女郎来激发性欲,不过,主人公始终没能遵此医嘱,因为他的性欲早已停留在了用“卡普托利克斯”药之前对某个褐发女郎孜孜不忘的美好回忆中。
我们在书中还可以读到对主人公的日本女友柚子的一些性癖好描写(如群交,甚至兽交),还有某个德国鸟类学家教授的恋童癖行为,这些篇幅并不算多的描写,在维勒贝克的作品中构成了似乎必不可少的有机成分(没办法,这就是维勒贝克)。
在《血清素》的末尾,主人公“我”不无伤感地提到了托马斯·曼那一部气氛神秘、象征资本主义文明没落的小说杰作《魔山》,还提及了马塞尔·普鲁斯特的皇皇巨著《追忆似水年华》。但“我”的腔调是极其悲观,极其宿命论的。他隐隐觉得,德国和法国的这两位最伟大的文学家,德国和法国文学史上这两部最伟大的作品,在一个靓丽的小萝莉面前,在一个湿嫩的少女身体面前,丧失了所有的魅力。
四、关于现实社会
还是回到小说涉及的当代生活的话题上来。
维勒贝克的小说始终关注最流行的时尚文化,也关注法国人甚至欧洲人最关切的社会现实问题。在《基本粒子》中,读者看到了性泛滥的社会带给人们的种种迷惘;在《一个岛的可能性》,我们见识了“克隆”技术可能带来的幻景;在《地图与疆域》中,作者更是拷问了后工业时代旅游业、艺术界的种种致命问题……
而在《血清素》中,我们看到了法国农业的一幅幅惊人画卷,我们读到:“没有转基因产品,我们就没有办法养活人口持续增长的人类;大体上,要么要孟山都,要么闹饥荒”。我们还读到,卡米耶曾一度惊慌地“参观过好几家母鸡养殖场”,她看到,“在被顶上的强光卤素灯照亮的厂棚里,成千上万只母鸡紧紧地挨在一起试图生存下来,没有鸡笼,那是‘地上养殖’,它们身上的羽毛都掉光了,瘦骨嶙峋的,皮肤发炎,受到红虱子侵扰;它们在同伴的腐烂的尸体中间生活,短暂生命——最多一年——的每一秒钟都在惊恐不安地咕哒咕哒地惊叫”。我们读到:在高速公路上,“长龙卡车队”源源不断地往北欧运送去“在温室里种植的、由马里偷渡过来的非法移民采摘的蔬菜”。我们还读到,阿根廷杏子“势不可挡地”“源源不断地”涌入法国市场,从此,鲁西永地区的杏子种植户“从理论上讲可以被视为死户”了。而奶牛的养殖呢?它的状况更是好不到哪里去,照作品中“我”的看法,牛奶销售价的下调幅度太大,是对法国多数奶农的一次致命的打击。“现在有六万多奶牛养殖户;十五年后,依我之见,将只剩下两万”……总之,法国的农业前景一片黯淡。
在小说中,维勒贝克对从事传统农业的当代农民给予了无比悲悯的同情,他浓墨重彩地描写的农民集会、示威、暴动行动,更是预见了(或者不如说在某种程度上代言了)法国近年来一段时期的“黄背心运动”。小说中,埃梅里克和朋友们带领芒什省和卡尔瓦多斯省的奶农们向政府抗议,他们“拦截了从勒阿弗尔港开来的运牛奶的槽罐卡车”,那是来自“爱尔兰和巴西的牛奶”。但是武装示威还是没能解决问题,因为政府和警察力量都要保护现成的农业政策,到最后,埃梅里克觉得,无论再怎么抵抗都没有了希望:
“他缓慢地转动,从左到右,分别瞄准盾牌后面每一个保安部队的人(他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先开枪,这一点我可以确信;但实际上这也是我唯一确信的事情)。然后他反过来,从右到左;然后,他放慢速度,回到中间,一动不动地待了几秒钟,我觉得不到五秒钟。然后一个异样的表情从他的脸上掠过,就像一般的痛苦;他掉转枪管,抵住下巴,扣动了扳机。
“他的身体向后倒去,砰地撞在皮卡的金属平板上;没有血液和脑浆溅出,没有一点这一类的东西,一切都奇怪地节制和晦暗[……]”
在作家笔下,我们可以看到,扼杀法国传统农业的元凶是全球贸易“自由主义”的盛行:在以自由经济为唯一杠杆,以世界性垄断为最终后果的全球化农业情境中,传统经营模式的农业在不可避免地失势、失败,走向灭亡。
无独有偶,近几天,我从网络上得知,2020年法国的费米娜文学奖颁发给了塞尔日·容库尔(Serge Joncour)的小说《人性的自然》(Nature humaine),小说描述的也正是三十年间法国农民的奋斗经历,习惯了传统农业方式的他们,现在要面对不再散养的圈养牛,防不胜防的疯牛病,为毁尽了土壤地力的毒化肥而伤透脑筋,他们无可奈何地哀叹着传统农业和传统农人生活的终结,哀叹人与自然的越来越邪乎的分离。在这部《人性的自然》中,对未来生活的希望依然十分渺茫,总体的调子依然悲观,如同《血清素》一般。
除了作为小说主要社会背景的欧洲农业的颓败景象,《血清素》还多多少少地描绘了当代欧洲社会的一些时尚现象,如西班牙的“巴巴”嬉皮士,如天体疗养区中来自北欧国家的退休老人,如牌子叫“查第格&伏尔泰”或者叫“帕斯卡&布莱兹”的时髦箱包,如所谓“精品酒店”的经营环境,等等,无一不是当今西方社会的时尚文化现象。
这些是似乎用不着强调,读者一眼就能注意到的。
五、“血清素”与死亡
我注意到,小说《血清素》中,主人公“我”的父母都是死于自杀,好朋友埃梅里克是开枪自杀的,而在另一个地方“有个伙计两天前开枪自杀”,这已经是“开年以来的第三起”了。而主人公“我”本人,最终可能也会走上这同一条自杀之路。
这不禁让我联想到,在《地图与疆域》中,作为小说人物的维勒贝克是被人杀死的,而且死得很惨:维勒贝克在家中被人残暴杀害,他的脑袋和宠物狗的脑袋被齐刷刷地割下,而尸体的其余部分则被切割成碎片。但是,这一“谋杀”同样也可以被看成一种“自杀”:是作者维勒贝克让人物维勒贝克自己去死的。而在《斗争领域的延伸》中,如我们在上文中已经提到的那样,主人公拉法埃尔也是自杀的。读者应该还可以联想到:同样是在《地图与疆域》中,主人公杰德·马丁那饱受病痛之苦的父亲最终选择走上了安乐死的道路。而心底里实际很挂念父亲的杰德最终也赶到了瑞士的苏黎世,去实施安乐死的机构了解详情,咨询信息。
可以说,“从容而死”也是维勒贝克作品的一个永恒话题。
在《血清素》中,书名本身在我看来就是一种死亡的象征。
“血清素”(sérotonine)是一个科学词汇(我们知道,对科学术语的运用是作家维勒贝克喜爱的做法,他的小说《基本粒子》的书名也是以物理学术语命名),它是体内的一种神经传递物质,俗称幸福荷尔蒙,其分泌的过程可使人抵抗抑郁,恰如书中写到的那样,“卡普托利克斯通过增加血清素的分泌来产生疗效”。但是,人们服用“卡普托利克斯”一药后产生的血清素会抑制睾酮的合成,严重影响人的性功能,恰如小说写到的那样,“最常见的不良副作用是恶心、性欲丧失和阳痿”。更有甚之,这里头还有更要命的“象征”意味:从医学知识上说,长期服用“卡普托利克斯”会导致人的体内某种“荷尔蒙”含量过高,甚至会导致力尽身亡;而突然停药也会有致死的危险。这样看来,“血清素”不是一种治疗主人公伤痛身心的良药,反倒可能是帮助他走向某种“安乐死”的助推器。
小说的第一章和最后一章,都以对这种抗抑郁药“卡普托利克斯”的如下描写开始:
“这是一种白色的、椭圆形的、可从中间掰断的小药片。”
两次重复,是维勒贝克故意为之。读者完全可以读出,从头到尾,主人公“我”始终被死亡的这一阴影所笼罩,被这一顽念所萦绕,他须臾离不开这一与死亡紧密相伴的象征物了!
六、真实与虚构,及其他
说到写作手法,多年以来,维勒贝克总是在不断地尝试,不断地实践文坛最新流行的方法。比如说:在《地图与疆域》中,维勒贝克引入了许多当代人物,都是有真实身份和细节描写的。例如,比尔·盖茨和史蒂夫·乔布斯都进入了小说人物的“画廊”。尤其是,维勒贝克把自己写成了小说中的一个重要人物,一开始在“楔子”中就被马丁父子谈论到,随后在第二部分就亲自出场,直到在第三部分中死去。读者看到的维勒贝克是一个讨厌的老酒鬼,病恹恹的,但极具批判精神,对艺术对社会均有独特的看法。最后,作者维勒贝克毅然决然地把这个人物维勒贝克写死:他在家中被人谋杀并分尸,全法国都为他的死深切悲痛,并颂扬这位伟大的创造者:“他将永远活在我们的记忆中。”而维勒贝克的朋友小说家贝格伯德也在小说中出场了:“弗雷德里克·贝格伯德以其勇敢的立场,赞同吸毒合法化,赞同男女卖淫者一种身份的创建,以其更妥帖的立场,关注无证件者,关注囚徒的生活状况,渐渐成为了2010年代的某种萨特。”
把真实人物甚至是作者自己糅进虚构故事,是当今各国小说写作的一种趋向,叫做“自我虚构”(autofiction),维勒贝克正是这样实践的。在《基本粒子》和《一个岛的可能性》中,这一“自我虚构”或曰“自撰”并不太明显,而在《地图与疆域》中,它已经成了一大特色。
在小说《血清素》中,“自我虚构”仍然存在,而且还被作者直接点名指明了出来:
“我走进圣拉扎尔站候车厅时有一种奇怪的进入某种自我虚构的感觉,候车厅已经变成了一个以服装店为中心的相当普通的商业中心,候车厅这名称委实名副其实,我的脚步真的迷失了,我在那些很令人费解的招牌之间茫然地游荡着,实际上我对自我虚构这个术语只有一些模糊的概念,我是在读克里斯蒂娜·安戈的一本书(其实是前五页)时记住这四个字的,然而在走近站台时,我好像觉得那个词越来越契合我的处境,甚至就是专门为我而造,我的现实已经变得难以承受,没有任何人能在如此严酷的孤独中生存下去,我可能在尝试创造一种交替的现实,想回到时间岔道的源头,以某种方式从生命中获得一些额外的信用额度,也许它们所有这些年里一直藏在那里,在两个站台之间等着我,那些信用额度隐藏在火车机车的灰尘和油污下面。”
根据这样的告白,读者几乎可以相信,小说中主人公“我”在农业部的那一段经历,几乎就是维勒贝克本人自己亲历的事情,反正,不管怎么说,读者可以相信,这个以“我”自称的小说主人公“在法国政府在确定欧洲农业预算的立场方面扮演着一定的角色”。
还有,当年,曾有人指责维勒贝克的小说《地图与疆域》原封不动地“复制并粘贴”了法语维基百科的内容。网络文艺杂志Slate法语版指出,《地图与疆域》至少有三段文字涉嫌剽窃维基百科的词条。分别涉及政治家弗雷德里克·尼乌的生平、博韦城的历史、苍蝇的性生活。维勒贝克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坦然承认自己复制了维基百科上的段落,不过他反驳说:“但这不是抄袭。”他进一步解释说,这样做是一种文学的实验形式:“如果这些人真的这样想(即认为是抄袭),他们就没有明白文学是什么这一首要概念。我尤其受佩雷克和博尔赫斯的影响……我希望使用这类材料后,能增加我的书的美感。”
这一回答很精彩,它实实在在地告诉读者,他那本《地图与疆域》的整体风格,就是对日常生活平庸的、技术性描述的借用。
到了《血清素》,这样的写法依然还在用。在开篇第一章的末尾,我们就再一次见识了维勒贝克特有的那种近乎“产品说明书”式的标志性描述法,不厌其烦地解释血清素,介绍抗抑郁产品的更新换代,及其功效、运作原理和副作用(恶心,性欲消失,阳痿):
大家都熟知的第一代抗抑郁剂(艾司西酞普兰,氟西汀)通过抑制神经元对5-HT1的再摄取,来提高血清素的含量。二〇一七年初研发出的Capton D-L为新一代抗抑郁药开辟了道路,它的作用机制终于更简单了,因为它能通过胞吐作用促进在胃肠道黏膜那一层次产生的血清素的释放。当年年末,Capton D-L就以“卡普托利克斯”为商标投放市场,一下子就被证实有惊人的疗效,可以让患者重新轻松自如地遵循文明社会中正常生活的重要礼仪(梳洗,缩小到只剩下良好邻里关系的社会生活,简单的行政手续),而且与上一代抗抑郁药截然不同的是,它一点也不会导致患者出现自杀或者自残的倾向。
我相信,到今天,可能不再会有批评家来指责小说家抄袭维基百科上的资料了,因为,时代变得实在是太快,可能所有的小说家在写作时都会“坦坦荡荡地”从维基百科中查找并引用一些现成的材料。
我甚至还注意到,法国当代文学中已经有了那样的一些虚构作品,它们会在作品的末尾,就是说,在正文之后,模仿一些学术论文的模式,正儿八经地列出一份所谓的“参考文献”来。在朗博(Patrick Rambaud)获得1997年龚古尔奖的小说《战役》(La Bataille)的末尾,我看到了这样的“参考文献”,它竟然分六个部分,分列了关于1809年的那次战役、关于军队、关于当年的维也纳、关于战争医学、关于拿破仑和关于司汤达的参考书目。而在让-克里斯托夫·吕芬(Jean-Christophe Rufin)《红色巴西》(Rouge Brésil,获得了2001年的龚古尔文学奖)中,我也看到了这样的“关于《红色巴西》的故事来源”的说明,里面列的文献至少有十本。
有些扯远了,言归正传,还是谈维勒贝克的写作风格。
到了《血清素》这个阶段,我看到,维勒贝克的写作似乎又回归到了传统的叙事之中。
在写作风格方面,《血清素》一如既往地做到了精辟中的诙谐、悲怆中的幽默。但是,就叙事手法而言,较之先前几部作品中常见的以将来时态为主,而将预叙、倒叙、插叙、平行叙述等混用的庞杂的叙事系统,《血清素》采用的基本上是过去时态主导下的叙事。
难道说,这样一个曾经不断追求新颖,追求时尚的作家,又回归了稍稍更偏于“传统”的叙事方法中,是因为他对社会的悲观看法,是因为这一悲观同样影响到了他的艺术创作手法吗?我们似乎还不能肯定地下这个论断,恐怕,我们还是得看,他的下一部小说会如何。
但是,问题又来了。他的下一部作品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前几天,也就是2020年的11月21日,第十二届傅雷翻译奖终评和颁奖之日的晚上,在法国驻华大使罗梁先生(Laurent Bili)于大使官邸举行的招待晚宴上,我和这本《血清素》的译者金龙格(他先后两次获得傅雷翻译奖,可谓译界才俊)正巧坐了个面对面,金龙格的边上则是柯梅燕女士(Myriam Kryge,毕飞宇小说作品的法译者),她得知我和金龙格都是维勒贝克的译者,不禁惊讶万分,因为在当代作家中,她最敬佩的就是米歇尔·维勒贝克。席间,她连声说:“维勒贝克就是当代的巴尔扎克!”这位柯梅燕,早在2004年,我就认识她了,她当时开创了在南京的“法语联盟学校”。她的这一看法,可说在法国读者中具有相当的代表性。
这之前,我已经读完了一遍金龙格翻译的《血清素》,而就在这次宴会之后,我开始践行我的诺言,为《血清素》的这个汉译本撰写这一篇希望能充当“序言”的文字。
金龙格的译文是我写这篇文字的一个动力,而柯梅燕女士的话,更是在我的动力之上新增了一份力量。
是为序!
2020年11月24—26日草于北京蒲黄榆寓中
改毕于2020年1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