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论物体》的酝酿与写作
《论物体》虽然于1655年出版,但霍布斯写作这样一部著作的源头却可以一直上溯到25年前,即1630年。那一年,他在第二次到欧洲大陆旅游途中,在一位绅士的图书馆里,意外地读到了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一种新的世界景象展现在他的面前,他决意以几何学论证为样板,撰写出一部“没有论战和争论”的哲学论著。当时他并没有想到,这样一部哲学著作直到25年之后才问世,而且他也不是像笛卡尔那样坐在火炉旁进行其哲学沉思形成其第一哲学的,相反,他的物体哲学或自然哲学却是在一系列哲学争论中逐步酝酿成型的。
在霍布斯参与的一系列哲学争论中,最值得一提的当是他与笛卡尔之间开展的那场争论。无疑,无论是笛卡尔还是霍布斯都深受伽利略的物体和运动概念的影响,不同的是,笛卡尔仅在物理世界范围内运用伽利略的思想,而霍布斯则进一步将其运用到精神世界。这样,在他们之间便出现了二元论哲学和唯物主义一元论哲学之间的对立。1640年3月,笛卡尔在完成其第一部主要哲学著作《第一哲学沉思集》后,曾征求当时欧洲哲学界一些著名学者的意见,霍布斯当即提了16条批评意见予以反驳,笛卡尔对此都一一进行了“答辩”。1641年,霍布斯的反驳与笛卡尔的答辩作为“第三组反驳与答辩”附在《第一哲学沉思集》后面出版。霍布斯的反驳虽然涉及笛卡尔的所有六个沉思,但却主要集中在下述几个方面。(1)针对笛卡尔关于“我是一个在思维的东西”,从而我是“一个精神,一个灵魂,一个理智,一个理性”的说法,霍布斯指出:笛卡尔在这里混淆了“体”“用”,把“理智的东西”和“理智”“当作一回事”。断言:“一个在思维的东西可以说是精神、理性或理智的主体,从而是物体性的东西。”注4(2)针对笛卡尔事实上将推理视为用“是”这个字串起来的“一连串的名称的总和”的作法,霍布斯批评道:这样一来,“用理性,我们得不到任何有关事物的本性的东西,只能得出有关这些事物的称号”。注5(3)针对笛卡尔的天赋观念论,霍布斯强调:我们心中的观念不是天赋的,不是来自上帝的,而是来自我们自己,来自我们对外物的感觉,都“是由一些看得见的东西的观念组合而成的”。注6因此,我们根本没有上帝的观念和灵魂的观念,也没有实体的观念。注7(4)针对笛卡尔将本质视为存在的观点,霍布斯强调指出:本质“不同于存在”,“它不过是用动词是结合起来的一堆名词”。注8霍布斯的“反驳”既关涉到本体论,也关涉到认识论。一个人只要浏览一下《论物体》,就不难看出霍布斯在与笛卡尔的这场争论中已经确立了他的《论物体》的核心观点和基本立场。
事实上,霍布斯在其完成对笛卡尔《第一哲学沉思集》的反驳后即准备全面启动《论物体》的写作工作,但他的这一写作计划却因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受雇做宫廷数学教师而一直未能如愿。尽管如此,霍布斯还是断断续续地为写作《论物体》做了一些准备。在此后的几年时间里,霍布斯研究了感觉问题和光学。1644年,他在著名学者梅尔森主持的《物理—数学杂志》上发表了他的《论光学》。同年又在梅尔森主持的《巴里斯提卡》(Ballistica)杂志上发表了《序言(论感觉)》一文。1646年,霍布斯完成了《光学初稿》。《光学初稿》虽然当时未能出版,但作为霍布斯感觉学说的一个大纲,后来成了其《论物体》第四篇“物理学”的一个草稿。
真正说来,《论物体》的写作是在1651年霍布斯完成《利维坦》从法国返回英国后才正式启动的。经过四年的努力,霍布斯终于于1654年完成书稿,并最终于1655年在伦敦出版了这部著作,终于圆了自己25年前萌生的哲学梦想。
霍布斯之所以能够在这四年时间内完成《论物体》的书稿,从政治大环境看,一方面得益于英国内战(1642—1651)的结束,另一方面也得益于其公民哲学与新兴政权的合拍,从而使其可能过上相对宁静的生活。但霍布斯的个人生活却并没有因此而完全宁静下来,《利维坦》的出版虽然给他带来了极高的声誉和学术地位,但却也给他招来了种种非难,使他很快又卷进了论战的旋涡。这些论战既关涉到“宗教权利与国家权力之争”和有神论与无神论之争,也关涉到作为霍布斯公民哲学理论基础的物体哲学或自然哲学是非之争(尤其是关于霍布斯自由意志学说的争论)。与此同时,剑桥柏拉图派代表人物之一亨利·莫尔(1614—1687)也向霍布斯的物体哲学或自然哲学发起了挑战。1653年,亨利先后出版了两部著作,即《对无神论的消毒剂》和《神秘的臆测》,其矛头或是直接或是间接地指向了霍布斯的物体哲学或自然哲学。按照亨利自己的说法,其著述的目的并不在于“使哲学神学化”,而是在于“通过驳回反对有神论和灵魂不死的论证”建立起“环绕神学的外层篱笆或外部堡垒”,显然意在反对“霍布斯加印在世界上的那种唯物主义”。注9如前所述,霍布斯不仅否定上帝观念和灵魂观念的存在,而且还将他的整个物体哲学或自然哲学都置放在他的机械论之上,与此相反,亨利则断然否认“纯粹机械现象”的存在,强调机械现象根源于那弥漫于整个物理世界的“自然精神”或“世界灵魂”,并且因此还提出了“无形体的广延”问题。需要指出的是,亨利不仅是一个柏拉图主义者,而且还是一个笛卡尔主义者。但由于他将笛卡尔的二元论最终引上了唯心主义的一元论或唯灵论,就使得他的哲学整个走向了作为唯物主义一元论者的霍布斯的对立面。注10面对同胞的挑战,霍布斯不能置之不理。这也可以看作是霍布斯与笛卡尔主义的第二次论战。
《利维坦》的出版不仅在政治哲学、宗教神学和一般世界观领域引起了论战,而且这场论战的风暴还波及几何学领域。在《利维坦》中,霍布斯不仅宣布“世界是物体”,而且还宣布几何学是“自然科学之母”,乃至“哲学之母”,断言:“一个人要讲哲学”,就必须“首先在几何学方面有很深的素养”。注11据此,霍布斯借机攻击了大学和大学教育:大学里唯有罗马宗教的权威和亚里士多德的权威“在这里流行”。“至于几何学,则由于它不服从任何东西而只服从严格的真理,所以在最近时期以前没有任何地位。任何人如果凭自己的天资在这方面达到了任何圆满成熟的程度,便会被一般人认为是魔术家,他的学艺则被认为是魔鬼式的学艺。”注12他的这些评价遭到了一些大学教师的批评,特别是遭到了牛津大学数学教授们的强烈反对。但霍布斯不顾这些批评意见,在《论物体》第二十章“论圆的面积,及角或弓形的分割”里,具体地考察了求证圆的面积的三种尝试,突出地炫耀了自己在几何学领域的所谓“化圆为方法”。注13这导致了更大的数学争论。
应该说,这样一些争论对于霍布斯《论物体》的写作的影响是双重的。一方面,这些争论干扰了霍布斯平静的写作生活,另一方面它们又敦促霍布斯更深刻地反思其中所内蕴的自然哲学问题及其与公民哲学的关联,从而使他对其自然哲学的阐述更具意向性也更加深入和系统。